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baiyulan文集 > 深深深呼

深深深呼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

    面对那本被撕毁的地图册,我哭了,而马克却在旁边阴阴地坏笑着。

    尽管那本地图册是我在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撕毁它的,但我还是想哭。我知道马克,他一直是把我的痛苦当成他的快乐,虽然我们一起从娘的肚子里出来,但我们的性格却很不一样。我们都已经十四岁了,应该算是一个小小的大人了,而马克却整天无忧无虑地玩耍,他好象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好象不知道被人耻笑是件多么伤自尊的事情。

    他从来也没真正地理解过我。而其实,我是一个比他早来这个世上五分钟的姐姐。

    在看完我所有的洋相之后,马克搓着鼻子说:“马多,你快回家吧,咱妈在家里急着找你呢。”

    明明知道马克又在诳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家里走。不管怎样,母亲支使我做事情的时候总要比马克多。

    这次也许是马克说对了,母亲是在家里着急地找我。

    “马多,上次给你爸抓药的那个方子,你放在哪里了?你爸的病又犯了,心口疼得厉害。我得赶紧给他抓药去。”

    抓药的方子?我不记得我把它放在哪里了?

    放下书包,一阵翻箱倒柜,终于在我放书的架子后面,找到了那已经成了一个纸球的的处方。

    母亲拿起药方,匆匆忙忙得走出了家门。

    此时父亲静静地躺在炕上,微闭着眼睛,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是格外的苍白。

    望着父亲瘦削的脸,眼泪开始象小蚂蚁一样,爬上我的脸。

    昨天的语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是写自己最爱最熟悉的人。我想在我的生命里,我最爱也最熟悉的人只能是我的父亲了。于是我在文章中,倾尽心力地写我的那个做了大半辈子泥瓦匠的父亲。

    父亲有时候很可怜,我们家每年收获的玉米,父亲只把他堆在苍子里,然后我们看着它们慢慢地烂掉,他不晓得把它们卖掉,然后让它们变成一张张崭新的钞票,他说,他不卖掉这些玉米,是怕有一天,我们还会象从前一样挨饿。“不管年头是多么的好,我们总得防备万一呀。”他总是这样对我们说。父亲唯一的手艺就是盖房子,他从十六岁就开始拜师学艺,他与砖瓦石块打了三十多年的交道,他的家什就是那些瓦刀、锤子什么的。父亲虽然手艺不错,但也只能是盖那些用砖头和瓦块简单砌成的小土房,他盖不了高楼大厦,如果他能够盖好那些高楼大厦,那么我们家也许就不用还住在那破旧的小房子里啦。

    虽然,我们的日子过得艰苦些,但是父亲仍旧是我最爱的人,他给了我和马克最无私最慈祥的父爱,他总是为了我们过得更好些而努力地干活,每当看到他那古铜色的肩膀上淌满汗水的时候,我的泪水就会在一瞬间涌满眼睛。

    我是多么爱我的父亲呀,在最近的一些日子里,父亲病了,看着久病的父亲,一种念头却越来越强烈:人,如果真得有来生,我一定还要做他的女儿。

    就是这么一篇倾尽我所有感情的文章,却被我们的语文老师嘲弄般在教室里“拜读”了它。当我们的语文老师踱着他并不美丽的方步,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并在口中念念有声的时候,很多同学都笑了,他们和我们的语文老师一样,看不起我的父亲是个泥瓦匠。

    我的头低了下来,我不知道语文老师为什么总是对我有偏见,从他一来接手我们班的时候,我就明明白白的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并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没有一个能行的父亲的缘故。

    只是一会儿,我就把头抬了起来,我为什么要低下头呢?我错了吗?我问自已,然后我努力地把头仰得很高,但是泪水,可恶的泪水却从我的眼角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多年以后,当我走向社会,而把这篇怀念父亲的文章发表在一家大刊物上的时候,我把其中的一本刊物,邮给了我当年的那位语文老师,我不知道他在看到它之后,会有什么感想。而在我那个小小的年级里,他把我伤害地很重。

