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开唐 > 三肩胛骨

三肩胛骨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积庆寺就坐落在积庆坊中。

    这里坊寺同名,却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积庆寺盛于前隋,本朝以来,香火再无当日之盛,可积攒下来的底子犹为可观。不用说那些碑塔殿宇,贝叶典籍,单只寺内外那多达数百株的古槐就颇为可观了。

    这是个古寺,前后共有三进,左边还有一个跨院。寺内外到处都是古槐。这些古槐伸出的枝叶几乎荫蔽了所有的殿边檐角。斑驳的琉璃瓦在时光的冲刷下安安静静地卧在古槐的荫庇里,残缺的琉璃面儿仿佛古槐叶间偶尔漏下的阳光。

    那阳光落在上面就赖着不动了,那感觉,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他是跟踪着那个侧卧之人的脚踪儿来到这儿的。

    ——那时天门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两个多时辰,延吉坊的拐角边上,那个卖古铜器的店门口,却奴还在盯着那个侧卧的人。

    这条街平日就是条整肃的街道。因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门远远地在西边衔着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浓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烧残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泼着。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孤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那个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在院墙下绕了绕,终究不敢进去,就攀上槐树,直接爬了上来。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在那槐树伸进跨院内的枝桠上。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发现贺昆仑正气冲冲地站在里面。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在延吉坊边,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直接走到那人身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的确认。

    ——“你就是那个在云韶厅上起舞的人。”

    他见过这人不只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点亮了,他在月光下写字,用袖刷着露水写字,却奴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厅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学会你一样的、自由。”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冲得血直涌上来,涌上他的脖颈,涌上头,涌得头都忍不住要眩晕了。

    哪怕仅只是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却奴也觉得心里快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

    ——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还有,和你一样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来不及说。

    他在铜器坊边直盯了那人两个多时辰。两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日光的返照后来渐趋黯淡,就在他还在犹疑着要鼓起勇气上前时,那个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块肩胛骨没入衣衫下,黯成一块三角的铁——折戟沉沙般、犹未消磨尽的那段铁,就在余光渐敛的街上无语的离去了。

    却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还是沾上了两滴泪。

    ——如果当时自己这么跟他说,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佛院的经声安宁地唱晚,却奴的嘴唇却忽哆嗦起来。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压下,暮神在泼它最后的有决定意义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个身子忽然都在颤抖,他忽然想,自己会在那条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颤抖着唇对他说:

    ——“因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别人都说他像块木头,他也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块木头了。所有的恐惧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视与不公他也忍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他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经诵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在回头看着后面,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在天门街上斗声的那个女郎!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在院内的贺昆仑已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从躲的地方现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在空中,口里还怒喝道:“我叫你还绕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你绕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个没个影儿吗?你算准我想不出你是谁吗?居然冤了我这么久。不是下了楼来,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画的那颗红牙,我真想不出竟会是你!还以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在这么个庄严寺庙里面,玩起猫捉老鼠式的把戏来。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得都有丝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做声,只是无声的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博击!

    ——他们就是那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跃去,贺昆仑在后面紧紧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门,贺昆仑扑起的身形却被门顶挡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时就抓住了那女郎的发髻!

    那女郎似是未觉,犹向前窜,这一窜已窜进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门。

    却见贺昆仑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哟”一声,然后两人身影分飞。

    女郎负痛向月亮门里跃去,贺昆仑却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后后翻了回来。

    只见贺昆仑手里提着一团东西,那女郎人已不见,却是贺昆仑把她满头头发都扯了下来!

    却奴一惊,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

    ——满头的青丝!

    他想都不敢想,这满头的头发被扯下,该会是怎样的疼痛!

