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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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伟大的双都王陛下,我奉昆加王之命向您献上昆加最美丽的公主朵腰,请您相信我王的诚意,两国可以从此修好。”壮丽的双都皇宫,昆加特使夜川将军觐见双都王。漫长的沉默,夜川的衣袖已被汗水浸湿。跪倒在他身后的朵腰公主悄悄抬起头,恰巧迎上双都王的母后妆阁夫人犀利的双眸。这双眼睛美丽而又傲慢,冷冷地盯着朵腰纯净却显稚嫩的面容,娇艳的嘴唇抿起一缕轻蔑的笑。“我的儿子要娶的女人不仅要有高贵的身份,还要有优雅的身姿和倾城的美貌,昆加的公主怕连做侧室的资格都还不够。”年轻公主的身体微微发抖,水波一样清澈的双眼里一时间冰雾弥漫,双都王的脸藏在罗帐投下的阴影里,谁也不知道这迷一样的男人此刻是什么表情。神圣的大殿上,片刻的寂静都会让人寒毛竖立。沉默许久,双都王终于开口了,他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传遍了大殿的每个角落“夜川将军,请你带着你们的公主回去吧。昆加王现在要做的是与我决一死战,而不是用女人来交换和平。”

    双都城外,黄昏的小路上铺满了厚实的枫叶,悠长绵远的马队驼铃渐渐消逝在金红色的夕阳里。秋尽了,风毫无顾忌地吹着,夹杂着苦涩的沙尘气息,很快,天边最后一卷流云也被风吹散了。双都城高高的城墙上,目送马队西去的双都王,被刚刚升起的新月扯出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

    传说有一种花,三千年只开一朵,它不美也无香,因为它只开在皑皑的白骨丛中,所以有个名字叫枯骨。如果你想成为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那你就得找到它。

    当震天的鼓声和战马的嘶啼完全消匿后,没人知道有多少年轻的身体在这里倒下了,如今,这山谷里只有乌鸦在凄厉的叫喊。一转眼,冬天就到了。谁能说清楚,白雪更白,还是白骨更白。

    一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这几个月来,她都是一个人这样走着,在满山满野的尸骨中找寻着她的亲人,月亮从寒树枯枝里洒下斑驳的影子,照在她的脸上,苍白混着血污。死神允许她从昆加城的废墟里走出来,可是,这沉睡在地下的人们,还有谁能轻轻唤出你的名字?乌云都散尽了,清冷的月光把山谷照的通透。扑倒在一片金黄的龙袍锦缎里,她的身体是寒风里瑟索的枯叶,没有言语,也没有泪,泪水在从双都归来的旅途中早已流干,深入骨髓的痛楚与寒冷让她的视野逐渐模糊。有一支粉红色的花茎蜿蜒伸展,在风里,以风的速度生长。在爬上公主手腕的一刹那,粉色的花蕾妖娆绽放,它张开粉嫩的嘴唇,在朵腰的耳畔呢喃低语:“公主,我就是你的心魔,不要犹豫,现在就请叫出我的名字。”“你,你就是枯骨花吗?”公主矜持的眼神闪闪烁烁,轻轻的,手指一碰,粉红色碎了一地,是一团迷雾又是一场风暴,她在这粉色的风暴里无助的挣扎,痛苦的呻吟,慢慢的窒息,失去知觉。美丽必然付出代价,可这世上至少有两种力量可以让人奋不顾身,一种是仇恨,还有一种,是爱情。

    头戴假面的修罗,在魔鬼的祭坛上迫不及待得跳起癫狂的舞,而躲在人心里的恶魔正在耐心等待,等待双都大地第一个无月之夜到来。这一夜的月亮由白变红,红色的弯月挂在天上,是多么妖冶。这一年的冬天,好冷。

