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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高亦陀来到,招弟开始往脸上拍粉,重新抹口红,作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在家中,她看惯了父母每逢丢了脸就故意装出这种模样。这样一作戏,她心中反倒平定下来。她觉得既然已经冒了险,以后的事就随它的便吧,用不着发愁,也用不着考虑什么。她自自然然的对亦陀打了招呼,仿佛是告诉他:"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一切都不在乎!"

    高亦陀的眼睛恰好足够判断这种事情的,一眼他便看明白事情的底蕴。他开始夸赞招弟的美貌与勇敢。他一字不提事情的正面,而只诚恳的扯闲话儿,在闲话之中,他可是教招弟知道:他是她的朋友,他会尽力帮她忙,假若她需要帮忙的话。他很爱说话,但是他留着神,不让他的话说走了板眼。

    听亦陀闲扯了半天,招弟更高兴起来,也开始有说有笑,仿佛她从此就永远和空山住在一处也无所不可了。真的,她还没想出来她的第二步应当往哪里走,可是表示出她的第一步并没有走错。不管李空山是什么东西,反正今天她已被他占有,那么她要是马上就想和他断绝关系,岂不反倒有点太怕事与太无情么?好吧,歹吧,她须不动声色的应付一切。假若事情真不大顺利,她也还有最后的一招,她须象她妈妈似的作个女光棍。她又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她的脸,眼,鼻子,嘴,是那么美好,她觉得就凭这点美丽,她是绝对不会遇到什么灾难和不幸的。

    看和招弟闲谈的时间已经够了,亦陀使了个眼神,把李空山领到另一间屋里去。一进门,他便扯天扯地的作了三个大揖,给空山道喜。

    空山并没觉得有什么可喜,因为女人都是女人,都差不多;他在招弟身上并没找到什么特殊的地方来。他只说了声:"麻烦得很!"

    "麻烦?怎么?"高亦陀很诚恳的问。

    "她不是混事的,多少有点麻烦!"空山把自己扔在一个大椅子上,显着疲乏厌倦,而需要一点安慰似的。"科长!"高亦陀的瘦脸上显出严肃的神气:"你不是很想娶个摩登太太吗?那是对的!就凭科长你的地位身分,掌着生杀之权,是该有一位正式的太太的!招弟姑娘呢,又是那么漂亮年轻,多少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都弄不到手,而今居然肥猪拱门落在你手里,还不该请朋友们痛痛快快的吃回喜酒?"

    亦陀这一番话招出空山不少的笑容来,可是他还一劲儿的说:"麻烦!麻烦!"他几乎已经不知道"麻烦"是指着什么说的,而只是说顺了嘴儿,没法改动字眼。同时,老重复这两个字也显着自己很坚决,象个军人的样子,虽然他不晓得为什么要坚决。

    亦陀见科长有了笑容,赶紧凑过去,把嘴放在空山的耳朵上,问:"是真正的处女吧?"

    空山的大身子象巨蛇似的扭了扭,用肘打了亦陀的肋部一下:"你!你!"而后,抿着嘴笑了一下,又说了声:"你!""就凭这一招,科长,还值不得请客吗?"高亦陀又挽了挽袖口,脸上笑得直往下落烟灰。

    "麻烦!"李空山的脑子里仍然没出现新的字样。"不麻烦!"亦陀忽然郑重起来。"一点都不麻烦!你通知冠家,不论大赤包怎么霸道,她也不敢惹你!"

    "当然!"空山懒不唧的,又相当得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由你们两家出帖请客,一切都交给晓荷去办,咱们坐享其成。好在晓荷专爱办这种事,也会办这种事。咱们先向冠家要赔嫁。我告诉你,科长,大赤包由你的提拔,已经赚了不少的钞票,也该教她吐出一点儿来了!把嫁妆交涉好,然后到了吉期,我去管账。结账的时候,我把什么喜联喜幛的全交给冠家,把现金全给你拿来。大赤包敢说平分的话,咱们亮手枪教她看看就是了。我想,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而且科长你也应当这么作一次了。请原谅我的直言无隐,要是别人当了这么多日子的科长,早就不知道打过多少次秋风啦。科长你太老实,老有点不好意思。你可就吃了亏。这回呢,你是千真万确的娶太太,难道还不给大家一个机会,教大家孝敬你老一点现款吗?"