    贺昆仑怒哼一声,把那头发随手一掷,犹自不肯罢手,如旋风般跟进了那月亮门洞。

    攒成髻的青丝就那么委乱于地,却奴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听得月亮门里面爆发出一片乱响,裂丝碎帛的,刺耳惊心。然后只见一块块碎帛从那院墙里掷了出来,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贺昆仑撕碎,正一块一块地被贺昆仑往那月亮门洞外甩。

    却奴早已看得义愤填膺,他心中说不出的怕与乱,他极喜欢那女郎弹奏的琵琶,心里只祈祷着铜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赶来。

    可他就是不来。

    这孩子实在不忍心见到贺昆仑输极红眼,这么凌虐着一个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墙上的一块瓦,奋力就向那月亮门里掷去。

    “咣当”一声,只听得瓦碎于地。

    他当然打不中,他还待再掷,却见贺昆仑与那女郎两人已又从月亮门里缠斗出来。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脱了外衫束缚,仿佛更自在了些,这时滴溜溜一退,已避开贺昆仑丈许远。

    却奴急切地看向她的头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缝了眼的看,生怕见到的会是血流如注的场面。

    可那人头上却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却奴揉揉眼,又向她脑袋上望去。

    只见光光的一颗头颅上,寸草不生,看着都不似一个女郎了。只露出六个斑白的戒疤来。

    却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见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却露出了一袭僧袍来。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纯了,灰里泛出点古怪的红,显得那灰又苍老又妖艳。

    这时,她正随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晒的杏黄色的丝绦。

    她用那根丝绦束好了腰,接着哈哈一笑,朗声笑吟道:

    前世是个女郎,

    今生做个和尚,

    不知何世挑脚?

    不知何世称王?

    却奴犹不敢信,却见那“女郎”往面上一抹,却把一对细细的眉毛都抹了下来。

    卸掉眉毛的他,越显得神清气秀。只是一颗头上却全无毛发,相比于贺昆仑那须发猬张的脑袋,更显出有一点邪气。

    却见他退远出丈许之地,一稽首,笑吟吟地道:“师兄,见怪了。只是西市商人出了千金许我为那佛面添金,小寺现下正香火不盛,小僧情非得已,只有得罪了。”

    ——“她”居然是个和尚!

    那边贺昆仑却早料到似的,犹自气呼呼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不定。

    那僧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假发与撕碎的衣衫“与师兄斗技之人,适才已遭痛辱,剥衣毁发,不复为人。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不相干的贫僧,师兄总可以放过手了吧?”

    贺昆仑正待反驳,却听那僧人轻声一叹:“当日希声堂下,弟子星散。乌孙阁里,现存于世的不过师兄,罗师兄,加上我三个,咱们定还要呕气呕上个不停吗?”

    他最后一句语气微婉,让贺昆仑听了都不由心下一软。

    只见贺昆仑盛气稍敛,顿了顿,才重又怒声道:“师兄?你还认得我这个师兄?你但凡还记得我这师兄,也不用这么暗地里使绊子,叫我在整长安的人面前下不来台吧?”

    他越说越气:“更可恨的是:还一时扮做女郎,一时又出家装什么和尚!你我同门二十载,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倒底是男还是女了吧?”

    那僧人一时无语。

    贺昆仑却喝道:“你是不是现在还掂念着那个曾辱我师门的”

    那僧人突然岔话:“今儿不提这个。”

    他眼角一皱,皱出点鱼尾纹来。他的面相当真又不似男又不似女,只见皱纹里刻出一抹深艳。

    “难道你没觉得,现在这院里的,不只你我两个?”

    那僧人道。

    贺昆仑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抬眼望向檐角:“看了半天,你也该出来了吧?”

    一片衣影就从梁木上跃出,全不容人看清的,就已跃上了檐角。

    有槐树叶遮着,却奴还看不清。只见那和尚的目光死死的盯上那个人,姿态间似乎只有一句话:“是你,果然是你!”

    却奴也是这时才认出,那正是云韶厅顶,铜器坊边,他两度见过的那个男子。

    好一会儿,才听那和尚放声笑道:“肩胛,一晃几年没见,他们还没杀死你吗?”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杀死了。”

    檐顶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现在是烽烟里游回来的不得超生的鬼。”

    贺昆仑这时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气。

    他似乎重又变回了那个东市木楼顶上怀抱着一把琵琶的贺昆仑。

    他望着屋瓦上的那人,眼角余光扫向他的师弟,嘴里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贺昆仑的面色怔忡了下:与这人十七年前初会,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见,那么沉重的时光一时压服了他的怒意,压得他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猛地一摆手:“这就算是你我师兄弟当年的知音了。”

    说罢他扬声一笑:“他这是为了见证咱们师兄弟的落拓而来?”

