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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尽授三才归元艺倾吐忧国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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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羊羽向文靖道:“你去溪边取四十六颗鹅卵石来。”

    “干吗要这么多?”文靖嘀嘀咕咕“三十六颗不行么?要不四十颗,凑个整数?”公羊羽对这小子耍贫嘴颇为恼火:“少给我讨价还价,小心我一脚踢你过去。”抬腿作势欲踢。

    文靖口中又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到溪边用衣服兜了如数石子过来。公羊羽取了一粒,在手中掂掂,忽然屈指弹出,石子带着厉啸,没入林中。只听林子里发出一声尖叫。文靖听出是那少女的声音。原来她不死心,想看看公羊羽究竟弄什么玄虚,一直屏息躲在灌木丛里。公羊羽这粒石子从她头顶擦过,打散了她的发髻,吓得她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死穷酸!”她跑出老远,才破口大骂“乘人不备,真不要脸。”

    “你还在聒噪,小心这一下让你脸上开出花来。”公羊羽好似在她身边耳语,声音无比清楚。少女一惊,跑得比兔子还快。公羊羽笑了笑,将四十五枚石子摆了个图案,向文靖道:“你认得这个么?”

    “认得!”文靖憨憨地道“不就是个王八么?”话才出口,突又惊叫道:“不对,这个我见过,这是洛书中的九宫图。我在书上看过,玄音道长也说过。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心,形如玄龟。这九个数,不管横加竖加,还是斜着加,结果都是十五。”文靖难得有所表现,不禁自得洋洋,口沫四溅。

    “不错。”公羊羽颔首道“你既然知道,便省了我不少工夫。”他说到这里,忽然迈开步子,在溪边沙地上走了一遭,留下四十五个一寸来深的脚印,与石子排列的外形一般无二。他指着其中两个脚印道:“你从这里到那里,要走几步?”

    文靖估量了一下,道:“五步!”

    “非也,非也。”公羊羽摇头道:“我说只要两步就够了。”说罢“嘿嘿”一笑,不疾不徐,但出脚方位极是怪异,仅走了两步,便落在第二个脚印上。文靖傻了眼,叫道:“怎么会这样?”他连蹦带跳,使尽全身本事,仍然走了五步才到。“邪了!”他连连搔头。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功夫。”公羊羽微笑道“三才归元掌的根基——‘三三步’。我这功夫,以九宫图之义为基,穷天、地、人三才之变。与其说是门武功,不如说是门学问。”

    “学问?”文靖不由得精神一振。

    公羊羽道:“不错,就拿这三三步来说——与你功夫一般的人要走五步

    的距离,你两步就能走到。别人要走三步的距离,你一步就能越过。”

    “那岂不成了会‘缩地法’的神仙?”文靖来了兴致。

    “不错,只要你能明白我这路步法的道理,在这四十五步之内,你就是神仙。”说到这里,公羊羽望向文靖“你愿意学么?”

    “这个自然。”文靖满口应道,但一转念,踌躇道“不过,不会又要先练什么马步,举什么石锁吧?”

    公羊羽摇头道:“修炼气力,乃是下乘的功夫。我这是上乘的武功,首重悟性。没有悟性,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够入门;若悟性够了,一个晚上就够了。”文靖眉开眼笑,心想:“有这么简单的武功?只要不举石锁、站马步就好。”

    公羊羽微微一笑,便以地上那四十五枚石子,演化“三三步”的奥妙。这路步法以九宫图的变化而变化。有些变化文靖以前也听玄音道人说过,在书上也看过,却没有想到如何用在武功上面,但其中更多的变化,却是公羊羽独出机杼,超越前人之作,文靖端的闻所未闻。不过他生来最爱钻研这种繁复的学问,越是深奥,他越是喜欢,而且聪明颖悟,倍于常人。公羊羽讲了两遍,见他一点就透,心中也有些讶异,当下也不再多说,让他独自练习,自个儿打开酒葫芦,坐在溪边观看。