    听完这一片良言,李空山心里痒了一阵,可是依然只说出:"麻烦!麻烦!"

    "一点不麻烦!"亦陀的话越来越有力,可是声音也越低。声音低而有力,才足以表示亲密,而且有点魔力。"你把事情都交给我,先派我作大媒好了。这里只有个大赤包不好斗,不过,咱们说句闲话,她能办的,我,不才,也能办。她要是敢闹刺儿,你把她的所长干掉就是了。咱们只是闲扯,比方说,科长你要是愿意抬举我,我一定不会跟你三七成分账,我是能孝敬你多少,就拿出多少,我决不能象大赤包那么忘恩负义!这可都是闲篇儿,科长你可别以为我要顶大赤包;她是我的上司,我对她也不能忘恩负义!话往回说,你把事情全交给我好了,我一定会办得使你满意!"

    "麻烦!"李空山很喜欢亦陀的话,可是为表示自己有思想,所以不便立刻完全同意别人的策略——愚人之所以为愚人,就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很有思想。

    "还有什么麻烦呀?我一个人的爷爷!"高亦陀半急半笑的说。

    "有了家,"李空山很严肃的提出理由来,"就不自由了!"高亦陀低声的笑了一阵。"我的科长,家就能拴住咱们了吗?别的我不知道,我到过日本。"

    空山插了话:"到过日本,你?"

    "去过几天!"亦陀谦恭而又自傲的说:"我知道日本人的办法。日本男人把野娘们带到家来过夜,他的太太得给铺床叠被的伺候着。这个办法对!她,"亦陀的鼻子向旁边的屋子一指,"她是摩登小姐,也许爱吃醋;可是,你只须教训她两回,她就得乖乖的听话。砸她,拧她,咬她,都是好的教训。教训完了,给她买件衣料什么的,她就破涕为笑了!这样,她既不妨碍你的自由,你又可以在大宴会或招待日本人的时候,有个漂亮太太一同出席,够多么好!没有麻烦!没有一点麻烦!况且,说句丑话,在真把她玩腻了的时候,你满可以把她送给日本朋友啊!告诉你,科长,有日本人占住北平,咱们实在有一切的便利!"

    空山笑了。他同意亦陀的最后一项办法——把招弟送给日本人,假如她太不听话。

    "就这么办啦,科长!"亦陀跳动着粉碎的小步往外走。隔着窗子,他告诉招弟:"二小姐,我到府上送个话儿,就说今天你不回去了!"没等招弟开口,他已经走出去。

    他雇车回到冠家。一路上,他一直是微笑着。他回忆刚才在公寓里的经过,象想一出蒋干盗书那类的戏似的那么有趣。最得意的地方是李空山已经注意到他到过日本,和他对日本人怎样对待女子的知识。他感到他的知识已发生了作用,毫无疑义的,他将凭借着那点知识而腾达起来——他将直接的去伺候日本人,而把大赤包连李空山——连李空山——全一脚踢开!他觉得北平已不是"原根"的花木,而是已接上了日本的种儿。在这变种的时候,他自己是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的得风气之先,先变得最象日本人,也就得到最多的金钱与势力。以前,他在天桥儿卖过草药;将来,他必须在日本人面前去卖草药,成为一个最伟大的草药贩子。他的草药将是他的唇舌,机智,与拉拢的手段。他将是今日的苏秦张仪,在浑水里摸到最大的一条鱼。

    一直到进了冠家的大门,他才停止了微笑,换上了一脸的严肃。院中很静。桐芳与高第已经都关门就寝,只有北屋还有灯光。

    大赤包还在客厅中坐着呢,脸上的粉已褪落,露出黄暗的皱纹与大颗的黑雀斑,鼻子上冒出一些有光的油。晓荷在屋中来回的走,他的骂已挨够,脸上露出点风暴过去将要有晴天的微笑。他的眼时常瞭着大赤包,以便随时收起微笑,而拿出一点忧郁来。在平日,他很怕大赤包。今天,看她真动了气,他反倒有点高兴;不管她怎样的骂他,反正她是遇到了李空山那样的一个敌手,这很值得高兴。他并没为招弟思索什么,而只想招弟若真和李空山结婚,他将得到个机会施展自己的本事。他将要极精细的,耐心的,去给她选择嫁妆,既要省钱,又要漂亮。他将要去定多少桌喜酒,怎样把菜码略微一调动便可以省一元钱,而教一般的客人看不出其中的奥妙。把这些都想过,他想到自己:在吉期那天,他将穿什么衣服,好把自己扮成既象老太爷,又能显出"老来俏"。他将怎样露出既有点疲倦,而仍对客人们极其周到。他将喝五成酒,好教脸上红扑扑的,而不至于说话颠三倒四。他将在大家的面前,表演一回尽美尽善的老泰山!