    ——一时,他们三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仿佛睽违已久,却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酒已歇,茶已残,过去的交情是曾经沸过的水。如今重见,却只一点细火在胸中明灭着,彼此凄凉地知道:那水、是再怎么烧也烧不开了。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来。

    那碗酒被一酹于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过。

    最后,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着森然的白茬,像要把过去一道道划破,让已经结痂的过往再割出点新鲜的痛楚来。

    ——这仪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风度着实令人奇怪,又华严,又妖异。

    然后,一个坛子就不停地被从院里传到屋顶,再从屋顶传到月亮门边上。

    ——三个人,三种心事;一坛酒,一个月亮江湖,那曾经的翻翻滚滚的江湖;烽烟,那如今已渐宁寂的烽烟;似乎就藉着那酒远了,也藉着那酒后之力升腾起来。

    只是他们都不愿说起。贺昆仑眸中那被浑浊掩尽的深碧“肩胛”那耸然突出来、更见锋利的胛骨,与那僧人褪去眉毛后额头眼角跳出的细细的皱纹,似已诉说尽了彼此的过去。

    他们心底,或许还有久远的琵琶声传来?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时是满月,不像如今;那时,他们也曾这么喝酒,只是比现在还多了一个人;那时的“肩胛”也还是卧在屋檐之上,他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

    当时他把一坛酒凑到自己嘴边,那是饮到第几坛时?嘴里说了句:“琵琶,据说本是乌孙公主马上所制”

    只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弹拔的兴致。

    因为那时都还年轻“琵琶”?“乌孙公主”?“马上所制”?单只这几个词,似乎就足以激发得想像中弹跳起一抹辽远的艳异。那寂寞的黄沙一下覆盖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间就似相得起来。

    而想像中的面纱,大漠上孤单的马背,马背上那袅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头可是胡杨?抑或红柳?那么奇异的宿命与遥远的漂泊几个人心里一时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却被传说里的马蹄声渐渐搔弄得痒了起来。

    那一夜,后来,他们“乌孙阁”三大高弟几乎轰响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听过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的彻晓联奏。

    只是那时的未出家的善本,还妖异的名叫“红牙”

    七十二路烽烟疾,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它生蒿草已披离

    当时是谁唱的这一段?那乱世里野草一样的生,与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盏,自成欢颜。

    ——那样的时世,彼此都如飘蓬。可那样的时世里,彼此曾那样的年轻。

    回忆里总有可以让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过去,血与火都干涸了,只回望到那血与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烟。那烽烟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毕竟是一场乱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乱离。

    “这是一个盛世的开端了吧?”

    屋顶的人突然开口。

    “盛世?”贺昆仑忽然哗然大笑。

    他本是龟兹人,与汉人唯一的牵连不过是他后来也入了“乐土”一门,算是“乌孙阁”子弟。

    当年,他入中国时,还正值隋朝全盛。他本是龟兹皇族,因为龟兹内乱,所以不远万里,求援中土。不过当时炀帝懒得理他。他为求亲近朝廷,才开始学弄琵琶,所以入了狮鹫峰“希声堂”苦学七年,终于艺成,自信足以进呈御前了。

    不成想这时已值隋末,天下大乱,他的苦心孤诣尽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尽随流水。

    ——如今,还提什么“盛世”!

    再强的“盛世”他那一个家族,在龟兹早已覆巢倾灭,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仅剩下的唯一“完卵”

    ——这样的盛世,又与他何干?