    也许我这样做很损,可是我总想为我已逝去的父亲挽回一些做人的尊严。

    现在,父亲就躺在那里,曾经他浑身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但是现在,他已经抡不动砸石头的大锤了。他古铜色的肩膀也不会因为淌着汗水而闪着劳动的光芒了。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父亲的瘦削的脸,觉得有些发闷,也找不出什么事情可做,就走出了家。

    邻居孟阿婆正在外面翻晒那些准备用来烧炕的玉米秆。孟阿婆今年已经86了,可结实地很,她唯一的一个儿子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平时不怎么回家,只是在春节的时候,才能带着孙女来看望她一些日子。她儿子曾想把她接走,可她怎么也不愿跟儿子走,她说,她老了,她已经不想再挪地方了。她儿子因此也就有些无可奈何。

    孟阿婆问了我父亲的身体,然后她又说了一些我父亲小时候的事情。她是看着我父亲长大的,我父亲打小就挺能干,邻居们都喜欢他。

    我只看见她的嘴动着,却没大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倒不是她年级大了,口语不清,而是我觉得自已的心好象在这个无聊的傍晚,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人的年级大了,真是没多大意思。

    二

    马克在很晚的时候,才溜进了家门。这个时候母亲所煎的草药味,已经开始弥漫了整个屋子。母亲已经顾不得埋怨马克的野性了,父亲的病已经让她精疲力竭。

    这些日子,她很少骂过我们,马克于是便有些忘乎所以。这个小蹄子,等父亲好起来的时候,早晚得挨打。我喜欢骂马克是小蹄子,是因为父亲从前总是喜欢这么叫他。但我知道父亲在说马克这小蹄子的时候,总是一幅疼爱他的样子。

    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我的心总是随着他的咳嗽声一阵阵发紧,虽然没有人在我的眼前提起他的病情,但是他病总是不见好,让我很担心。

    我不知道马克对父亲咳嗽的声音是否有所感觉。他已经不小了,我们从娘肚子里出来不过是差了几分钟的当口,他却始终是那么一幅有心没肺的样子。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我也说不准。

    父亲已经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了,病却总不见好,不出来活动就没有力气,孟阿婆说得对,他的确很需要外面的阳光了,但是他却不想出来。

    缺少笑声的家庭很寂寞。

    其实我很怀念我们从前的父亲,他永远都不知劳累。从前的日子他总是很忙,除了给人家盖房子外,他还要在早晨与傍晚抽空侍弄地里的庄稼,地里收获的庄稼是他的“业余作业”他常这么戏谑地对我们说。他在干活累了的时候,偶尔也会发一些脾气,但是他很快就会恢复过来。他从来都不动我和马克一根手指头。如果我和马克惹他生气了,他也仅仅是朝我们瞪圆他的眼睛。

    有他的笑声,就会有我们的快乐。这是我们家的真理。

    可现在他的这个样子真得让我很难过。

    虽然当时我还不明白其实死亡正在等着我们的父亲,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总是躺在炕上病恹恹的样子,无论怎样都不是一件能够让人高兴起来的事情。

    在这个季节里,我所有的好心情,就象遇到了我们语文老师的那张脸一样败兴。

    马克总是有出其不意的举止,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狗,却总是唤它亲爱的别克,这是一只呆头呆脑的狗。想必是它从前的主人厌倦了它而把它扔掉了,因为自从马克把它带回家之后,从没听说谁找过它。

    那只狗总是呆头呆脑地躺在我们家的门前,一幅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模样。它很傻,无论谁靠近它,它都是一幅不理不睬的样子,而马克却喜欢在傍晚拉着它到处散步,也怪,别克对马克也是一往情深,他们散步的样子象一对小情人。马克说他很可怜他的别克,在它的前半生,它一定没有享过福。马克发誓从现在起,他要让他的别克享清福。

    马克可怜他的别克,就象是可怜我们隔壁的老刘家的孩子。他们家那个七岁的孩子长得只有两岁的孩子大,而且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据说是在出生的时候,被碰坏了脑袋。他的母亲,大家都叫她苦命的刘红。刘红整日背着她的傻儿子满街转悠,见了人总是说“我们家小慧怎样怎样”小慧就是她背上的傻儿子。

