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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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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过去的某段时间,我总是忍不住想象我妈被解剖时的情景。

    惨白的脸,溢满恐惧并执着突兀着的双眼,惊讶得合不陇的嘴,以及正被手术刀优雅地剖开的咽喉。

    一些黑色的铁水般的血。

    我不记得我妈最后一次凿我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鼻息间呼出的是什么语气。

    但总之,无可争议的是,她死了。

    这是糟糕的上帝不询问你的意思就即刻铁板钉钉的诸多事中,除出生和起名儿外的最大一件。

    她于某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被人——当时,这个胖子急冲冲地从长途大巴上蹿下,一手死按屁眼,一手紧攥皱巴巴的人民日报,连滚带爬地翻下河沟,去把肚子里因贪恋廉价西瓜而惨遭稀释以至于在某一刻毫无征兆便妄图汹涌直下的大便释放出体外——发现于学校西南的桑树沟。

    或许,时至今日,依旧有某位鞠躬尽瘁的警察叔叔记得,当他和同事赶到现场时,他们可爱的报案人是以一副怎样惊魂未定的姿态向旁观者展示他情不自禁拉在裤裆里并顺裤管流淌而下的稀屎的。

    那肉色丝袜上红黄痕迹的最下端是一粒未得到稳妥消化的西瓜子儿。

    我妈斜躺在草木繁茂的沟底,着一条红色内裤,勉强称得上丰满的乳房上滚动着再有一个小时就会挥发掉的露珠——毅然地,在一丛分泌着清晨诗意的绿茵茵中安详入眠。

    此外,他们,报案人、人民警察及其他旁观者,还看到,浑圆的双腿蹬得笔直,右脚插入泥泞,九鹰白骨爪般的左手在指甲缝儿里蕴含一些发黑的桑叶碎片,或许,部分指缝中还有一些划痕和植物汁液的干涸物。

    更重要的是,她曾经自由自在的脖颈上箍着一根男性皮带,内种土黄色、质材不明却总被奸商们妄称为牛皮带的皮带。

    在某位神色凝重的热心观众,激动地传达了人民警察及他自己的思想感情之后,我倒霉的爸爸拖着刚下夜班儿的身体,去认尸。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就那么躺着,像块即将烂掉的肉。

    我不明白,我妈说要去我姥姥家,怎么就死她姥姥的了——上帝一定是搞混啦。

    后来,八哥在笼里乱扑腾,我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从大门走进来的干瘪气球般的爸爸,突然就意识到——如果没人凿,我脑袋痒了怎么办?

    很快我知道,在同一天死去的还有瘸腿驴。

    他像某个易感动且心怀浪漫的游客面对茫茫大草原张开双臂那样,浑身是劲地扑进葱郁夜色中,并顺便扑倒在夜色下毒蛇般蜿蜒的107国道上。

    他把自己张成一个“大”字,在颤抖着身体的同时,忧伤地闭上了眼。

    他情不自禁地在头脑里滚动着年少青春的双腿,继而想到他正茁壮成长的儿子。

    这小子真他妈的走运,内可是一双青春的腿啊。

    他一定这样欣慰并略感嫉妒地感叹。

    之后,在若干辆拉煤的货车不长眼地在身旁呼啸而过的时候,突然地,几乎防不胜防,他想到农药参着啤酒会是啥味儿?

    如将要溺死的人,他拼命挥舞胳膊,挣扎着爬起——内种神秘的虫蚁叮咬般的痒啊,我一定要尝尝农药参啤酒是什么味道!

    他蝴蝶般地颠到家里,夜色中张开的双臂如快速扇动的翅膀。

    在屋里没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一番后,他冷静下来,吃了一只苹果,喝了半瓶在井水中镇了一下午的啤酒,然后,用内只他万分喜爱、时常以嫖客狎玩妓女的神态把玩的高脚酒杯兑了一定比例的某种酒,仰脖子就灌了下去——几乎忘了好好品味。

    在此之前,也就是瘸腿驴刚进家门的时候,他撞上了匆匆出去打牌的龅牙老婆。

    砰得一下,如惺惺相惜的俩汽车。

    龅牙女人说,下意识地捂住胸部,并揉了揉额头,说,死哪去啦!

    然后她绕开他,猪嘴嘟嘟囔囔,真是,急着去死啊!

    而在此之后,也就是瘸腿驴眼神迷离地陷在床上的时候,他的儿子进来说,爸爸,爸爸。

    是的,像患了结巴病一样,一个劲地“爸爸,爸爸”——多么惹人生厌!

    他猛得从床上弹起,抡圆了巴掌挥在小孩儿的屁股上,像曾经拍打那些女人的光屁股,出去!

    睡觉!

    在儿子渐远的呜呜声中,他惬意地躺到床上,再也没下来过——即便口吐白沫,翻塘的鱼那样扭动时,也没有。

    如你所见,在杀死自己这件事上,热衷钻研新路子的优秀教育工作者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

    我无意恶意地揣测更多,只是据说,据威严的公安机关说,桑树沟的女人死于情杀,而皮带、指纹及其他现场勘查所得,皆来自于内个发霉鸡巴的拥有者。

    而我亲爱的爸爸,终于在一夜之间谢掉了他曾经一夜一夜一夜一夜也没能谢完的头发。

    他甚至丧失了给桃树打农药的乐趣。

    他要抽很多烟。

    他曾经试过在呼呼的风中点烟,很多次,有一次,在正午的某块玉米田,身旁是正三三两两散去的奔丧的人。

    棺材上的松香味儿还残留在皮肤表层。

    灰色的云像凝固的铅块。

    他打了很多次火机,可能是一万次。

    烟衔在他的嘴里,焦躁的唾沫浸湿了过滤嘴,凉丝丝的唾液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吸入。

    他不耐烦却永不放弃地打着火机,像陷入了一种叫做重复的幻境。

    我记得,某个冬天的夜晚,我放学回来,正看见这个熬药男人从漆黑的卧房踉跄而出,连灯也不开。

    是的,他熟悉厕所的位置,熟悉鸡巴的位置,熟悉这一切,这白云之下、土地之上,这美妙的生活纹理,他统统妈的熟悉得一塌糊涂。

    喂,内个不断用破旧棉袄里紧瘦弱腹部立志要去西藏的儿童,内个拉一板车煤在雪夜狂奔十几里的小伙子,内个风趣幽默大大咧咧的强壮男人,谁能告诉我他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