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博雅斋主文集 > 诚信的艰难

诚信的艰难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这一辈子,凡是应承过别人的事,不管能不能办成,一定会给人家一个回复的。我不敢说自己是君子“一诺千金”也不敢一定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做人么,说了的话,是应该要算数的,这是一个人应该遵守的基本道德。

    我已是黄土埋脖子上的人了,但有一件事,搁在我心里几十年了,再不办好,我会入土不安的。现在,我就是要去远方了却我的那桩心愿。

    坐在这飞驰的列车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我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人生岁月不正如窗外的景色般飞快的远去么?哐铛、哐铛的车轮声,把我的思绪带到了四十多年前。

    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参加工作后,被分配到s省的一个单位。那年的夏天,我被单位派到本省的a城出差,住进了一个靠近江边的国营旅店。

    我的体质有些差,或许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长途旅途太劳累,或许是我这个北方人不适应这靠近南方小城的湿润闷热的气候,住进旅馆后,我就斜躺在木板床上昏昏然的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有个姑娘的声音在喊“同志,同志”又觉着有人推我,又觉着有人在给我扇着凉风,可我浑身软得像煮熟的面条似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嘴里好像在应答着,可明显感觉别人并没有听见。这时,又听见姑娘在说:“坏了,可能是中署了。”再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已是午夜了。我凭着一盏昏暗的电灯,发现我并没有躺在自己登记的房间里,而是在门厅的过道里。这时,一阵徐徐的凉风从我的额头飘过,使人十分的惬意,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

    “哎呀,你终于醒了,把人都吓死了!”一个我曾听到过的女孩的声音传进我的耳膜。这时我才发现,在我的身边坐着一个扎着两只小辫的女孩,正在用一把芭蕉扇给我扇着风,那凉风正是从那把芭蕉扇吹过来的。女孩告诉我,她是这家旅馆的服务员,晚上给我房间送开水,发现我满脸通红,汗水浸透了全身衣服,叫我也不答应,推我也没反映,估计是中署了,于是才找人把我抬到这个过道里来,她一边用凉水敷我额头一边给我扇着风,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现在终于醒过来了。我想起身,可身体却似没有骨头一般,全身都是软的,无法活动。女孩见我想起床,连忙说:“你别动,我去给你倒杯凉开水。”

    女孩转身时,一串水珠滴落在我的手背和臂膀上。借着昏黄灯光的反射,我看见女孩额头上全是汗水,浸了汗水的流海和几根长发散乱地粘在额头和脸上,白色的衬衣像淋了水似的,紧贴着臂膀和后背,而滴落在我手背臂膀上的水珠正是女孩的汗水!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颤动,顿时泪水溢满了眼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旅客忙了半晚上,真正是汗水浸透了衣衫,怎不让人感动啊!

    经过一晚上的恢复,第二天我就可以忙我的工作了。我的事不多,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办完了。本想用下午时间好好谢谢这位救命恩人,可女孩值夜班,白天不上班。直到晚上女孩上班我才见到她,于是向她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可女孩却说:“你在我们这儿住店,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别那么客气。”我想送她点什么东西表示我的谢意,可一来我带的钱不多,二来那时候买啥东西都得凭票,我人生地不熟,也没地方买。后来我就问她,你需要点儿什么,下次再出差来这里给带来。女孩见我诚心诚意地要谢她,就对我说:“我想彩扩一张照片,我们这个小城做不了,你们大城市洗照片的地方多,给帮忙洗一张七寸的,到时候带过来吧。”我连忙答应“没问题,没问题。”于是女孩回家取来底版交给我,并给我钱。我当然不能收她的钱,一阵推辞之后,女孩说:“好吧,等照片拿来了再给你钱。”最后女孩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我说:“‘带东西不给钱,等于谝闲传’,你别回去后就忘记了哦。”我说“怎么会呢,我这人是最讲诚信的,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办的。”一个女孩子,能把照片托给一个仅一面之交的外地人,这说明她是对你是何等的信任啊,我怎能辜负人家的信任呢?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乘车离开了a城。返回单位后,我就立马找到本市最好的一家照像馆,让照像馆给彩扩了一张12寸的照片,比女孩要求的大多了,在当时,这也是够大的了。这一方面是要表示我的诚意,一方面也是要表示对女孩救命之恩的报答。

    拿到照片后,使我大吃一惊,照片上的女孩竟是那样的漂亮,有点儿认不出来的感觉。也难怪,在a城时,我都是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见到女孩的,虽然也觉得女孩漂亮,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但对她的印象还是有些模糊。现在照片上的女孩,我竟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她的美了。说她像仙女吧,可她却并不像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绝凡脱尘的女子;说她像邻家小妹吧,可她那慈眉善眼和满月般的面庞,又没有一点俗气。后来我忽然觉得,她不就像观音菩萨吗?她既有观音菩萨的雍荣典雅,更有一幅观音菩萨的善良心肠啊!