    善本微微笑道:“确是一个‘盛世’到来了。”

    他的笑里隐有苦涩。

    虽说号称“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对他并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门的师兄贺昆仑,也对这师弟所知甚少。

    他们只知道善本绝不是个自甘寂寞的人。据说、他母亲是突厥人,他父亲是汉人,在隋末的那个乱局里,他也曾襄助沈法兴、梁师都、薛举

    他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当今朝廷的敌人。

    只听他淡淡道:“只是这个盛世,已再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三个人一时都默然无声。屋瓦上人忽自坛中长吸了一口酒:“秦王据说还算个英主。”

    善本猛地笑了起来。

    他一张没有眉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揶揄,只是这揶揄却带着点自嘲的味道。

    “当然是个英主。他身边龙虎云集,不提什么英国公、卫国公以及那一干鸟文臣,就是李淳风那小子居然也辐凑到他身边了,当了个什么劳什子‘秘阁郎中’。”

    屋瓦上人疑惑道:“李淳风?”

    善本嘿声道:“就是黄冠子,你不知道他的真名而已。当年他以推背之术、以及占星之技名噪隋末,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的那个。”

    屋顶上人一点头。

    善本忽然大笑道:“就是他,三年前秋天,忽然启奏,说什么‘北斗七星官化为人,明日西市饮酒’。那你口里的秦王——现在早是皇上了,就派人在那儿等侯。第二日,果见医卜僧道诸人等,一共七人,奇形古貌,在西市饮酒。使者就上前相召,请他们御前见驾。那七个人相顾笑道:‘他又怎生得知的?必是李淳风小儿卖我!’说罢,各自不顾而去。”

    “你知道那七人是谁吗?其中鬼谷一派的两个,还有‘巴人鬼’,‘蜀人仙’,‘楚人巫’都来了,再加上王屋道士和眇和尚。这是他们‘星罗盘’中人物,个个都算矫矫者,都可称做隋末乱余的一时之选,当年李淳风又何尝不算他们之中的一个?”

    说罢他拊掌大笑:“但就是这个李淳风,这回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么终老荒野,再别露头;要么就请入奉朝廷!”

    他由笑转叹:“那人当然允称英主,嘿嘿,招揽天下之士,又道‘天下英雄尽入我糓中矣!’只是这么养士、用士,最后只怕终究天下无士!”

    “这盛世,是再没你们这些不甘依附,又无心造反,却总想以一己之力自我依恃的人立足之地了。”

    屋顶上的肩胛一时失语,忽扔下那坛酒,直朝善本掷去。

    善本伸手接过,仰面向天,一大口酒倾倒而入——这世间多的是块磊,大大小小的石头,大大小小的才气,大大小小的不甘服首、与世相忤的悖逆,大大小小的郁结成石,都只有托寄这一坛酒中了。

    那屋瓦上的肩胛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却忽振声道:“十五年后入长安,当时故人几人还?”

    他的声音忽转低迷:

    “可惜只见到你们两个,罗黑黑罗师兄哪里去了?”

    他一语未完,院中的两人忽已失色。

    他们绝口不语,如遭禁忌。

    天下的云猛地盛了起来,把那弦月已压得踪影不见。

    屋上忽起大风,沙石奔走,铜马丁零。

    天色变了,那大风陡然而起,押解来无数乌云,把那天包裹得铁桶也似。

    数百株古槐枝叶一时鸣响,鼓噪得人耳朵都黑了。

    却奴猛地觉得眼前天光一黯。

    那一阵大风突然刮来,全无征兆。院内垫的黄沙被吹起,躲在槐枝上的却奴只觉身边枝柯动摇,突然被迷了眼。

    他伸出小拳头向眼上揉去,闭着眼,感觉到眼底尖锐的痛,身外突然漆黑成一片。

    然后在那沙石声中,他恍如听到琵琶弦的一声重响。

    ——他出身教坊,可从来没听过这么重、这么低音的琵琶声响。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可能不是琵琶声。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雷,随着那雷到来的,是万千点大滴大滴的雨。那雨硕大,硬得跟石子似的,随着风声,雷声灌进他耳朵里。大大的石子要挤进小小的耳朵眼。他还睁不开眼,这种地撼天威之势已压得他心头惶惧,只觉得自己在那槐树顶上,只怕会更接近雷轰电掣,怕得他闭着眼都觉得自己身子摇摇欲坠。

    有那么一会儿,他才感觉不对:

    ——确实不对!