    文靖第一次练这种用脑子比用气力多的功夫,新奇万分,推敲其中变化,端的如饮醇酒,越饮越觉滋味无穷。一时间浑然忘我,在河边飞奔不止。他越走越快,忽然间,一个趔趄,摔了个野狗抢屎,爬起来搔头道:“难道这一步错了。”说罢,他又走了一遍,甚为顺畅,但步子一快,又一跤摔倒。

    “哪里错了?”他揉着脑门沉思。

    “步法倒是没错。”公羊羽将酒葫芦系在腰间,缓缓站起道“你错在自不量力——以你的武功根基,只能快到这个地步。一旦超过这个地步,就似乎学跑的婴儿,非摔倒不可。”

    “是吗?”文靖甚感无趣。

    “我说过,这‘三三步’只是入门的功夫,往上练去,三才化四象。还有“四四步”“四四步”之后还有五五‘梅花步’,六六‘天罡步’、七七‘大衍步’、八八‘伏羲步’,练到九九‘归元步’时,才算是大成。到了那个时候,你便似鱼游大海,鸟上青天,不拘成法,随心所欲了。”

    文靖不禁分外神往,道:“我也能练到‘归元步’么?”

    公羊羽打量他一番,笑道:“以你的根基,大概再练一百年吧。”

    “一百年?”文靖苦着脸道“我只有去西天佛祖那里练了。”

    公羊羽哈哈大笑道:“你何必如此没精打采?我在你这个年纪,手无缚鸡之力,还不如你呢!”文靖双眼一亮,接着便露出迷惑的神气,望着公羊羽。“其实,不论如何变化,都基于这九宫图。”公羊羽道“不过,我既然和那丫头立下一夜之约,也没工夫教你太多。何况,仅仅靠这步法还不能胜她。”他踱了两步,缓缓道“若论凌厉,‘黑水一怪’的功夫,只怕天下无人能挡,所以惟有批亢捣虚,才足以抗颉。‘三三步’只是“批亢"。若要‘捣虚’,非得三才掌不可。”他顿了顿道:“时辰不多,我传你三招掌法。”

    “我不要练。”文靖悻悻地道“练拳脚最累人了。”

    “那可由不得你了。”公羊羽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那丫头万万不会放过你,你若要活命,非得练这掌法不可。”

    “打不过可以逃呀。”文靖想法天真。

    “逃?这‘三三步’只能原地打转。她看着你转,也能累死你呢。”公羊羽恐吓他。

    文靖顿被恐吓住:“这倒让人头痛。”转念一想,忖道:反正再苦再累,也只得三招。想到这儿,便一口答应下来。

    公羊羽将掌法演练了一遍,文靖看来,也不算十分稀奇,依样画葫芦,懒洋洋练了一通,也会了七八成。“这种掌法,就是三十招,我也学会了呢。”公羊羽看出他的心思,便道:“假如说‘三三步’是一张弓,这‘三才掌’就是三支箭。‘三才归元掌’最难的不是做这弓和箭,而是如何把这三支箭射出去。”

    “原来还没完么?”文靖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羊羽道:“‘三三步’虽然难,但只要你有些小聪明,也不难学会。但我这心法,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三才归元掌’处处离不开一个‘三’字,心法也分为三重。‘无妄识’与‘太虚识’太玄乎,以你的资质,今晚学会‘镜心识’,大概就不错了。”文靖听得一头雾水。“其实,说来说去,一言蔽之,这路掌法要害就在洞察敌手的心意上。”公羊羽道“若是你能先行一步,看出对方的心意,你说会如何?”

    “我就能先行逃命了。”文靖想也不想,随口答道。

    “只知道逃。”公羊羽怒道“你既然知道他的心意,难道不会趁机反击么?”

    “反击?”文靖仿佛听到天底下最离奇的言语,指着鼻尖说“你是说,要我跟那个臭丫头动手?不行不行,我和她打,只有死路一条”文靖看公羊羽神色不善,忙把后面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但我怎么能猜出对手的心意呢?”

    公羊羽道:“这就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某些人天生就有一种洞悉人心的奇能,有人能从琴声中品出鼓琴者的心意,有人能一眼从字画中看出作者的心意,更有人能从招式中看出武学高手的心意。你在那个巴山客栈,不是对老夫的字画评头品足,大言不惭么?”

