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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山寺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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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心构筑的庄伟阕楼,一夜之间便轰然倒塌,只剩下断瓦残垣,满目苍凉。惊恐万状的太平公主满心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也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才会有这样的结局。她心存一念,惟愿一梦醒来,她还是声名显赫的大圣皇帝之女,李家王朝一呼百应的公主殿下,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不臣服于她的脚下。可是,闯进国公府来报凶信的人分明向她描绘出了一副可怕的画图:贾膺福、岑羲、萧至忠等人都作了刀下之鬼,常元楷、李慈被砍成了肉泥,窦怀贞淹死城河,她的心腹,被斩尽杀绝,很快地,厄运就要降临到她的头上了。

    太平公主还心存几分侥幸,曾经在她怀里“呀呀“学语的侄儿不会向她举起屠刀,他会对自己至亲的姑母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可是,直觉却告诉了她:这个侄儿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同她一样,他的身上也涌流着武周朝大圣皇帝的血液,除了亲情,更多的是睚眦必报,心狠手毒,挡了路的,碍了眼的,妨了事的,必将毫不留情斩草除根而后快!

    “公主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李三郎不会放过你的!”从宫中得幸逃脱,冒死来向她报信的心腹之人再三地哀求她:“几位大人死得好惨,常将军李将军更是被乱刀砍成了肉酱,虔化门那里遍地血污。窦大人已经淹死了,李三郎还不放过他,不但砍了他的脑袋,还叫人在他的尸身上戳了无数个窟窿!公主殿下,你是金玉之身,不能像他们一样下场。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能再踏进长安城一步!”

    太平公主把牙齿咬得铁紧:“走,马上就走!”

    她仓皇出逃,带了几个贴身护卫,一行人悄悄地牵着马出了府邸侧门,在门外翻身上马,向着终南山一路狂奔,在夜色降临之时,进了山上的一座寺院。太平公主是寺院的大施主,每次来,都是车载马驮,进奉丰厚,让主持的嘴巴笑得合不拢去。这次,她夤夜来临,除了几个卫士,几匹骏马,别无长物。主持也不多问,叫寺中僧人打扫了几间房屋,请太平公主和她的卫士们住下。

    古寺清幽,远离世尘,每日里,除了和尚们的诵经声,敲击木鱼声,再有的就是林间百鸟的啁鸣,林涛起伏翻涌之声了。有生以来,太平公主还从没有过过这般清闲寂寥的生活。她百无聊赖,坐卧不安。

    到了山寺的第二天,天刚平旦时分,她就醒了,睁开眼睛,看见透过木窗格射进来的第一线曙光,摸到了盖在身上的硬邦邦的被褥,她似梦非梦,再一凝神,回想起了自己一天来的境遇,一股凉意由内而外,片刻之间,遍体寒彻。她再也睡不着了。摸着起身,独自一人踱出寺庙大门,登上了一座朝向长安的山岭,怅然望向叠嶂的群峰,花团簇锦的长安城,被连绵的山岭遮断,被缭绕的山岚掩盖,望穿了双眼,也难以望得见她的身姿。山风袭面而来,太平公主突然感觉到脸上有些发凉,用手去擦拭,她才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的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像两条冰冷的虫子,慢吞吞地爬过她的脸颊,在下巴上会聚。

    抬手拭去泪滴,刚刚拭了,眼里又喷涌而出。一团气息,哽在太平公主胸臆之间,使她不能畅快地呼吸,她颓然地坐在山石之上,脑海里是白茫茫一遍雾海,一时间,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她惟愿就这么浑然无觉地坐在冰冷的山石上,把世间所有的烦忧都远远抛开。不当武则天的女儿,不当李唐王朝的公主,不当楚国公的王妃,把从前那些无穷无尽的阴谋,无穷无尽的诡计,无穷无尽的争斗,无穷无尽的杀戮统统抛到山谷里去,喝着清冽的山泉,咽着粗粝的粟米,听着悠扬的晨钟暮鼓,优游于了无人迹的山谷,周遭只有云雾缭绕,只有树木葱茏,仿佛这浩瀚的天宇之下只有她一个人存在。

    寺庙的晨钟幽幽地传来,远近的山谷一起在悠然地回应,把太平公主的思绪唤回了人间。她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不是山间民妇,而是大唐王朝显赫一时的太平公主,被侄儿李三郎逼进了深山避难。之后又将何去何从,她没有细想,也不敢细想。缓缓地从山石上立起,拖着脚步,走回了寺庙。

    连着两天,顿顿粗茶淡饭,不说吃肉,连油星都见不到多的。几个护卫先自耐不住性子了,从前在楚国公府中,天天大鱼大肉,大碗喝酒,哪里过过这样清苦的生活。他们先是背着太平公主发牢骚,渐渐地,也不避讳太平公主了,就在她住的精舍门外大声地胡说八道,存心是要让她听进耳朵里去。

    “这是给人吃的吗?见天的稀粥,见天的咸萝卜,吃得清口水长流,喉咙里都要伸出爪子来了!”

