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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宅的稠云再也不能控制住雷雨了。几天了,大赤包的脸上老挂着一层发灰光的油。她久想和桐芳高第开火。可是,西院里还停着棺材;她的嗓子象锈住了的枪筒,发不出火来。她老觉得有一股阴气,慢慢的从西墙透过来;有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她仿佛看见西墙上有个人影。她没敢声张,可是她的头发都偷偷的竖立起来。

    西院的棺材被抬了走。她的心中去了一块病。脸上的一层灰色的油慢慢变成暗红的,她象西太后似的坐在客室的最大的一张椅子上。象火药库忽然爆炸了似的,她喊了声:"高第!来!"

    高第,虽然见惯了阵式,心中不由的颤了一下。把短鼻子上拧起一朵不怕风雨的小花,她慢慢的走过来。到了屋中,她没有抬头,问了声:"干吗?"她的声音很低很重,象有铁筋洋灰似的。

    大赤包脸上的雀斑一粒粒的都发着光,象无数的小黑枪弹似的。"我问问你!那天,你跟那个臭娘们上西院干什么去了?说!"

    桐芳,一来是激于义愤,二来是不甘心领受"臭娘们"的封号,三来是不愿教高第孤立无援,一步便窜到院中,提着最高的嗓音质问:"把话说明白点儿,谁是臭娘们呀?""心里没病不怕冷年糕!"大赤包把声音提得更高一点,企图着压倒桐芳的声势。"来吧!你敢进来,算你有胆子!"桐芳的个子小,力气弱,讲动武,不是大赤包的对手。但是,她的勇气催动着她,象小鹞子并不怕老鹰那样,扑进了北屋。

    大赤包,桐芳,高第的三张嘴一齐活动,谁也听不清谁的话,而都尽力的发出声音,象林中的群鸟只管自己啼唤,不顾得听取别人的意见那样。她们渐渐的失去了争吵的中心,改为随心所欲的诟骂,于是她们就只须把毒狠而污秽的字随便的编串到一块,而无须顾及文法和修辞。这样,她们心中和口中都感到爽快,而越骂越高兴。她们的心中开了闸,把平日积聚下的污垢一下子倾泻出来。她们平日在人群广众之间所带着的面具被扯得粉碎,露出来她们的真正的脸皮,她们得到了"返归自然"的解放与欣喜!

    晓荷先生藏在桐芳的屋里,轻轻的哼唧着空城计的一段"二六",右手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都富有弹性的在膝盖上点着板眼。现在,他知道,还不到过去劝架的时候;雨要是没下够,就是打雷也不会晴天的。他晓得:等到她们的嘴角上已都起了白沫儿,脸上已由红而白,舌头都短了一些的时候,他再过去,那才能收到马到成功的效果,不费力的便振作起家长的威风。

    瑞丰,奉了太太之命,来劝架。劝架这件工作的本身,在他看,是得到朋友的信任与增高自己的身分的捷径。当你给朋友们劝架的时候,就是那占理的一面,也至少在言语或态度上有他的过错——你抓住了他的缺陷。在他心平气和了之后,他会怪不好意思和你再提起那件事,而即使不感激你,也要有点敬畏你。至于没有理的一面,因为你去调解而能逃脱了无理取闹所应得的惩罚,自然就非感激你不可了。等到事情过去,你对别的朋友用不着详述闹事理的首尾,而只简直的——必须微微的含笑——说一声:"他们那件事是我给了的!"你的身分,特别是在这人事关系比法律更重要的社会里,便无疑的因此而增高了好多。

    瑞丰觉得他必须过去劝架,以便一举两得:既能获得冠家的信任,又能增高自己的身分。退一步讲,即使他失败了,冠家的人大概也不会因为他的无能而忽视了他的热心的。是的,他必须去,他须象个木楔似的硬楔进冠家去,教他们没法不承认他是他们的好朋友。况且,太太的命令是不能不遵从的呢。

    他把头发梳光,换上一双新鞋,选择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绸夹袍,很用心的把袖口卷起,好露出里面的雪白的衬衣来。他没肯穿十成新的长袍,一来是多少有点不适宜去劝架,二来是穿新衣总有些不自然——他是到冠家去,人家冠先生的文雅风流就多半仗着一切都自自然然。

    到了战场,他先不便说什么,而只把小干脸板得紧紧的,皱上眉头,倒好象冠家的争吵是最严重的事,使他心中感到最大的苦痛。

    三个女的看到他,已经疲乏了的舌头又重新活跃起来,象三大桶热水似的,把话都泼在他的头上。他咽了一口气。然后,他的眼向大赤包放出最诚恳的关切,头向高第连连的点着,右耳向桐芳竖着,鼻子和口中时时的哼着,唧着,叹息着。他没听清一句话,可是他的耳目口鼻全都浸入她们的声音中,象只有他能了解她们似的。

    她们的舌头又都周转不灵了,他乘机会出了声:"得了!都看我吧!冠太太!"