    假若日本人的疯狂是昂首挺胸的,冠晓荷和类似他的北平人的疯狂是沉溺在烟酒马褂与千层底缎鞋之间的。日本人的疯狂是老要试试自己的力气,冠晓荷的是老要表现自己的无聊。这两种疯狂——凡是只知道自己,只关切自己,而不睁眼看看世界的,都可以叫作疯狂——遇到一处,就正好一个可以拚命的打人,一个死不要脸的低着头看自己的缎子鞋。按说,晓荷对招弟应当多少关点心,她是他的亲女儿。在一个中国人的心里,父亲是不能把女儿当作一根草棍儿似的随便扔出去的。可是,晓荷的疯狂使他心中很平静。对女儿,正象对他生身之地北平一样,被别人糟塌了,他一点也不动心。他的确是北平的文化里的一个虫儿,可是他并没有钻到文化的深处去,他的文化只有一张纸那么薄。他只能注意酒食男女,只能分别香片与龙井的吃法,而把是非善恶全付之一笑,一种软性疯狂的微笑。

    见高亦陀进来,晓荷作出极镇定而又极恳切的样子,问了声"怎样?"

    亦陀没理会晓荷,而看了看大赤包。她抬了抬眼皮。亦陀晓得女光棍是真着了急,而故意的要"拿捏"她一下;亦陀也是个软性的疯子。他故意作出疲乏的样子,有声无力的说:"我得先抽一口!"他一直走进内间去。

    大赤包追了进去。晓荷仍旧在客厅里慢慢的走。他不屑于紧追亦陀,他有他的身分!

    等亦陀吸了一大口烟之后,大赤包才问:"怎样?找到他们,啊,她,没有?"

    一边慢慢的挑烟,亦陀一边轻声缓调的说:"找到了。二小姐说,今天不回来了。"

    大赤包觉得有多少只手在打她的嘴巴!不错,女儿迟早是要出嫁的,但是她的女儿就须按照她的心意去嫁人。招弟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李空山抢去,她吃不消。她想不起一点自己的教养女儿的错误,而招弟竟敢这么大胆妄为,她不能不伤心。不过,招弟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还有可原谅。李空山是祸首,没有任何可原谅的地方;假若没有李空山的诱惑,招弟一定不会那样大胆。她把过错全归到李空山的身上,而咬上了牙。哼,李空山是故意向她挑战,假若她低了头,她就不用再在北平叫字号充光棍了。这一点,比招弟的失足还更要紧。她知道,即使现在把招弟抢救回来,招弟也不能再恢复"完整"。可是,她必须去抢救,不是为招弟的名誉与前途,而是为斗一斗李空山。她和李空山,从现在起,已是势不两立!

    "晓荷!"雷似的她吼了一声。"叫车去!"

    雷声把亦陀震了起来。"干吗?"

    一手插腰,一手指着烟灯,大赤包咬着牙说:"我斗一斗姓李的那小子!我找他去!"

    亦陀立了起来。"所长!是二小姐倾心愿意呀!""你胡说!我养的孩子,我明白!"大赤包的脸上挂上了一层白霜;手还指着烟灯,直颤。"晓荷!叫车去!"晓荷向屋门里探了探头。

    大赤包把指向烟灯的手收回来,面对着晓荷,"你个松头日脑的东西!女儿,女儿,都叫人家给霸占了,你还王八大缩头呢!你是人不是?是人不是?说!"