    文靖目瞪口呆:“你你都听到了?”

    公羊羽笑道:“那是自然!自巴山客栈开始,你们一路上说的话,我可是一句不落,听得清清楚楚!”文靖脸色发青,掉头就跑。

    “你去哪里?”公羊羽将他揪回来。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当什么淮安王。”文靖奋力挣扎。

    “谁要你做什么淮安王了?”公羊羽奇道。

    “你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文靖比他还要希奇。

    “当然不是。”公羊羽冷笑道“若你真要做什么淮安王,我才懒得管你死活。”

    文靖松了口气,但又不解地问:“你和白先生不是一伙吗?”

    “当然不是,那小子一天大唱什么爱国之道,抱着临安小朝廷不放,不惜做那个狗屁千岁的奴才。哼,我早就不认他这个徒弟了。”公羊羽面如寒霜,望着星空,缓缓道“说什么大宋江山,五百年前,哪有什么大宋?又说什么蒙古皇帝,嘿,一百年前,又哪有什么成吉思汗?蒙古人视人命若草芥,大宋那些官儿又何尝将老百姓当人看?蒙古人要的不过是他孛儿只斤氏的天下;大宋那个混蛋皇帝,也不过是要保他赵家的江山。依我看来,他们两家,不过是两条野狗争一根骨头罢了。”说到这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可惜了老百姓的性命啊”

    文靖听到这里,不禁张大了嘴,只觉这儒生的言语怪到了极点。半晌才道:“难道你不是宋人?”

    “是又如何?”公羊羽道:“这大宋朝腐朽不堪,赵家小儿只顾着自个儿享乐,弄得兵不兵,将不将,奸佞宵小,横行朝野,忠臣良将,备受压制,成日献媚取宠于外国,穷于搜刮于百姓。这种王朝,能苟延至今,已是一个异数。天下之士,为何还要为它洒血流汗?像白朴那种家伙,就算死一百个,保的也不过是群吸人膏血的蛭虫罢了。”

    文靖听得头脑糊涂,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便道:“朝廷虽然不对,但百姓却是无辜的。假如鞑子占了大宋,老百姓一定没有好果子吃。我和爹爹在北方,就老是被乡里那些鞑子欺负。”公羊羽一时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是呀,赵家的朝廷不值得一保,但大宋的百姓却是无辜的,我恨不能将那些昏君奸臣食肉寝皮。但杀了他们,却会给外族以可乘之机,鞑子杀人如麻,这一仗打下来,不知要死多少百姓。但保住了这个大宋,也就保住了那个昏庸朝廷。他们又可以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直到吸尽老百姓的骨血,弄得民不聊生。如此江山,保它何益?如此江山,如此江山”他不断重复这四个字,失魂落魄,形同槁木。说了七八遍,忽然放声长啸,啸声激越,久久不绝,直震得林中树叶簌簌作响。一声啸罢,两眼中流出泪来。

    文靖被他这一啸一哭,弄得手足无措,待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道:“公羊先生,你你没事么?”

    公羊羽摇头道:“我没事,只是许多事情想不明白,我只想,为什么偌大一个社稷,千万生灵,成败生死,总是操于一人之手?董仲舒说君命得之于天,我一百个不信。难道上天也和临安那个皇帝一般昏庸不成?为何一个人有了权势,就要把他人踩在脚下?为保一人荣辱,不惜牺牲他人性命?为什么人与人,要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为名利争个你死我活?为什么国与国,非得兵戎相见,血染干戈,把大好河山,变成修罗屠场?”说到这儿,他望着文靖道“小兄弟,你明白么?”

    “不明白。”文靖被他弄得一脑袋浆糊,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也不明白。”公羊羽苦笑“这三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虑。想报国,但国已不国;想成家,却妻离子散;想远离尘俗,放浪山水,却又搁不下哀哀黎民,结果只落得一生矛盾,惶惶不可终日。别人知道我显露的武功,但却不知道我心中的迷惑。小兄弟,三十年来,只有你从我画中,看出我的苦恼呢!”