    "真气死人哪!"大赤包因为力气已衰,只好用咬牙增高感情。

    "冠小姐!歇歇去!二太太!瞧我啦!"

    高第和桐芳连再瞪仇敌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搭讪着作了光荣的退却。

    大赤包喝了口茶,打算重新再向瑞丰述说心中的委屈。瑞丰也重新皱上眉,准备以算一道最难的数学题的姿态去听取她的报告。

    这时候,晓荷穿着一身浅灰色湖绸的夹袄夹裤,夹袄上罩着一件深灰色细毛线打的菊花纹的小背心,脸上储蓄着不少的笑意,走进来。

    "瑞丰!今天怎么这样闲在?"他好象一点不晓得她们刚吵完架似的。没等客人还出话来,他对太太说:"给瑞丰弄点什么吃呢?"

    虽然还想对瑞丰诉委屈,可是在闹过那么一大场之后,大赤包又觉得把心思与话语转变个方向也未为不可。她是相当爽直的人。"对啦!瑞丰,我今天非请请你不可!你想吃什么?"

    没有太太的命令,瑞丰不敢接受冠家的招待。转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扯了个谎:"不,冠太太!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今天,有人送来了一只烤鸭子!我决不能跟你闹客气!改天,改天,我和内人一同来!"

    "一言为定!明天好不好?"大赤包的脸,现在,已恢复了旧观,在热诚恳切之中带着不少的威严。见瑞丰有立起来告辞的倾向,她又补上:"喝杯热茶再走,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她喊仆人泡茶。

    瑞丰,急于回去向太太报功,可是又不愿放弃多和冠氏夫妇谈一谈的机会,决定再多坐一会儿。

    晓荷很满意自己的从容不迫,调度有方;他觉得自己确有些诸葛武侯的气度与智慧。他也满意大赤包今天的态度,假若她还是不依不饶的继续往下吵闹,即使他是武侯,大概也要手足失措。因此,他要在客人面前表示出他对她们的冲突并不是不关心,好教太太得到点安慰,而且也可以避免在客人走后再挨她的张手雷的危险。

    未曾开言,他先有滋有味的轻叹了一声,以便惹起客人与太太的注意。叹罢了气,他又那么无可如何的,啼笑皆非的微笑了一下。然后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聘,一点也不错!我看哪,"他瞟了太太一眼,看她的神色如何,以便决定是否说下去。见大赤包的脸上的肌肉都松懈着,有些个雀斑已被肉折儿和皱纹掩藏住,他知道她不会马上又变脸,于是决定往下说:"我看哪,太太!咱们应当给高第找婆家了!近来她的脾气太坏了,闹得简直有点不象话!"

    瑞丰不敢轻易发表意见,只把一切所能集合起来的表情都摆在脸上,又是皱眉,又是眨眼,还舔一舔嘴唇,表现出他的关切与注意。

    大赤包没有生气,而只把嘴角往下撇,撇到成了一道很细很长的曲线,才又张开:"你横是不敢说桐芳闹得不象话!"

    瑞丰停止了皱眉,挤眼。他的小干脸上立刻变成了"没字碑"。他不敢因为"作戏"而显出偏袒,招任何一方面的不快。

    晓荷从太太的脸色和语声去判断,知道她不会马上作"总攻击",搭讪着说:"真的,我真不放心高第!""瑞丰!"大赤包马上来了主意:"你帮帮忙,有合适的人给她介绍一个!"