    "不用管我是什么东西吧,"晓荷很镇定的说:"咱们应当先讨论讨论怎样解决这件事,光发脾气有什么用呢?"在他的心里,他是相当满意招弟的举动的,所以他愿意从速把事情解决了。他以为能有李空山那么个女婿,他就必能以老泰山的资格得到一点事作。他和东阳,瑞丰,拜过盟兄弟,可是并没得到任何好处。盟兄弟的关系远不如岳父与女婿的那么亲密,他只须一张嘴,李空山就不能不给他尽心。至于招弟的丢人,只须把喜事办得体面一些,就能遮掩过去,正如同北平陷落而挂起五色旗那样使人并不觉得太难堪。势力与排场,是最会遮羞的。

    大赤包楞了一楞。

    高亦陀赶紧插嘴,唯恐教晓荷独自得到劝慰住了她的功劳。"所长!不必这么动气,自己的身体要紧,真要气出点病来,那还了得!"说着,他给所长搬过一张椅子来,扶她坐下。

    大赤包哼哼了两声,觉得自己确是不应动真气;气病了自己实在是一切人的损失。

    亦陀接着说:"我有小小的一点意见,说出来备所长的参考。第一,这年月是讲自由的年月,招弟小姐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过错。第二,凭所长你的名誉身分,即使招弟小姐有点不检点,谁也不敢信口胡说,你只管放心。第三,李空山虽然在这件事上对不起所长,可是他到底是特高科的科长,掌着生杀之权。那么,这件婚事实在是门当户对,而双方的势力与地位,都足以教大家并上嘴的。第四,我大胆说句蠢话,咱们的北平已经不是往日的北平了,咱们就根本无须再顾虑往日的规矩与道理。打个比方说,北平在咱们自己手里的时候,我就不敢公开的抽两口儿烟。今天,我可就放胆的去吸,不但不怕巡警宪兵,而且还得到日本人的喜欢。以小比大,招弟小姐的这点困难,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地方,或者反倒因为有这么一点困难,以后才更能出风头呢。所长请想我的话对不对?"

    大赤包沉着脸,眼睛看着鞋上的绣花,没哼一声。她知道高亦陀的话都对,但是不能把心中的恶气全消净。她有些怕李空山,因为怕他,所以心里才难过。假若她真去找他吵架,她未必干得过他。反之,就这么把女儿给了他,焉知他日后不更嚣张,更霸道了呢。她没法办。

    晓荷,在亦陀发表意见的时候,始终立在屋门口听着,现在他说了话:"我看哪,所长,把招弟给他就算了!""你少说话!"大赤包怕李空山,对晓荷可是完全能控制得住。

    "所长!"亦陀用凉茶漱了漱口,啐在痰盂里,而后这么叫,"所长,毛遂自荐,我当大媒好了!事情是越快办越好,睡长梦多!"

    大赤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的揉着胸口,她的心中憋得慌。

    亦陀很快的又呼噜了一口烟,向所长告辞:"咱们明天再详谈!就是别生气,所长!"

    第二天,大赤包起来的很迟。自从天一亮,她就醒了,思前想后的再也闭不上眼。她可是不愿意起床,一劲儿盼望招弟在她起床之前回来,她好作为不知道招弟什么时候回来的样子而减少一点难堪。可是,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招弟还没回来。大赤包又发了怒。她可是没敢发作。昨天,她已经把晓荷骂了个狗血喷头,今天若再拿他出气,似乎就太单调了一些。今天,她理当从高第与桐芳之中选择出一个作为"骂挡子"。但是,她不能骂高第,她一向偏疼招弟,而把高第当作个赔钱货,现在,给她丢人的反倒是她的心上的肉,而不是高第。她不能再激怒了高第,使高第也去胡闹八光。她只好骂桐芳。但是,桐芳也骂不得。她想象得到:假若她敢挑战,桐芳必定会立在门外的大槐树下去向全胡同广播招弟的丑事。她的怒气只能憋在心里。她巴结上了李空山,得到了所长的职位与她所希冀的金钱与势力,可是今天她受了苦刑,有气不敢发泄,有话不敢骂出来!她并没有一点悔意,也决不想责备自己,可是她感到心中象有块掏不出来的什么病。快晌午了,她不能再不起来。假若她还躺在床上,她想那就必定首先引起桐芳的注意,而桐芳会极高兴的咒诅她就这么一声不响气死在床上的。她必须起来,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无耻争取脸面。

    起来,她没顾得梳洗,就先到桐芳的小屋里去看一眼。桐芳没在屋里。

    高第,脸上还没搽粉,从屋里出来,叫了一声"妈!"