    2

    当一个身披黑袍头戴面具的女人笔直地站在大殿中央,所有的妃嫔宫女都鸦雀无声,暗暗揣测着这面具下的脸会是怎样的美貌,寂静的连风的喘息都清晰可闻。刀光一闪,咔的一声,面具被双都王劈成两半,铛啷啷地在光滑的地板上旋转。这美丽的人儿却动也不动,就好似她已不是个活物,只是一件精致的瓷器。这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张脸上,她有着珍珠般的光泽,在浅金色的火光里莹润璀璨。突然,柔软的睫毛轻轻抖动,雾气弥漫的眼睛荡漾出水波样的光辉,抬头的一刹那,这眼波里所有的光,都纠缠在双都王年轻英俊的脸上。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的脸,这是一张多么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庞,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一个个痛苦却幸福的梦境,而此时此刻,这个令她永生无法忘记的人就站在眼前,她从这男人深邃的眼眸里看到自己清澈的影,倾国倾城。一种奇异的兴奋迅速占据她的心。

    “你叫漫茶?”双都王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颤抖而惊异。“是,漫茶就是我的名字。”这声音像温柔的水,一直流进男人的心里去。

    双都举行了一场最豪华的婚礼,野心勃勃的王终于娶到了他举世无双的新娘,满城的欢呼喧闹,只有神庙高耸入云的祭坛上,沉静无声。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逆着风,盛装的皇后面朝西方,夕阳将金色的光辉均匀地洒满她的双眸,一丝无法察觉的笑,叹息,最终,我还是你的新娘。一个曼妙的转身,背影婀娜,却透露出无法抵挡的悲凉。苍鹰在云端之上拍打着雄壮的臂膀,一圈圈盘旋、飞翔。古老的双都皇宫被晚霞染成了瑰丽的绯红色。可惜黑夜是看不到希望的深渊,无论怎样坚强的灵魂,一旦沦为魔鬼的臣民,就不可避免的坠落。

    夜凉如水,暖香萦绕,奢华的金色婚床堆叠着数以千计的丝绸锦锻,清风抚过,软纱翩跹。半醉的双都王,一遍遍吻着新娘冰冷的眼睑。这是一种奇妙的幸福。躺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柔软而温暖,而冰一样薄的刀,却在柔软的指尖里闪烁着粉红色的光。“朵腰,朵腰,我不该让你走”喃喃地低语,双都王痴迷的双眼是个可怕的梦魇,这个男人滚烫的泪滴落,浸染了漫茶失去温度的脸颊,这一瞬间她的心摔成了碎片。粉红色的波涛向她涌来,温柔的浪潮将她淹没。

    夜已深,深深的黑暗长出妖娆的触角,纠结着一脉脉水波般的眼神,轻轻拨动双都王尘封的心。这双眼睛揭开尘封的迷梦,看到无数铁蹄奔驰,金戈冰冷,无数深宫萧索,相思难抑,她看到这君王的心底有一个个浓浓淡淡的影,重重叠叠,朵腰,无数个影子都只这一个名字。这一夜,所有的冰,都化成了水。窗内红烛燃尽,窗外弯月如刀。

    七日之后,无月之夜即将来临,头戴假面的修罗,于至高的黑暗之处,窃窃私语。当拂晓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双都皇后的脸上,这张脸一天比一天妖冶美丽。怀抱双都王高贵的头颅,这熟睡的男人是否懂得,千百次悲喜也抵不过你的一声叹息。夜夜,仓枭在枯枝上哆嗦着翅膀,焦灼地等待,在深宫里,每一夜,却都变得好短。

    第六日的夜,天下起纷纷扬扬的雨,寒冷接受风的授意,在寂寞的深宫放肆游走。明日无月,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3