    刚开始大家真得是很可怜她,自从她生了这么个儿子之后,丈夫就整日的喝酒,不再象从前那样的爱她了。

    后来这样的话说多了,就没有人愿意理会她,她遇到大家再说“我们家小慧”的时候,人们就都各自低头做自已的事情,她更觉得很没意思,就更加地孤独了。

    人们都说她象是那个丢了孩子的祥林嫂。

    马克说,刘红真是可怜。马克这样说的时候,就更加疼爱他的别克了。

    我不知道马克什么时候能够真正的长大,能够象我一样,对我们的父母,对我们这个家充满无限的爱心。

    现在马克已经睡得很香,就象一头奢睡的小猪。

    三

    很多人都来看望我的父亲,他们提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补品,他们说了许多客客气气的话,总之都是些让父亲好好养病的话,他们等着我父亲早日好起来,好扛起锄头上山锄地呢。

    父亲对他们的话报以微微的笑容。父亲在目送着这些人走后,总是有好大一阵的心神不定,他会在他们走后,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我们的母亲。那时候,母亲的目光总是很懒散地望着别处。母亲只会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才好好地看着我们的父亲。

    母亲望着父亲的眼神总是有一种疼。我相信那是来自她心底的对父亲的爱。从秋天到现在,母亲已经瘦了许多。那只曾经紧紧戴在她手脖上的银手镯,现在是松松垮垮的,偶尔也会从她的手上脱落下来。

    母亲每次拿起它的时候,总是会有那么一会儿的发愣。偶尔父亲也会从母亲的手上接过那只手镯,在手中轻轻的把玩一会儿,然后就轻轻扯过母亲的手,为母亲戴上。

    母亲低着头,想对父亲说些什么,可终竟是什么也没说。

    现在母亲的手镯在和面的盆上叮叮当当地响着,就象她此时寂寞的心情。

    我一直想,母亲和父亲的一生,有着能够让他们享尽一生的感情,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呀。

    这个星期天的早晨,父亲的心情不错,早晨喝过母亲熬的小米粥之后,便有些精神头了。他用棉被支了支身子,看着我和马克在炕头上写作业。他望我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无限的慈爱。

    “有这么一双儿女是我的骄傲呢。”父亲总是喜欢在人前这么说。他好象觉得天底下的儿女数就他家的好。

    来我们家串门的孟阿婆也在旁边说:“是哩。”

    我觉得自已很惭愧,我们怎么能算是父亲的骄傲呢?我们什么荣誉也没给他挣来。

    孟阿婆说:“小克,小多,你们都听父母的话,都是挺乖的孩子,有这一点,你们的爸妈就知足了呀。”

    我偷偷地抬起头。我们的父亲正目不转精地盯着我们看,好象我们是一块随时都可能融化的糖,他怕他一闭眼,我们就化掉了呢。

    “你们爷爷死的早,你们的爸爸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十六岁就下来干瓦匠活了,刚开始是作小工,做小工才累呢,又挣不到几个钱了,熬了几年才熬成了个师傅,整日价风吹日晒的。你爸爸就是能够吃苦,他打小就是这样。心眼也好使,你孟叔叔一年到头不在家,我这老婆子多亏了你们的爸爸。我其实挺羡慕你们奶奶的,到年底了,你们的爸爸把挣到的钱都交给了你们的奶奶。别看你奶奶没言没语的,其实她才是有福之人呢,虽然她在年轻的时候没跟你们爷爷享过福,可她老运好,有一个好儿子,更有一个孝敬的儿媳妇,她可比我这个老婆子强多了。你们这些小家伙还笑,这是真的。不信问问你们的爸妈,你们的孟阿婆什么时候骗过人?”