    大赤包看了女儿一眼。高第,因为脸上没有粉,唇上没有口红,比往日更难看了些。她马上就想到:招弟倒真好看呢,可是白白的丢掉了。想到这里,她以为高第是故意的讽刺她呢!她可是还不敢发脾气。她问了声:"她呢?""谁?桐芳啊?她和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也许是看招弟去了吧?我听见爸爸说:去看新亲!"

    大赤包的头低下去,两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第往前凑了两步,有点害怕,又很勇敢的说:"妈!先前你教我敷衍李空山,你看他是好人吗?"

    大赤包抬起头来,很冷静的问:"又怎样呢?"高第怕妈妈发怒,赶紧假笑了一下。"妈!自从日本人一进北平,我看你和爸爸的心意和办法就都不对!你看,全胡同的人有谁看得起咱们?谁不说咱们吃日本饭?据我瞧,李空山并不厉害,他是狗仗人势,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才敢欺侮咱们。咱们吃了亏,也是因为咱们想从日本人手里得点好处。跟老虎讨交情的,早晚是喂了老虎!"

    大赤包冷笑起来。声音并不高,而十分有劲儿的说:"呕!你想教训我,是不是?你先等一等!我的心对得起老天爷!我的操心受累全是为了你们这一群没有用的吃货!教训我?真透着奇怪!没有我,你们连狗屎也吃不上!"

    高第的短鼻子上出了汗,两只手交插在一块来回的绞。"妈,你看祁瑞宣,他也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可是一点也不"她舐了舐厚嘴唇,没敢把坏字眼说出来,怕妈妈更生气。"看人家李四爷,孙七,小崔,不是都还没饿死吗?咱们何必单那么着急,非巴结不可呢?"

    大赤包又笑了一声:"得啦,你别招我生气,行不行?行不行!你懂得什么?"

    正在这个时节,晓荷,满脸的笑容,用小碎步儿跑进来。象蜂儿嗅准了一朵花似的,他一直奔了大赤包去。离她有两步远,他立住,先把笑意和殷勤放射到她的眼里,而后甜美的说:"所长!二姑娘回来了!"

    晓荷刚说完,招弟就轻巧的,脸上似乎不知怎样表情才好,而又没有一点显然的惭愧或惧怕的神气,走进来。她的顶美的眼睛由高第看到妈妈,而后看了看房脊。她的眼很亮,可是并不完全镇定,浮动着一些随时可以变动的光儿。先轻快的咽了一点唾沫,她才勇敢的,微笑着,叫了一声"妈!"大赤包没出声。

    桐芳也走进来,只看了高第一眼,便到自己的小屋里去。"姐!"招弟假装很活泼的过去拉住高第的手,而后咯咯的笑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笑的什么。

    晓荷看看女儿,看看太太,脸上满布着慈祥与愉快,嘴中低声念道:"一切不成问题!都有办法!都有办法!""那个畜生呢?"大赤包问晓荷。

    "畜生?"晓荷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一切都不成问题!所长,先洗洗脸去吧!"

    招弟放开姐姐的手,仰着脸,三步并成两步的,跑进自己屋中去。

    大赤包还没老到屋门口,高亦陀就也来到。有事没事的,他总是在十二点与下午六点左右,假若不能再早一点的话,来看朋友,好吃人家的饭。赶了两步,他搀着大赤包上台阶,倒好象她是七八十岁的人似的。

    大赤包刚刚漱口,祁瑞丰也来到。刚一进屋门,他便向大家道喜。道完喜,他发表了他的说与不说都没关系的意见:"这太好了!太好了!事情应当这样!应当这样!冠家李家的联姻,简直是划时代的一个,一个,"他想不出来到底应当说一个什么才对,而把话转到更实际一些的问题上去:"冠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吃喜酒呢?这回你可非露一手儿不行呀!酒是酒,菜是菜,一点也不能含糊。我去邀大家,单说鲜花花篮,起码得弄四十对来!还有,咱们得教李科长约些个日本人来助威,因为这是划时代的一个,一个"他还是想不出一个什么来,而觉得自己很文雅,会找字眼,虽然没有找到。

    晓荷得到了灵感,板着脸,眼睛一眨一眨的,象是在想一句诗似的。"是的!是的!一定要请日本朋友们,这是表示中日亲善的好机会!我看哪,"他的眼忽然一亮,象猫子忽然看到老鼠那样,"干脆请日本人给证婚,岂不更漂亮?"瑞丰连连的点头:"难得大哥你想的出,那简直是空前之举!"