    在这庄严的祭坛,今夜,没有手执星杖的祭司,只有两个女人。妆阁夫人惊恐地注视着她高贵美丽的儿媳,只是恐怖擦破了喉咙,她无法言语,再不能说出究竟看到了什么。双都城从惊叫中醒来,鲜血和匕首一起碎裂在空气里。还未等太阳升起,双都王就冲进了神庙,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年轻的皇后手执尖刀,冷如冰雪枝头刺骨的寒梅,而脚下躺着母亲早已冰冷的身体。无论怎样焦急而疯狂的询问,她都无语,默默地低下头,情愿接受宿命强悍地蹂躏,也不肯泄露眼里的苍凉,波涛汹涌。挣脱宿命,让人不计一切代价。她的眼泪濡湿了双都王凉透的衣衫,深深的凝望,她跪下,乞求能够有尊严的死去。双都王的背影逐渐模糊,年轻的皇后最终被悬挂在冰冷的修罗祭坛之上,割开手腕,直至最后一滴血也流干。

    修罗的眼,是一种嗜血的红,当夜幕降临,神庙里已经寂静无人,幽灵般诡异的月光下,所有的修罗都摘下了面具,为一个灵魂唱起了祈祷的歌。祭坛上刮起一阵粉色的风暴,吹灭了深宫里所有的灯,就在这一夜双都王有了一个梦。这是个亦真亦幻的梦,梦中,漫茶皇后一袭黑衣,凝脂一样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一道美丽的弧“亲爱的,不要怕,我不是你命中的妖孽。”话音未落,潸然泪下,泪水,血一般红。脚步婀娜,轻衣飘涨,清灵如暗夜的鬼魅。

    这个梦里,她不再露面,只躲进宫闱的深处低语。

    第一日,从今起,挑一盏半明半昧的灯,我夜夜在风中等你。

    第二日,枕在你的眼波里,枉废我怎样的丰姿绰约,奈何你却并不识得,这是似曾相识的人儿。夜更深了,我的思念从心里掉出来,跌了个碎。

    第三日,血管中的枯骨花有一种暧昧的香,愈来愈浓。我的王,我无法挣脱。于是这个夜我在无人的祭坛上跳了一支昆加的舞,同样羞涩的眼神,你却永远猜不对,我的名字。

    第四日,你说我为你斟的酒,太过浓烈,我与你一同醉了,只是这一次,我不愿意醒。清醒的时刻你不够放肆,真抱歉,能给你的幸福只能这么短。

    第五日,风住灯熄,睡梦中我为你熨开紧皱的眉头,深夜独自登上祭坛,在漆黑的玄武岩上刻下两个清晰的名字,双手合十,让嗜血的修罗为我作证,我以灵魂起誓,必将替你打破命运的枷锁。

    第六日,我本是你命中的修罗,你却如此温柔的对我。亲爱的,在明镜前,让我最后一次为你,画眉心的一朵朱砂痣,丧失记忆的皮肤里,也密密麻麻地写满,你的名字。

    第七日,粉红色的刀划破,双都王,你的母亲看到了我的脸,那是朵腰公主的脸,我用你母族的鲜血为你洗涤诅咒。漫无边际的寒冷与恐惧折磨着我,跌坐在寂寞里,是否已然走火入魔?我已顾不了许多。滴答滴答,血敲打着地板,声音如此清脆。当血液流满第十九级台阶,天亮了,只是我清楚,这一世的姻缘,已走到尽头。

    死亡之雨悄悄降落。我看到你的双手沾满我的血,不必泪落,不必怜惜,我已是枯骨花的奴隶,怎样也逃不出死亡,我只为你求一个重生的机会,不愿看你在地狱煎熬,不得轮回。如今你已挣脱劫数,奔向永生。我将接受惩罚,不管要经受多少磨难,我必将在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等你,永远。

    梦在眼泪中被惊醒。双都王醒在神庙的石板上,身旁躺着他美丽纯白的皇后,没有一丝血色。柔软的风褪去她的肌肤,这不再是那个风华绝代的漫茶皇后,只是个清秀的小人儿,那个让你夜夜思念的公主,可惜她已双眼紧闭,不再言语。锥心的痛楚潮水一般弥漫。骤然,电闪起,惊雷炸响,一束天火喷涌而下,在直插入云的祭坛上噼剥燃烧,没有呼喊,没有求救,也没有人看到有谁从已化为焦土的神庙里走出。

    这是春来之前,双都国最后一个修罗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