    取回照片后,我专门制作了一个硬纸夹,虔诚地将照片仔细妥帖的包好,只等再次出差时,给女孩捎过去。可一晃几个月,竟然一次出差a城的机会也没有。这时,我想把照片给她寄去,才发现我还不知道女孩的姓名!由于是女孩的照片,我既不敢随便找人捎带,也不敢随便邮寄,照片就只好一直搁在了我的箱子里。没想到这一搁,竟成为这么多年压在我心底的一块石头!

    从a城出差回来的第二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开始是看着人家铺天盖地地这个给那个写大字报,那个给这个写大字报,后来就看人家揪这个出来批斗,揪那个出来批斗,接着就开始了“文攻武卫”再后来,自己却被莫名其妙地“遣送”回老家农村劳动。后来才听说我有个舅舅,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大陆解放时,舅舅随国民党部队到了台湾。我一直没听母亲说过我有舅舅的事,在我档案履历表的社会关系中,也就从没有填写过有舅舅这样一个人。我们单位是一个中央直属单位,对人员的政治背景要求非常高,不知谁举报了我隐瞒了重大海外社会关系,有人甚至怀疑我是打入大陆的美蒋特务。在没有查到我特务的确凿证据后,于是便以对党不诚实,隐瞒重大海外关系,政治上不可靠为由,把我送回了老家。因为是“遣送”回去的,我得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不得乱说乱跑,这样一来,我就更没有机会到a城了。

    “四人帮”打倒后,单位给我平了反,可这时我们单位已迁到g省c市了,我就到g省的单位上班,离a城也就更远了。由于我原本体质就比较弱,在农村那些年,身体有病也没有得到很好医治,身体状况更差了。回单位上班后,我一年总有半年抱着药罐子,因此单位很少安排我出差。也因为长期有病,一点儿工资基本上都用在买药上了,经济上也没能力外出。

    大前年我退了休,经过这两年的精心调养,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孩子们的工作也理顺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开始有了好转。这时,搁在我心底的那件没有履行的承诺又开始不断的揪着我的心。

    我决定一定要在我的有生之年兑现我的承诺,亲自把照片送给当年的那位姑娘。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家人,还好,家人都极力支持我。儿子、女儿这些年为了我这个药罐子,手头都不宽裕,但他们还是积极给予我经济支持,要帮我了却这桩心愿。

    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我终于再次踏上了a城的这块土地。可眼前的这座城市,与我印象中的a城怎么也联系不起来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下错了车站。蓝天白云下,一座座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宽阔洁净的街道,四通八达的交通,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完全是一幅现代化大都市的感觉。原来汽车轮渡的位置,已由一座宽敞的公路大桥代替;原来沿江边由低矮房屋组成的街道,现在已变成郁郁葱葱的滨江公园。惟有那条穿城而过的江水,似一条碧绿的缎带,依然缠绕着这座江城。

    美丽的城市让我陶醉,而巨大变化后的城市更使我迷惘。我曾住过的江边的那家国营旅店,现已荡然无存。于是,我选择了一家离江边较近的宾馆,准备在那里住下。我想,这个位置离原来那家国营旅店不远,总容易打听到的。

    走进宾馆的大厅,我发现总有不少异样的目光瞅着我,当时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看了看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那些衣着光鲜、珠光宝气的男人、女人,再看看自己这身洗得发白的、已经过时的旧西装和那只陈旧破烂的公文包,这才忽然明白,噢,他们可能当我是要饭的!我没管那么多,反正我不是要饭的就行了。我直奔总台,准备登记房间。

    接待登记的女孩以她职业的微笑问我“老先生要住宿吗?”

    “是的。”

    “你想住什么样的房间?”

    “最便宜的房间多少钱?”

    “你看这里有标价,标准间,二百四十元。”女孩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标价牌。

    我一听,有点儿喘不过气了,这一晚上差不多就要我一个月退休金的三分之一,咋受得了?我不甘心,又问“还有没有再便宜一点儿的?”女孩说,他们这里是三星级宾馆,这已是最低价了,不过现在是旅游淡季,可以给我打八折优惠。我想,打八折也得近二百元,还是换个地方住吧。我已折身离开总台,忽又想,我不在这里住,向他们打听打听照片主人总行吧。于是我又返回总台,向几位服务员讲了我此行的目的,并向他们打听起照片的主人。我还从公文包里取出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的照片让他们认人。

    总台的几个女孩都不知道照片上这个人是谁。我问她们原来江边的那家国营旅店迁什么地方去了,他们说也不知道。有个年龄较大的服务员告诉我,a城20多年前曾遭受过一次洪水灾害,全城都淹了,死了不少人,原来的老河街冲得连房基都没有了,现在的滨江公园就是洪灾后在原来老街的废墟上兴建河堤后形成的。我曾在新闻中听说过a城遭受水灾,却不知道竟有那么严重。现在的城市都是水灾后重建的,难怪我怎么也找不到印象中a城的痕迹了。听了服务员的话后,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照片的主人该没有什么不测吧?