    我们嘻嘻地笑着,孟阿婆说起来就象是在给我们讲故事,她说的那些事离我们是多么远啊。

    “爸爸,是真的吗?”马克问父亲。

    “我哪里有你们孟阿婆说得那么好。”父亲微笑着说。

    “爸,我长大后,肯定跟你一样,什么都要做得好,我一定要做你的好儿子。”马克拍着胸口说。大家都笑了起来,马克许过的诺言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可他什么都做不好。

    “这次是真的。”马克依旧固执地说。

    四

    没有雪的冬天,算什么冬天呢?

    学校看大门的老杨头,每早起来都会对着睛朗的天空咒骂一句。

    他不喜欢没有雪的冬天。不下雪,他就无事可做,他就只能围着炉子烤火。屋子里的炉火总是烤得他昏昏欲睡,微红的火苗跳跃着,象他四岁的小孙女在炕头上的舞蹈,引得他总想伸出手抚摸一下这些小精灵。当然他伸出的手只是在烤着火炉,他才没那么傻呢,要让炉火灼烧自已的手。

    下课的时候,我们总喜欢围在传达室的窗外,看那老杨头烤炉子时的寂寞的样子,听他独自私语。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喜欢下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冬天里,大人们无事可做,在寂寞中才觉得下雪的好处呢。

    我父亲也很喜欢雪。我曾经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喜欢雪的人了。下雪的早晨,他总是早早地起来,打扫院子里的落雪,并沿着我们门前的小路一直扫得很远。静静的冬天里,雪花在轻轻的飘落着,父亲手握扫帚扫雪的身影,总是让我们觉得他生来是属于冬天的。

    我们的奶奶在有一年的冬天,因为爷爷的逝去而受到了刺激,精神一度有些失常了。当时我的父亲和母亲正在偷偷地恋爱着。我父亲的背景并不让我姥姥她们满意。于是在那个下了很大雪的冬天,母亲被姥姥逼着去还我父亲送她的手镯,那天的雪真是太大了,他们在院子里立了不一会儿,身上就全落满了雪,象一个院子里堆砌的两个雪人。父亲接过那只定情的手镯,低着头默不作声,而母亲也不知是不是就应该这样离去。这时候,我们的那位疯了的奶奶正坐在炕头上,用一团红色的毛线逗他们家的那只老花猫玩,并不时得被老花猫诱人的动作引得哈哈大笑,她不知道雪地里站着的是他的儿子和她未来的儿媳妇。她不知道自已的笑声让儿子的心中淌血。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他对那同样默不作声的母亲说:“你走吧。”

    那时候我母亲不敢抬头看我父亲,他痛苦的表情会让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瓦解的。

    当她最终决定要走的时候,母亲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破烂的屋子。她看见了我的小姑,我父亲那十四岁的小妹妹,在那破旧的玻璃窗上映出了一张流泪的脸。而我的奶奶也在那时候,从窗里面向外看。

    母亲的泪也流了下来,她咬咬牙,又从父亲的手里夺回那只订亲的手镯。

    而在我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日子,我们奶奶的病也奇迹般地全愈了。并在她活着的最后几年里,帮助母亲拉扯大了我和马克。

    这些故事我们都听了一百遍了,父亲老是喜欢在无事可做的冬日里讲给我们听,而我们的母亲总是在那个时候,低着头轻声笑着,那个时候她的笑容是多么的光彩夺照人啊。

    现在父亲躺在那里,在这个无雪的冬天,又给我们讲了一次他和母亲的故事,这次我们的母亲,没有坐在炕头上做针线活,而是躲在另一个房间里流眼泪。没有雪的冬天,会让她很伤心是吗?

    父亲唤过母亲:“秀兰,你在听我们的故事吗?”

    母亲装着轻松的样子,从里间走出来:“听着呢,你讲这故事哪一次能拉下我呢?”

    父亲躺在那里嘀咕说:“秀兰,你说,这个冬天它怎么老是不下雪呢?”