    晓荷笑了:"的确是空前!我冠某办事,当然得有两手惊人的!"

    "嫁妆呢?"瑞丰靠近了晓荷,极亲密的说:"是不是教菊子来住在这儿,好多帮点忙?"

    "到时候,我一定去请她来,咱们这样的交情,我决不闹客气!先谢谢你呀!"晓荷说完,轻巧的一转身,正看见蓝东阳进来。他赶紧迎过去:"怎么!消息会传得这么快呢?"东阳自从升了官,架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的架子,不过,可不是趾高气扬的那一种,而是把骨骼放松,仿佛随时都可以被风吹散。他懒得走,懒得动,屁股老象在找凳子;及至坐下,他就象瘫在了那里,不愿再起来。偶尔的要走几步路,他的身子就很象刚学迈步的小儿,东倒一下,西倒一下的乱摆。他的脸上可不这么松懈,眼睛老是左右开弓的扯动,牙老咬着,表示自己虽然升了官,而仍然有无限的恨意——恨自己没有一步跳到最高处去,恨天下有那么多的官儿,而不能由他全兼任过来。越恨,他就越觉得自己重要,所以他的嘴能不漱就不漱,能不张开就不张开,表示出不屑于与凡人交谈,而口中的臭气仿佛也很珍贵,不轻于吐出一口来。

    他没回答晓荷的质问,而一直扑奔了沙发去,把自己扔在上面。对瑞丰,他根本没理会。他恨瑞丰,因为瑞丰没有给他运动上中学校长。

    在沙发上,扯动了半天他的眼睛,他忽然开了口:"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晓荷笑着问。晓荷是一向注意彼此间的礼貌的,可是他并不因此而讨厌东阳的没规矩。凡是能作官的,在他看,就都可钦佩;所以,即使东阳是条驴,他也得笑脸相迎。

    "招弟!"东阳从黄牙板中挤出这两个字。

    "那还能是假的吗,我的老弟台!"晓荷哈哈的笑起来。

    东阳不再出声,用力的啃手指甲。他恨李空山能得到美丽的招弟,而他自己落了空。他想起一共给招弟买过多少回花生米,哼,那些爱的投资会居然打了"水飘儿"!他的大指的指甲上出了血,他的脸紧缩得象个小干核桃。恨,给了他灵感,他脑中很快的构成了一首诗:"死去吧,你!

    白吃了我的花生米,

    狗养的!"

    诗作成,他默念了两三遍,以便记牢,好写下来寄到报社去。

    有了诗,也就是多少有了点稿费,他心中痛快了一点。他忽然的立起来,一声没出的走出去。

    "吃了饭再走啊!"晓荷追着喊。

    东阳连头也没回。

    "这家伙是怎回事?"瑞丰有点怕东阳,直等东阳走出去才开口。

    "他?"晓荷微笑着,好象是了解一切人的性格似的说:"要人都得有点怪脾气!"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不大的工夫,冠家的丑事就传遍了全胡同。对这事,祁老人首先向韵梅发表了意见:"小顺儿的妈,你看怎样,应了我的话没有?小三儿,原先,时常跟她套交情,要不是我横拦着,哼,把她弄到家来,那比二媳妇还要更糟!什么话呢,不听老人言,祸事在眼前,一点也不错!"老人非常自傲这点先见之明,说完了,一劲儿的梳弄胡子,好象是表示胡子便代表智慧与远见。小顺儿的妈却另有见解:"其实,老爷子你倒不必操那个心。不管老三当初怎么往前伸腿,他也不会把她弄到手。她们一家子都是势利眼!"

    老人听出韵梅的话中有些真理,可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不便完全同意,于是只轻描淡写的叹了口气。

    小顺儿的妈把自己的意见又向丈夫提出,瑞宣只微微的一皱眉,不愿意说什么。假若他愿开口的话,他必告诉她:"这并不只是冠家的羞耻,而是我们大家出了丑,因为冠家的人是活在我们中间的——我们中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假若你要只承认冠家的存在是一种事实,你便也承认了日本人的侵略我们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臭肉才会招来苍蝇!反之,你若能看清冠家的存在是我们的一个污点,你才会晓得我们要反抗日本,也要扫除我们内部的污浊。公民们有合理的生活,才会有健康的文化,才会打退侵略者。"他可是没有开口,一来因为怕太太不了解,二来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恐怕也不尽合理,要不然他为什么不去参加抗战的工作,而只苟延残喘的在日本旗子下活着呢?