    “跑到这种鬼地方来窝着,整整两天了,连口油腥都吃不进嘴,想喝口酒也没有。这样的日子怎么熬,倒还不如让李隆基砍了脑袋,还能死个痛快,也省得这么零敲八碎地受罪,也不知道哪一天才是个头!”

    太平公主实在听不下去了,跨出精舍的门,厉声叱责道:“住嘴,你们想死,我太平还想活呢!”

    几个护卫闭上了嘴巴,埋下了头,又不约而同地翻起眼睛,把哀怨愤懑的目光投向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突然感到一股寒意由脚下直涌到头顶,自己现在是失势之人,存亡难卜,几个护卫从前虽说是忠心耿耿,但面临穷途末路,难免不心灰意冷,若是起了反心,自己可能就要不明不白地葬身在这深山寺庙之中了。

    一个护卫站起身来,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太平公主以为他要对自己图谋不轨,连连后退,一直直到退到精舍的门那里,身后再也无路可退,她依着门,无助地看着护卫。护卫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太平公主面前:“殿下,求求你,还是带着吾等回长安去吧。皇上是您的亲侄子,他哪里敢对自己的亲姑母下手呢,他就不怕留下万世骂名!再说了,太上皇他老人家还健在,大权还在他的手上,朝廷里大事小事如今都是他做主。有他给您顶着,圣上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啊!殿下,我们还是回长安去吧,再在这里熬上几天,杀人的心都要熬出来了!”

    其他的几个护卫也一起涌了过来,齐刷刷跪在了地上:“殿下,他说得有道理,圣上绝不敢对你不义。回去吧,回去吧,吾等的妻儿老小都在长安,吾等跟着你进了这深山老林,不知道哪一天才回得去,他们又靠哪个养活?!”

    护卫们的话,说得太平公主动了心。躲在这里,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留在长安的那些富丽的府邸,丰腴的田园,成群的牛马,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还有无数的佣人仆妇都使她不舍,使她记挂。花了几十年的心血才从各地搜刮而来,如今只身出逃,那些财帛被无奈地扔下,到头来却不知道要便宜了谁人?想想就觉得肉痛。两天来寺庙中清苦的生活,也令她苦不堪言,也使她更加强烈地想念从前穷奢极欲的生活,想念着繁华富庶的长安。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永远也不能享用耗尽心力才积累起来的财富,就意味着要默默无闻地在深山里布衣蔬食,终老天年。瞑目的时候,孤苦伶仃,眼前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左思右想,权衡利弊,太平公主觉得卫士们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不如回到京城,请四哥出面,求得三郎宽恕。太上皇四哥手上还把握着权柄,他的话,三郎不敢不听,也不能不听。有四哥替她做主,她定然能够平安地度过眼前的厄难,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她还是她,还是那个至尊无上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

    带头在太平公主面前跪下的那个护卫可怜巴巴地说:“公主殿下,你开开恩,好歹放我们一条活路吧!在这深山老林里,诸多的不便,实在是生不如死啊!再多熬上几日,吾等自己都不知道,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其余的人也随身附和:“是啊,殿下,放吾等一条生路罢!”

    太平公主一狠心,把话说出了口:“你们也不要作出一副可怜相来逼迫妾身,太平答应你们,明天就回长安!”

    “真的?”护卫们大喜过望,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你说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

    “我太平什么时候跟你们打过诳语?!”

    “哎呀,谢谢公主殿下,谢谢公主殿下!”几个护卫欣喜若狂,跪在地上,给太平公主连连磕头。

    “起来,像什么样子!”太平公主实在看不入眼,抬脚踢向护卫:“都滚回去,备好鞍鞯,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太阳还没有露面,太平公主就起了身,一个人悄悄地进了佛堂。来到山寺三天,她天天都到佛前祈愿,祈祷如来佛祖能大发慈悲施展无边法力佑护于她,躲过这场劫难,太平无事地度过余生。佛祖笑微微地坐在莲花宝座上,身下香烟缭绕,面目被烟雾笼罩着,越发显得慈祥和悦,太平公主相信佛祖听见了她的祷告,相信佛祖看在她多年来虔诚礼佛的份上,会挽救她于无边苦海,给她一个好的归宿。今天,将要离开寺庙了,她最后一次来到佛祖面前,再一次为自己的命运祈祷:“佛祖,太平就要走了,要回到长安城自己的家里去了。您普度众生,您大慈大悲,一定要保佑太平躲过无妄之灾,躲过血光之祸,若果此次太平能够平安无事,就是您的功德庇佑,太平一定为您再塑金身,一定为你再造庙宇,普天之下都是您的光芒普照,普天之下都有您的香火享用,太平的后辈儿孙都将铭记您的恩德,世世代代当您的信徒。

    从佛堂出来,正遇着方丈路过,方丈停住脚,恭恭敬敬打了个问讯:“听说公主殿下今日要离开寺院了?”