    盼不来雪,他们俩人好象都很孤独。

    五

    我们北江镇是一个很小的镇。

    而其实是,它因为远离着江水,而有些寂寞。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它的名字里却要有一个江字。

    我们这儿的人很喜欢那些神灵,因此每年的正月十五,在闹花灯的时候,北江镇的庙会上,总会涌来那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丰满了小镇因为冬日的冷而有些消瘦的日子。

    我们北江镇的春天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马克在家口站立了一个上午,他停止了对手中那些柳条的编织。他在那儿站着,好象在等待谁的光临。

    过了这个年,我和马克都已经十五了,到目前为止,他最热衷于的活动就是摆弄那些总也理不清的柳条枝,并用它们编一些小小的玩意,这么多年,我们已经有理由相信,马克他在学习上虽然不是个聪慧的男孩子,但是在这方面,他却有着不可多得的天赋。父亲在平日里总是喜欢用欣赏的眼光看他这个老也长不大的儿子。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我们家来了一位远房亲戚,那是一位精瘦的老太婆,到们家来的时候她已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听母亲说她老早就有这种毛病。我和马克,我们躲在另一间小屋,看着这个老太婆和母亲闲聊,父亲躺在炕头上,依旧是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听她们说话。这几个月来,他已经被病魔征服了,刚开始,他是多么不甘心在炕上躺着呀,他总是挣扎着爬起来,要做些什么,后来可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便不再吵嚷着起来做些什么。

    而他总是微闭着眼睛,让我们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现在他在静静地听老太婆说话。那老太婆其实是很有趣的,她总是自顾自的说着笑着,并不在乎我们的惊讶。

    母亲在中午的时候,做好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她说,不管怎么说,这人毕竟是我们的一个姨姥姥。

    这位被我们称做姨姥的老女人,始终用一种看起来还是友好的目光看着我们。而她的目光,则更多的落在马克的身上。那目光更多一些疼爱。

    她在闲着的时候,手里开始摸索着窗台上的剪刀和炕上的一些纸。我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母亲悄悄地在我们耳边说:你们这位姨姥从小就有一手剪纸的好功夫,虽然她多年神志不清了,但是她走到哪里,手里依旧离不开一把剪刀和一些纸。

    想不到,我们的这位远房亲戚还会有这样的本事。马克惊叹着。

    这时候的马克已经抛弃了他手中的柳枝而眼光发亮,我们明白,我们的马克他开始对姨姥的剪纸发生了兴趣。

    果然马克吵着嚷着要姨姥教他剪纸。那老太婆很高兴有人跟她学这手艺,便手把手地教马克,我不知道这老太婆是不是老天专派来教马克的,我只是觉得,偎依在她身边的马克好象就是她的孩子。

    父亲微闭的眼睛睁开了,他在看他的宝贝儿子马克手握剪刀在纸上飞舞着,看马克一会剪出来一只栩栩如生的公鸡,一会儿又剪出一只红红的灯笼。

    这一夜老太婆就住在我们家。母亲把她安排在我身边躺着的时候,我有些害怕,可她看我的目光中却好象有着无限的疼爱。

    这一夜我们家纸糊的顶棚上总有小老鼠唰唰跑过的声音,而旁边马克的呓语让我更加无法入睡,只在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梦中,我觉得我那位姨姥姥俯在我耳边说:“马多,你们的父亲,他熬不过这个正月。”

    天大亮的时候,我醒来。我们的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位老太婆。母亲也是很芒然的样子。她也不知道姨姥是在什么时候走的,她一定是走了,她的包袱也不见了。

    我把梦中的话语悄悄地对母亲说了,母亲搂着我,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母亲不让我把这话告诉父亲。我很纳闷,我们的姨姥姥,她说得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的父亲他怎么就会熬不过这个正月呢?

    马克清早起来就开始把玩他的剪刀,马克认定姨姥是老天给他派来的。从此,他不再摆弄他的柳条枝,而是每日坐在小凳子上剪他的纸,娘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马克的世界是神秘的,我们走不进去。

    六

    父亲在几天之后,因为痛疼终于住进了医院。那些日子,母亲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喂水吃药,象侍奉一个小婴儿,充满了耐心。

    周末,姑让母亲回来睡一会儿,这些日子,真得把她熬坏了。

    夜晚的房间里依旧响着马克的梦呓,纸糊的顶棚上依旧有小老鼠唰唰跑过的声音。多么无聊的夜晚呀。

    母亲在那个夜晚,躺在我的身边对我说:“马多,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的爸爸他得的是什么病了。”