    我恹恹地离开总台时,听到身后总台几个女孩小声说:“国营旅店在江边上,照片上的姑娘说不定都见龙王了。”另一个女孩说:“那照片上的姑娘要是在的话,现在也是老太婆了,上哪儿去找呀?”我经过门厅时,刚才那伙看热闹的几个青年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也在议论着,其中有个小青年一脸不屑地说:“这老头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屁大个事还值得跑那么远。几十年的事了,谁还记得呀?该不是在找他年轻时的情人吧?”说罢还咯咯的一脸坏笑着。我有些愤怒了,真想过去说他们几句,你们可以侮辱我,却不可以污蔑照片的主人哪!想想自己是个外地的糟老头,便忍气吞声地离开了宾馆。

    走出宾馆,我拖着疲惫的双腿,沿着宾馆这条大街,见哪家店铺、住户有人,就上前去打听照片上的人,一条街都走完了,也没人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当我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站在那里想,这样找下去肯定不行,得想想别的办法。这时,我正好看到在十字路口街对面的转角处的一幢楼上,有“a市电视台”几个大字,于是我决定去求助他们给帮帮忙。

    电视台的同志听我讲了这次来a城的目的后,十分热情,又是倒水,又是让座。他们从我的回忆中分析,原来那家国营旅店可能属于饮食服务公司,根据年龄推断,现在肯定已经退休了。于是他们将目标锁定在饮食服务公司的家属院,立即展开了寻找活动。一个中年记者带着我来到饮食服务公司家属院,走访了不少老人,但寻找并不顺利,院子里的老人没一个认识照片上的人。寻找再次陷入了困境。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整整找了一天了,还是没有一点下落,我的心情沮丧到极点了。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有个老大妈找到我住的旅馆。她说她是饮食服务公司的退休职工,她没有住在饮食服务公司家属院,是公司家属院一位退休同志打电话给她,说有人找公司的一个老人,看知不知道情况,她听说后专程来找我,看能不能帮上忙。我听了十分感动,一再表示感谢,并连忙拿出照片让她看。她接过照片一看,便脱口而出:“哎哟,这不是张晓花吗!啧,啧,年轻的时候还真漂亮。”听她这样一说,我顿时来了精神,找了一天,总算有点眉目了。

    可她随后的一番话,又让我的心沉了下来。她说她和张晓花曾经同过事,所以很熟悉,但是在本市遭受水灾以前她就去了外地,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她也不清楚。张晓花在本市已没有什么亲人,所以没见她回来过。

    这位老大妈见我刚刚精神了一下,又蹙起了眉头,便劝我道:“这位大哥你别着急,我们再给你想想办法,再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知道张晓花现在的下落。她是这里的人,总还能找到一些线索的。”我只能向这位老大妈再次表示感谢。

    这位老大妈还真是个热心快肠的人。回去后,就挨着打电话问有谁知道张晓花现在的情况,最后总算找到了张晓花一个远房亲戚,打听到他还与张晓花有联系。当晚老大妈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我,这才使我一颗悬着的心有了着落。四十多年前我遇上了好人,四十多年后,我又遇上了这么多的好人,我还真是有福气呢。

    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张晓花家的电话,可惜她不在家,于是和她家人约好第二天再联系。这一晚我终于能够踏实的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当我再次拨通张晓花家的电话时,她早已在电话那头等候着。

    当话筒传来“喂”的声音时,我握话筒的手都有些颤抖了。我说:“大妹子呀,通过这么多人的努力帮忙,我可找到你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四十多年前我住在你们旅店,你托我到省城冲洗一张照片,我回去后因各种原因,再没来a城。我想你当年肯定非常需要那张照片,结果你都是当奶奶的人了,这张照片还没给你送到手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对不起你的信任哪!”张晓花告诉我,她早把这事忘了,不过当时还是天天盼我能把照片尽快给她带来。她说几十年了,我还记得履行自己承诺,不远千里送照片,真不容易。她说她现在住在南方的一个城市里,已经是儿孙满堂,生活挺好。我说:“你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并向她表示回去后,立即把照片给她寄过去。

    压在我心里四十多年的一块石头,终于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