    瑞丰受宠若惊的,脸上象打了个闪似的,忽然的一亮:"我一定帮忙!一定!"说完,他开始去检查他的脑子,颇想能马上找到一两位合适的女婿,送交大赤包审核备案。同时,他心里说:"嘿!假若我能作大媒!给冠家!给冠家!"也许是因为太慌促吧,他竟目没能马上想起配作冠家女婿的"举子"来。他改了话,以免老楞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府上也"晓荷也皱了皱眉,知道这是轮到他该表示同情与关切的时候了。

    "提起来话长得很!"瑞丰的小干脸上居然有点湿润的意思,象脸的全部都会落泪似的。

    "闲谈!闲谈!我反正不会拉老婆舌头!"晓荷急于要听听祁家的争斗经过。

    凭良心说,瑞丰实在没有什么委屈可诉。可是,他必须说出点委屈来,以便表示自己是怎样的大仁大义;假若没有真的,他也须"创作"出一些实事。一个贤人若是甘心受苦难而一声不出,一个凡人就必须说出自己的苦难,以便自居为贤人。吸着刚泡来的香茶,他象个受气的媳妇回到娘家来似的,诉说着祁家四代的罪状。最后,他提到已经不能再住在家里,因为大哥瑞宣与大嫂都压迫着他教他分家。这,分明是个十成十的谎言,可是为得别人的同情,谎言是必须用的工具。

    晓荷很同情瑞丰,而不便给他出什么主意,因为一出主意便有非实际去帮忙不可的危险。最使他满意的倒是听到祁家人的不大和睦,他的心就更宽绰了一些,而把自己家事的纠纷看成了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大赤包也很同情瑞丰,而且马上出了主意。她的主意向来是出来的很快,因为她有这个主意不好就马上另出一个,而丝毫不感到矛盾的把握!

    "瑞丰,你马上搬到我这里来好啦!我的小南屋闲着没用,只要你不嫌窄别1,搬来就是了!我一定收你的房钱,不教你白住,你不用心里过意不去!好啦,就这样办啦!"

    这,反倒吓了瑞丰一跳。他没想到事情能会这么快就有办法!有了办法,他反倒没了主意。他不敢谢绝冠太太的厚意,也不敢马上答应下来。他的永远最切实际的心立刻看到,假若他搬了来,只就打牌那一件事,且不说别的,他就"奉陪"不起。他的小干脸忽然缩小了一圈。他开始有点后悔,不该为闲扯而把自己弄得进退两难。

    冠先生看出客人的为难,赶紧对太太说:"别劝着人家分家呀!"

    大赤包的主意,除了她自己愿意马上改变,永远是不易撤销的:"你知道什么!我不能看着瑞丰——这么好的人——在家里小菜碟似的受欺负!"她转向瑞丰:"你什么时候愿意来,那间小屋总是你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瑞丰觉得点头是他必尽的义务。他点了头。口中也想说两句知恩感德的话,可是没能说出来。

    晓荷看出瑞丰的为难,赶紧把话岔开。"瑞丰,这两天令兄颇帮钱家的忙。钱家到底怎么办的丧事,令兄也许对你讲过了吧?"

    瑞丰想了一会儿才说:"他没对我讲什么!他——唉!他跟我说不到一块儿!我们只有手足之名,而无手足之情!"他的颇象初中学生的讲演稿子的词令,使他很满意自己的口才。"噢!那就算了吧!"晓荷的神情与语调与其说是不愿为难朋友,还不如说是激将法。

    瑞丰,因为急于讨好,不便把谈话结束在这里:"晓翁,要打听什么?我可以去问瑞宣!即使他不告诉我,不是还可以从别的方面"

    "没多大了不起的事!"晓荷淡淡的一笑。"我是要打听打听,钱家有什么字画出卖没有?我想,钱家父子既都能写能画,必然有点收藏。万一因为办丧事需钱而想出手,我倒愿帮这个忙!"他的笑意比刚才加重了好多,因为他的话是那么巧妙,居然把"乘人之危"变成"帮这个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聪明了,而不能不高兴一下。

    "你要字画干什么?这年月花钱买破纸?你简直是个半疯子!"大赤包觉得一件漂亮的衣服可以由家里美到街上去,而字画只能挂在墙上;同样的花钱,为什么不找漂亮的,能在大街上出风头的东西去买呢?

    "这,太太,你可不晓得!"晓荷笑得很甜美的说。"我自有妙用!自有妙用!噢,"他转向瑞丰:"你给我打听一下!先谢谢!"他把脊背挺直,而把脑袋低下,拱好的拳头放在头上,停了有五六秒钟。

    瑞丰也忙着拱手,但是没有冠先生那样的庄严漂亮。他心中有点发乱。他的比鸡鸭的大不了多少的脑子搁不下许多事——比打哈哈凑趣,或抢两个糖豌豆重大一点的事。他决定告辞回家,去向太太要主意。

    回到家中,他不敢开门见山的和太太讨论,而只皱着眉在屋中来回的走——想不出主意,而觉得自己很重要。直到太太下了命令,他才无可如何的据实报告。

    太太,听到可以搬到冠家去,象饿狗看见了一块骨头:"那好极了!丰!你这回可露了本事!"