    胡同中最热心给冠家作宣传的是小崔,孙七,与长顺。小崔和大赤包有点私仇,所以他不肯轻易放掉这个以宣传为报复的机会。他不象瑞宣那样会思索,而只从事情的表面上取得他的意见:"好吧,你往家里招窑姐儿,你教人家作暗门子,你的女儿也就会偷人!老天爷有眼睛!"

    孙七虽然同意小崔的意见,可是他另有注重之点:"告诉你,小崔,这是活报应!你苟着日本人,得了官儿,弄了钱,哼,你的女儿走桃花运!你看着,小崔,凡是给日本人作事,狐假虎威的人,早晚都得遭报!"

    长顺对男女的关系还弄不十分清楚,因此他才更注意这件事。他很想把故事中的细节目都打听明白,以便作为反对冠家的资料,一方面也增长些知识。他刨根问底的向小崔与孙七探问,他们都不能满足他。他甚至于问李四大妈,李四大妈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而郑重的嘱咐他:"年轻轻的,可别给人家造谣言哪!那么俊秀的姑娘,能作出那么不体面的事?不会!就是真有这么回事,咱们的嘴上也得留点德哟!"

    李四大妈嘱咐完了,还不放心,偷偷的把事情告诉了长顺的外婆。两位老太婆对于冠家几乎没有任何的批判,而只觉得长顺这个小人儿太"精"了。外婆给了长顺警告。长顺儿表面上不敢反抗外婆,而暗中更加紧的去探问,并且有枝添叶的作宣传。

    李四爷听到了这件事,而不肯发表任何意见。他的一对老眼睛看过的事情,好的歹的,善的恶的,太多了;他不便为一件特殊的事显出大惊小怪。在他的经验中,他看见过许多次人世上的动乱,在这些动乱里,好人坏人都一样的被一个无形的大剪子剪掉,或碰巧躲开剪刀,而留下一条命。因此,他知道性命的脆弱,与善恶的不十分分明。在这种情形下,他只求凭着自己的劳力去挣钱吃饭,使心中平安。同时,在可能的范围中,他要作些与别人有益的事,以便死后心中还是平安的。他不为好人遭了恶报而灰心,也不为歹人得了好处而改节。他的老眼睛老盯着一点很远很远的光,那点光会教他死后心里平安。他是地道的中国人,仿佛已经活了几千年或几万年,而还要再活几千年或几万年。他永远吃苦,有时候也作奴隶。忍耐是他最高的智慧,和平是他最有用的武器。他很少批评什么,选择什么,而又无时不在默默的批评,默默的选择。他可以丧掉生命,而永远不放手那点远处的光。

    他知道他会永生,绝不为一点什么波动而大惊小怪。有人问李四爷:"冠家是怎回事?"他只笑一笑,不说什么。他好象知道冠家,汉奸们,和日本人,都会灭亡,而他自己永远活着。

    只有丁约翰不喜欢听大家的意见。说真的,他并不以为招弟的举动完全合理,可是为表示他是属于英国府的,他不能随便的人云亦云的乱说。他仍旧到冠家去,而且送去点礼物。他觉得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他,别人是不应干涉他,批评他的。

    "舆论"开始由孙七给带到附近的各铺户去,由小崔带到各条街上去。每逢大赤包或招弟出来,人们的眼睛都射出一点好象看见一对外国男女在街上接吻那样的既稀奇又怪不好过的光来。在她们的背后,有许多手指轻轻的戳点。

    大赤包和招弟感觉到了那些眼光与手指,而更加多了出来的次数。大赤包打扮得更红艳,把头扬得高高的,向"舆论"挑战。招弟也打扮得更漂亮,小脸儿上增加了光彩与勇敢,有说有笑的随着妈妈游行。

    晓荷呢,天天总要上街。出去的时候,他走得相当的快,仿佛要去办一件要事。回来,他手中总拿着一点东西,走得很慢;遇到熟人,他先轻叹一声,象是很疲倦的样子,而后报告给人们:"唉!为父母的对儿女,可真不容易!只好尽心焉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