    自己此时身上干爽爽的,分明全未落下雨滴,而风吹在身上也不像听到的那么大,更无闪电划入闭着的眼帘、依那雷声它本应会瞬息即至的!

    一滴泪终于把他眼里的沙子冲出,他急切地睁眼望去,四周确是黑暗下去了,只影影绰绰得看得到一些轮廓和影子。

    天阴黑黑的,月虽不见,风虽起,可实在全无雷鸣电闪,更何况风雨!

    接着,他忽看到善本、贺昆仑,包括他景仰着的“肩胛”似乎都各在原地闪避!有一个壮伟的身影正在追击着他们,那人怀里抱着一把硕大无朋的琵琶,那些近似风雨雷电之声就是在他琵琶上发出的。

    他一手拔弦,另一手却全不按柱,只是轰雷掣电地向院中那三人追击而去。

    那矮小霸气的贺昆仑,那身姿灵动的善本,居然都被他追得似乎已全无立足之地。

    却奴眼中一迷,只觉得那黑黑的影子壮伟得都像殿前泥塑的四大天王中的“琵琶天王”应了这风起之召活了过来。因为这几人扰了佛门清净,所以一意要追杀他们!

    他那把琵琶与世上所见也全然不同。一是出奇的大,二是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低音琵琶,弦上发出低吼般的声音,那些做弦用的羊筋最粗的怕不似小儿手臂!

    这样的一场扑杀蓦然到来,势如狂风暴雨!却奴只见贺昆仑与善本处境分明已岌岌可危,屋瓦上的“肩胛”终于躲不住了!

    然后却奴只觉眼前一闪,一抹细亮的光线在那闷郁已极的风声雨瀑里暴发出来,极疾极利地划出,像是一道闪电,终于迎合向那闷闷的、要殛尽巨石荒野的、似要永无止歇的雷声!

    ——“肩胛”出手了!

    ——他终于出刃!

    却奴几乎要欢呼一声。

    他在心里早已把自己跟“肩胛”绑在了一起。他也早已渴想见到肩胛的出刃!

    漫天“风雨”骤停。

    只有雷声余响还留在众人耳朵里余音不息地捶着。

    捶得人心都跳得慌不择路了。

    ——天上云飞云走,终于月绽一线。那些微而至的光芒中,却奴只见“肩胛”与一个壮伟的男人对峙在庭院中。

    “肩胛”手中的刃因为停了,已全无光泽,黯如生铁,沉入这夜色里。

    那人琵琶上的五弦却泛着些淡紫色的光,犹未停息的振颤着,振颤出一片五彩的潋滟。

    那把刃正搭在那把琵琶上。

    然后“肩胛”忽退,猛地收刃,倒跃上屋瓦顶,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

    那来者一块石头似地兀立在院子里。

    过了好久,屋顶上的“肩胛”才叫了一声“罗师兄”

    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哑。

    那个罗师兄默然良久,才“嘿”声道:“嘿嘿,小骨头,小骨头。当年的那个小骨头,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难怪江湖传说,你已臻绝顶高手之境了。”

    听他开了口,善本才终于从狼狈中缓过神来,也终于敢怒声质问道:“罗黑黑,你想干什么!”

    ——来的竟是罗黑黑!

    只见那人猛地一拂弦,琵琶声重浊而出,击得善本抚胸倒退出两三步。

    然后才见那壮伟男子突做金刚怒目:

    “干什么?杀了你,杀了你们!就干你嘴里的那个‘罗黑黑’与‘罗师兄’!我要杀光所有还知道有这名字的人!”