    “但但”文靖比了比脖子“鞑子喜欢砍头的。”

    “反正我当年立下毒誓,决不为天下的帝王将相动一根手指头。蒙古也好,大宋也罢,都是与我无干。”公羊羽瞅了他一眼“你若有本事,就学白朴,甘当官府的奴才好了。”

    “可惜我没本事!”文靖眉开眼笑。

    “哼!”公羊羽冷哼道“你只要学好了我的三才归元掌,还叫没本事么?天下都去得!萧千绝那几个徒弟又算得了什么?”文靖一愣:“真这么厉害?”公羊羽傲然昂首,也不理他,一副当然如此的模样。

    “那你多教我几天好了!”文靖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颇感爱好,当下涎着脸说。“那可不成!”公羊羽皱眉道“我还有要紧事,为你这小子,已经耽搁了我许多时候!”

    “什么事?”文靖奇道“这么急!”公羊羽默然不语,望着漫天星斗,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哀恸,过了好半天,他才悠悠叹了口气,轻声道:“为何呢?为何?她为何躲着我呢”

    文靖奇道:“谁呀!”公羊羽身子微微一颤,怒目相向:“多嘴多舌,与你何干?”文靖被他一喝,浑身发抖,噤若寒蝉。公羊羽又沉默半晌,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我还是传你‘镜心识’心法吧!能否领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文靖心想:你的念头古怪,我多半领悟不了的。嘴里却不敢说。只听得公羊羽说了一通,大抵是什么去除杂念,宁静心胸的吐纳之法。“萧千绝一派的功夫,千奇百幻,往往让对手眼花缭乱,无从捉摸。”公羊羽道“但武功虽然变化多端,出招者的心意只有一个,所谓的变化不过是掩饰他的真实心意罢了。所以你须进入凝寂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不要被眼中的变化所迷惑,而要用你心中明镜映出他的本意来。只要能做到这一步,再厉害的武功,你也能从容应对,明白了吗?”

    “不明白。”文靖说“反正我万万不敢和他们动手的。”

    公羊羽微微一笑,道:“你先坐下,以我传你之法,吐纳一回。”

    文靖依言坐下,屏息凝神,吐纳数下,忽觉一只手掌按在自己的百汇穴上,公羊羽的声音细若蚊蚋,在耳边响起:“你根基太弱,只怕难以发挥‘三才归元掌’的妙处,你我今日投缘,我将‘浩然正气’传于你,专心听好了。”一道热流从他头顶涌入,分流入四肢百骸“走阳矫,入肩井贯通神阙、汇于会阴上行鸠尾,入轱辘关,温养玉枕膻中上行,双龙分流,斗于百汇,入于丹田”随着公羊羽的声音,文靖体内真气鼓荡,奔涌疾走,经脉酥麻酸痒,诸味杂陈,但又无法动弹分毫,只有听之任之。当公羊羽说到“此法无所不包,无所不至,至阳至大,是为浩然正气。”他才觉顶上一轻,但体内真气,已经自成气候,充盈活泼,流转不定,来去皆有次序,一时遍体畅和,十分舒适,竟然舍不得站起;真气九转之后,文靖灵光返照,智珠在握,混混沌沌,渐入无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文靖从入定中清醒,只觉气机充盈,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力。举首四顾,只见明月西沉,四面悄然,已没有公羊羽的影子,只听远处隐隐传来歌声: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歌声清朗豪迈,仿佛一阵长风,吹过山林,渐渐远去,却袅袅不绝。文靖抬头望天,只见茫茫夜空,群星寥落,惟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传此星一出,必生战争。“这个公羊先生口口声声说大宋的不是,但听他歌声,却又有从戎卫国之意,当真人如其画,处处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没遇上好皇帝吧?”文靖边想边站起身来,只觉两只脚又酸又麻,几乎一跤跌倒,不禁自言自语道:“管他大宋蒙古,我还是早些回华山,省得吃那个白朴的苦头。”他一瘸一拐,向北而行,走了一里路程。路上树影婆娑,阴森森有些怕人,忽而夜枭啼叫,文靖心里发寒,不禁缩了缩脖子。这时,背后风声乍起,一只白玉也似的手掌,向他肩头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