    太太的褒奖使他没法不笑着接领,但是:"咱们月间的收入是"他不能说下去,以免把自己的重要剥夺净尽。"挣钱少,因为你俩眼儿黑糊糊,不认识人哪!"瑞丰太太直挺脖子,想教喉中清亮一些,可是没有效果;她的话都象带着肉馅儿似的。"现在咱们好容易勾上了冠家,还不一扑纳心的跟他们打成一气?我没看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人!"瑞丰等了一会儿,等她的气消了一点,才张嘴:"咱们搬过去,连伙食钱都没有!"

    "不会在那院住,在这院吃吗?难道瑞宣还不准咱们吃三顿饭?"

    瑞丰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

    "去,跟他们说去!你不去,我去!"

    "我去!我去!我想大哥总不在乎那点饭食!而且,我会告诉明白他,多咱我有了好事,就马上自己开伙;这不过是暂时之计!"

    钱家的坟地是在东直门外。杠到了鼓楼,金三爷替钱太太打了主意,请朋友们不必再远送。瑞宣知道自己不惯于走远路,不过也还想送到城门。可是野求先生很愿接受这善意的劝阻,他的贫血的瘦脸上已经有点发青,假若一直送下去,他知道他会要闹点毛病的。他至少须拉个伴儿,因为按照北平人的规矩,丧家的至亲必须送到坟地的;他不好意思独自"向后转"。他和瑞宣咬了个耳朵。看了看野求的脸色,瑞宣决定陪着他"留步"。

    小崔和孙七决定送出城去。

    野求怪难堪的,到破轿车的旁边,向姐姐告辞。钱太太两眼钉住棺材的后面,好象听明白了,又象没大听明白他的话,只那么偶然似的点了一下头。他跟着车走了几步。"姐姐!别太伤心啦!明天不来,我后天必来看你!姐姐!"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腿一软,车走过去。他呆呆的立在马路边上。

    瑞宣也想向钱太太打个招呼,但是看她那个神气,他没有说出话来。两个人呆立在马路边上,看着棺材向前移动。天很晴,马路很长,他们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那象微微有些尘雾的东直门。秋晴并没有教他们两个觉到爽朗。反之,他们觉得天很低,把他们俩压在那里不能动。他们所看到的阳光,只有在那口白而丑恶的,很痛苦的一步一步往前移动的,棺材上的那一点。那几乎不是阳光,而是一点无情的,恶作剧的,象什么苍蝇一类的东西,在死亡上面颤动。慢慢的,那口棺材离他们越来越远了。马路两边的电杆渐渐的往一处收拢,象要钳住它,而最远处的城门楼,静静的,冷酷的,又在往前吸引它,要把它吸到那个穿出去就永退不回来的城门洞里去。

    楞了好久,两个人才不约而同的往归路走,谁也没说什么。

    瑞宣的路,最好是坐电车到太平仓;其次,是走烟袋斜街,什刹海,定王府大街,便到了护国寺。可是,他的心仿佛完全忘了选择路线这件事。他低着头,一直往西走,好象要往德胜门去。陈野求跟着他。走到了鼓楼西,瑞宣抬头向左右看了看。极小的一点笑意显现在他的嘴唇上:"哟!我走到哪儿来啦?"

    "我也不应该往这边走!我应当进后门!"野求的眼垂视着地上,象有点怪不好意思似的。

    瑞宣心里想:这个人的客气未免有点过火!他打了个转身。陈先生还跟着。到烟袋斜街的口上,他向陈先生告别。陈先生还跟着。瑞宣有些不大得劲儿了,可是不好意思说什么。最初,他以为陈先生好说话,所以舍不得分离。可是,陈先生并没说什么。他偷眼看看,陈先生的脸色还是惨绿的,分明已经十分疲乏。他纳闷:为什么已经这样的疲倦了,还陪着朋友走冤枉路呢?

    眼看已到斜街的西口,瑞宣实在忍不住了。"陈先生!别陪我啦吧?你不是应该进后门?"