    琵琶弦上的振颤好像也传到了他的身上,他怒得几欲浑身都颤了。

    如果有人见到过一座山的颤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会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恐惧。

    善本与贺昆仑的脸色就一齐变了。

    看他们的架式,像都想抬腿就逃。

    屋顶上的“肩胛”忽挥袖一踏,脚底踏出了一声裂响。

    他踩碎了一块瓦,才道:“罗师兄”

    这一声击散了罗黑黑那凝郁的琵琶声。这声音中有疑问也有慰藉。恍如风雨故人来,纵相逢于对面难识之暗夜,彼此尽有沧桑,也自有沧桑过后、沧海归来的一点旧情。

    那旧情慢慢熄灭了罗黑黑身姿中的火气。

    他忽然闭目,废然一叹,整个人静了下来。

    当他重新睁开眼,就望向善本与贺昆仑:“今日东西市斗声的就是你们吧?”

    那两人一点头。

    只听罗黑黑闷声笑道:“如我还在,岂容你们争王争霸!”

    这一声气慨极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与贺昆仑这么骄傲的两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唇相讥。

    屋顶的“肩胛”却猛地投来询问的目光。

    罗黑黑终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问我如今何在?为何不在?”

    “呵呵,我如今长了运气。就为我琵琶当真天下第一,举世无俦,又不惯尘世奔走,与那些俗人交道,所以当今天子已召我入宫供奉去了。每天好酒好肉,再不与那些市井小民们纠缠,当真痛快啊痛快!”

    他语气甚豪,不知怎么,却奴听来却有丝怪怪之意。

    善本与贺昆仑都不说话,看样子似是不敢说话。

    只听罗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内庭趋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见,耳鬓交接也未尝不可,当真享尽艳福啊!”他说着似是微笑起来。

    可那微笑只是大风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宁寂。只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却奴因见他性子古怪,又是狂燥又是庄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树枝,生怕他狂性发做又弄那古怪已极的琵琶,把自己从树上震下来。

    罗黑黑猛一顿脚,脸上的泪滂沱而下。他声如沉钟,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为了这便于侍圣,内庭趋走”

    他双手一划,琵琶上五弦俱响,摧人心肺。

    ——“他们把我阉了。”

    屋顶上的“肩胛”的声音猛地激楚:“谁干的?”

    他这一声锋锐凌利,刺入夜空,真如刃颤。

    ——他这一下全无自掩的激鸣,终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却奴只觉得于一地闷雷封口,暴雨淹兹中忽见一翅之激翔,激动得心都颤了!

    只听罗黑黑沉声道:“谁干的?难不成我罗黑黑最后还要倩人复仇?”

    说着他笑了。

    “所以你别问,我也不会说,总是比我强的人罢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这是个盛世的开端。在这样的开端里,有些人,就该早有自知的去掩面沉没”

    他尽量要说得平和,可说到这儿,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说到底,终究是这东西误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击之术,纵练不成你那样的一刃绝尘,也断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后他已不是对人说话,口中只狂叫起来:“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毕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里砸去。

    旁边人不敢拦他。

    却奴自小以来,一向认为自己此生孤楚,只怕伤心再没有似他的。此时一见,才觉出:倒底什么叫做痛发如狂。

    可那罗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极重,接着接着,一下下竟越来越轻了,直至最后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轻轻地抚了抚,爱惜地抚摸那琵琶的裂口。那姿式,竟有一种和他身形全不相称的温柔。

    却奴的眼中忽然泪下。

    而罗黑黑脸上的泪已如长江大河——他的手如一个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纠缠去:暗夜里的爱恨交接,抵死缠绵,明知自误,却不肯偷安。那琵琶在他的抚摸下也喑哑地叫了出来,叫出了它的伤,也叹着他的痛,全不成调,却悱恻如斯

    那一夜,后来,这“乌孙阁”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索弄了一整夜。

    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猛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那样的爱恨难明、那样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他要在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一个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贺昆仑的却像一场人间烟火,他一直试图点燃快乐,用那烟火样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尴尬痼疾。

    他们弹弄得尽兴,直至夜近三更。

    却奴却见“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马上下树尾随而去。

    去时,他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各自吟唱,边拔边歌道:“马上琵琶呀、关塞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息徒兰圃,秣马华川朔气传金铎,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