    “要走了,正要跟你道别。”

    “哦,是该走了,这里虽然是佛祖落云之处,清静幽雅,却不是公主殿下你这样的人物久留的地方。”

    太平公主想了想,问道:“长老,你慧眼通天,替太平看看,此去前头等着太平的,是福还是祸,是好还是坏呢?”

    方丈定睛看着太平公主,慢悠悠地说道:“公主殿下乃大富大贵之人,阳气正盛,阴气难犯。单有一怕,请殿下仔细防备。”

    “哪一怕?”

    “怕有那阳气胜过于你的人,遇见了他,就是殿下命中一大劫难,闪避不过的话,恐有杀身之祸。”

    太平公主心头蓦然一惊,又问道:“怎么样闪避呢?”

    “这也不难,只要是对胜过你的人避而远之,或是求得一个遮拦,便可保殿下一世平安无虞了。”

    “谢谢长老。”

    出了佛堂,吃了最后一餐咸萝卜就稀粥,太平公主就带着护卫们离开了山寺。一行人走了大半天,下午,长安城宽厚的城墙已在望中。太平公主百感交集,酸辣苦涩皆有。想起离开山寺之前,方丈嘱她务必要求一个遮拦,想来想去,这世上只有三郎的阳气盛过于她,是她要闪避过的人。方丈说了,只要有个遮拦便可保得身家无虞,这个遮拦唯有四哥太上皇李旦当得起!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勒住了缰绳,叫过一个最信任的护卫,嘱咐他先进宫去,当面禀明太上皇,就说她太平公主回来了,没有去别处,而是一径回到自己的府邸。

    百福殿中,太上皇听说太平公主回了家,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太平要推翻当朝皇帝,犯的就是谋逆之罪,按大唐律,谋逆篡位难逃一死!三郎对姑母有切齿之恨,要他宽恕自己的姑母,几无可能。太平回到长安,遣人先知会自己,那用意也不言而明,就是要自己去为她讨一条活命。而现在看来,也只有自己,才是唯一能对可怜的太平施以援手的人了。

    太上皇立即着人去请皇帝。李隆基已得知太平公主潜回了她家中,正在与大臣们商议怎样处置她。听说太上皇召见,便叫大臣们稍稍等候,他一人去百福殿觐见见太上皇。

    李隆基大步流星,很快就来到了百福殿中。太上皇独自坐在榻上,郁郁寡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见三郎进来,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祈求,期待地看着儿子:“三郎,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商量。”

    “父皇请讲。”

    太上皇吃力地咽了咽口水:“你姑母,她回来了。”

    “哦,父皇您怎么知道的?”

    “她,她遣人来告诉的。”

    李隆基坐下,也不开口,等着父亲说话。李旦看着李隆基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三郎,你也知道,大圣皇帝所育子女,死的死,亡的亡,到如今,就只剩下了父皇,还有你姑母二人了。”

    李隆基淡淡地说一句:“孩儿知道。”便不再说下文,眼睛也不看太上皇,只管看着殿中一只花瓶出神。

    “太平虽然与你有隙,但是,从小她就喜欢你,胜过喜欢她自己的亲生儿女。你应该都还记得的吧?”

    李隆基“唔”了一声,仍然是缄口不语。

    “她毕竟是你的姑母,是骨肉至亲。现在,窦怀贞等人皆被铲除殆尽,她单枝独木,孤掌难鸣,也没有能力再在朝中翻云覆雨了。”太上皇斟酌再三,迟疑再三,艰难地说出了下面这一句话:“三郎,你,你就饶过了她吧!”

    “这个——”

    李隆基沉吟着,迟迟不做答复,太上皇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干枯的眼睛痴痴地看着脚下的方砖,紧张地等待着儿子开口。大殿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默默枯坐,除了沉重的呼吸之声,再无其他的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李隆基站起身来:“此事非同小可,处置不当,贻害无穷,待儿子与大臣们商议商议,再作道理。”

    靴声笃笃,李隆基走出了百福殿,把李旦一人留在了殿中。他木然地看着儿子走出去后空荡荡的门洞,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救不了太平了,太平的生命剩不下多少个时辰了。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往另一个世界,唯一的希望,就是三郎能让她留一个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