    野求先生的头低得不能再低,用袖子擦了擦嘴。楞了半天。他的最灵巧的薄嘴唇开始颤动。最后,他的汗和话一齐出来:"祁先生!"他还低着头,眼珠刚往上一翻便赶紧落下去。"祁先生!唉——"他长叹了一口气。"你,你,有一块钱没有?我得带回五斤杂合面去!八个孩子!唉——"瑞宣很快的摸出五块一张的票子来,塞在野求的手里。他没说什么,因为找不到恰当的话。

    野求又叹了口气。他想说很多的话,解释明白他的困难,和困难所造成的无耻。

    瑞宣没容野求解释,而只说了声:"咱们都差不多!"是的,在他心里,他的确看清楚:恐怕有那么一天,他会和野求一样的无耻与难堪,假若日本兵老占据住北平!他丝毫没有轻视野求先生的意思,而只求早早的结束了这小小的一幕悲喜剧。没再说什么,他奔了什刹海去。

    什刹海周围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除了远远的,随着微风传来的,电车的铃声,他听不到任何的响声。"海"中的菱角,鸡头米,与荷花,已全只剩了一些残破的叶子,在水上漂着或立着。水边上柳树的叶子已很稀少,而且多半变成黄的。在水心里,立着一只象雕刻的,一动也不动的白鹭。"海"的秋意,好象在白鹭身上找到了集中点,它是那么静,那么白,那么幽独凄惨。瑞宣好象被它吸引住了,呆呆的立在一株秋柳的下面。他想由七七抗战起一直想到钱孟石的死亡,把还活在心中的一段亡国史重新温习一遍,以便决定此后的行动。可是,他的心思不能集中。在他刚要想起一件事,或拿定一个主意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好象有一个小人儿,掩着口在笑他:你想那个干吗?反正你永远不敢去抵抗敌人,永远不敢决定什么!他有许多事实上的困难,足以使他为自己辩护。但是心中那个小人儿不给他辩护的机会。那个小人儿似乎已给他判了案:"不敢用血肉相拚的,只能臭死在地上!"极快的,他从地上拔起腿来,沿着"海"岸疾走。到了家中,他想喝口茶,休息一会儿,便到钱家去看看。他觉得钱家的丧事仿佛给了他一点寄托,帮人家的忙倒能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愁。

    他的一杯茶还没吃完,瑞丰便找他来谈判。

    瑞宣听完二弟的话,本要动气。可是,他心中忽而一亮,从二弟身上找到了一个可以自谅自慰的理由——还有比我更没出息的人呢!这个理由可并没能教他心里快活;反之,他更觉得难过了。他想:有他这样的明白而过于老实的人,已足以教敌人如入无人之境的攻入北平;那么,再加上老二与冠晓荷这类的人,北平就恐怕要永难翻身了。由北平而想到全国,假若到处的知识分子都象他自己这样不敢握起拳头来,假若到处有老二与冠晓荷这样的蛆虫,中国又将怎样呢?想到了这个,他觉得无须和老二动气了。等老二说完,他声音极低的,象怕得罪了老二似的,说:"分家的事,请你对父亲说吧,我不能作主!至于搬出去,还在这里吃饭,只要我有一碗,总会分给你一半的,不成问题!还有别的话吗?"瑞丰反倒楞住了。他原是准备好和老大"白刃相接"的;老大的态度和语声使他没法不放下刺刀,而不知如何是好了。楞了一会儿,他的小干脸上发了亮,他想明白啦:他的决定必是无懈可击的完全合理,否则凭老大的精明,决不会这么容易点头吧!有了这点了解,他觉得老大实在有可爱的地方;于是,他决定乘热打铁,把话都说净。怪亲热的,他叫了声:"大哥!"

    瑞宣心中猛跳了一下,暗自说:我是"他"的大哥!"大哥!"老二又叫了声,仿佛决心要亲热到家似的。"你知道不知道,钱家可有什么好的字画?"他的声音相当的高,表示出内心的得意。

    "干吗?"

    "我是说,要是有的话,我愿意给找个买主;钱家两位寡妇——"

    "钱老先生还没死!"

    "管他呢!我是说,她们俩得点钱,不是也不错?""钱太太已经把字画放在孟石的棺材里了!"

    "真的?"老二吓了一大跳。"那个老娘们,太,太,"他没好意思往下说,因为老大的眼钉着他呢。停了一会儿,他才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的说:"大哥,你再去看看!万一能找到一些,我们总都愿帮她们的忙!"说完,他搭讪着走出去,心中预备好一句"我们大成功!"去说给太太听,好教她的脸上挂出些胖的笑纹!

    老二走出去,瑞宣想狂笑一阵。可是,他马上后了悔。不该,他不该,对老二取那个放任的态度!他是哥哥,应当以作兄长的诚心,说明老二的错误,不应该看着弟弟往陷阱里走!他想跑出去,把老二叫回来。只是想了想,他并没有动。把微微发热的手心按在脑门上,他对自己说:"算了吧,我和他还不一样的是亡国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