    “什么病?”我心中很恐慌,母亲从来没有这么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过话。

    “你爸他得的是肝癌。”母亲在那一刻冷静地说。

    我从枕头上抬起头,却看见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你是说,没有什么药可以救我爸爸了?就象东街上小梅的爸爸一样?”东街上小梅的爸爸就是得的这种病,在前年秋天的时候离开了小梅。

    “嗯。”

    我的泪水和妈妈一样在这个夜晚蓬勃而出。

    我知道那个曾经健康地生活在我们生命中的爸爸,他将会离我们而去。

    妈妈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了,她在灯光下整理爸爸的衣服。这些东西我不知道妈妈是在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妈妈把这些看起来是那么触目惊心的东西用包袱包好,重新放在柜子里。我知道它们在那儿等待父亲的到来。

    果然三天之后,父亲回到了家,是他一再要求回家的,他对我母亲说:“秀兰,你不要再瞒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你总是说我得的是肝炎,如果是肝炎,我早就可以下地干活了,一般的病都是越治疗越好,而我已经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了,却没有一点好的迹象。我得的如果是一般的病,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来看我了,就连曾经和我吵过架的二胖子都来了,你说我这病还能是好病吗?秀兰呀,我不傻,我知道这是我命中的坎,我注定走不过去了。我知道他们在招唤我,那是我早逝的父母,还有我那个在六岁就饿死的小妹。这些日子,他们夜夜都来到我的梦中。秀兰啊,让我回家吧,让我守着咱们那一对宝贝儿女,守着我们那三间破瓦房走吧,我做了一辈子的瓦匠,我们却一直住着破房子,那是我的错,下辈子,秀兰呀,人生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做牛做马地来报答你,让你住高楼,让你享福”

    “快别说了。”母亲用手捂住父亲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她的泪水滴落在父亲的衣服上。她握住爸爸瘦削的手,却只能抽噎着,再无法说下去。

    父亲又回到了我们的家。他的生命如同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光,在风中颤动。我们守在父亲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盯着那微弱的光,生怕它在一个夜晚就耗尽了它所有的油。

    那个夜晚,我和马克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死亡。血从爸爸身上喷涌而出,从嘴里,从身下咕咕地流出,面对汹涌而来的血我们手足无措。我们只能哭泣着,看着自已的亲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看着他曾经红润过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变苍白。

    “马克,马多”父亲在昏迷中呼唤着我们的名字。他那已经无力的手在身边摸索着。

    马克已经泣不成声。我们伸出手把它递给父亲。我们知道我们只能最后一次地握住这双手,今后的日子里,无论我们活得如何,我们都无法再真实的握住父亲的手。

    我们的爸爸他一直到最后都是清醒的。他是那么清醒地面对着自已的死亡。

    我心痛,我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宁愿他在睡过一觉之后,就离开我们。

    我不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心中是不是有过恐惧。但是我们的父亲他不怕死亡,他握住我们的手让我们不要怕,他说好好活着呀孩子们,再等好多好多年,我们会在另一个美丽的地方相遇,那时候,我们还会是幸福的一家人。

    马克是在父亲死去的那一夜开始长大,那之后他抛弃了年时候的柳条枝,开始了沉默。并用他刚刚学会的剪纸为我们的父亲剪了一千只飞的纸鹤。

    而我在经历了爸爸的死亡之后,也成熟起来,我和马克守着我们历经苍桑的母亲,等待着春天再一次地光临北江镇。

    我知道,我们人生中所有的经历都会成为往事。

    我曾经听人们说过,如果你要流泪了,就请你深深地调整你的呼吸,你的泪就不会落下来。我试着这样做,但是我做不到。

    电视上,他们依旧在那首歌中唱着:深深深呼吸,不回头看你深深深呼吸,不让泪流下

    亲爱的父亲,我们试着不回头看你,试着不让泪落下来,试着把所有的痛苦往事都留在另一个岸边,但是我们做不到呀,永远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