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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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村有个好听的名字,联山井,意思是说它像连绵群山中的一口井。

    村里曾经有个戏班子。秋收之后,戏班子都要在祠堂里排几天戏。祠堂外的空地上还晒着谷子,一路上的稻草垛还散发着稻子温燥的清香,但只要弹唱的锣鼓一响,大家就赶忙直起腰,放下手里的活,搓着手往祠堂走。小孩子和年轻人更不用说,他们早就等在戏台下,说说笑笑地拿大眼瞧着。

    “咚锵——咚锵——咚——咚——锵——”

    弹唱班都是些二百五的人,他们狠命地敲敲打打,吹吹拉拉,那不三不四浪浪荡荡的声音在秋后空荡荡的村子里钻来钻去,把每一颗累累的心都撩拨得像喝醉了酒似的。唯一例外的,可能就是学校的老师。再热闹的吹拉弹唱,好像都不能传入他的耳朵。他对热闹的理解,和大家真的全不一样。村里谁家杀猪,红白喜事,都看不到他看热闹的影子。倒是,哪里一朵桃花开了,山后的磨菇出了,林子里一声不寻常的鸟叫,他却失神地把它们当作热闹来看。

    学校很小,只有一个老师。听大人们说,老师小时候读书一直都很好,大家都说他长大了要当大官,只是,他后来去上了师范,毕业后又被分配到村里教书。不过他教书也是大老师,自他来到村里当老师后,我们每个被他教的孩子学习都很好,人也变得很乖。就是那些又野又臭,连爹妈都敢咒的男孩子,也都喜欢斯斯文文粘在老师的旁边,喜欢呆在学校里。

    大家扎在祠堂里,看戏倒在其次,自己村的草台班子,就那么几出戏,倒是看人,挺有意思的。平常熟面热脸的,上了彩,穿了袍戴了盔,在吹拉弹唱中往台上一站,捏妮几声,慢慢的就把人看迷糊了,像是在做梦。

    台下的人在做梦,台上的人也在做梦。

    直到鼻子抹灰的二百五阿准出场,大家才如梦初醒。阿准是个小丑,他不走戏路不唱戏文,他一跳一跳地出场,一开口就是村里的大土话大酸话,大家“轰”的一声就笑了,就醒了,连戏台子上的人也都笑了。然后,阿准就指名道姓地和台下的人开起玩笑,好像这是他们戏本子里的一折戏似的,开得又认真又出格。他先开小孩子的玩笑,然后开他朋友的玩笑,慢慢的,不知不觉的,他就开起了女人们的玩笑,而且,他的目光、他的笑话在一个又一个女人中间缠来绕去,再也不愿离开。台下的人,笑声一浪又一浪地掀起来又落下去。好几次,大家都觉得祠堂的瓦片都要快要被掀下来了。那台上敲锣打鼓拉二胡的,那声音也乱成一团,没个正经调。

    “锵——咚咚——锵——”突然,那锣啊鼓啊琴啊,都像大梦初醒似的,正儿八经地吼着。站在台下的人看到,原来是领班阿团在后面瞪着眼睛在指手划脚。

    鼻子抹灰的二百五阿准笑了笑,还是没有回后台意思。

    “锵——锵——”弹唱们更卖力了,脸上充满笑意,好像是敲给领班看的,又好像是敲给大家听的。

    “锵——咚咚——锵——”

    “锵——咚咚——锵——”

    大家的肚皮都快要笑疼了。

    “锵——咚咚——锵——”

    “锵——锵——”

    突然,弹唱来了个大转折,那重的声音,尖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二胡声轻轻地游走着。大家都停住了笑,看着台上一个红影子在慢慢地移动,然后,有一串好听的声音在台上慢慢升起。阿准的笑僵了一下,弯着腰侧身退下了。

    “阿茶——”

    “是阿茶!”

    大家听不出什么好坏,也听不懂多少戏文,但觉得阿茶唱的真好,听得又省心又省力,那声音轻轻细细弯弯曲曲的,像新米饭,咕噜咕噜就自个儿往肚子钻;大家看不懂行头也看不懂把式,但台上台下,大家就大大方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看着她动唇,看着她轮眼,看着她扭动腰身,看着她双腿慢慢推动裙摆,看着她慢慢侧过脸去好在她好像一心沉醉在她的戏文里,眼睛迷离地望着远处的一点,余光在大家面前一扫就过去了。所以,大家就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

    二胡咿咿哑哑地拉着,笛子呜呜地吹着,木琴叮叮咚咚地敲着,二百五的弹唱们也正经了,沉着脸,摇着头,好像正仔仔细细地走在戏里,生怕走错了就要从戏里跌出来;台下也是一片安静,偶尔传来某一个人喉结上下爬动的声音,像是田里突然冒出一个泡泡;村里的狗可能一直听着祠堂里的热闹,这时候带点疑惑地叫着,那声音远远地从村子传了过来,让人的心思走得很远很远,那份飘忽,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大家说,一个戏班子,其实就看一个阿茶。

    可惜啊,后来阿茶不唱戏了。

    “阿团,是不是你们欺侮她了?特别是你,欺侮人的手段那是软的也来,硬的也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大家碰到阿团,说着说着,就会问起阿茶的事。大家都说,戏班里的人做风都是很随便的,大家走乡窜村地演戏,晚上都是在祠堂里打统铺,常常会有人钻错了被窝。

    “我们要是动阿茶一根手指头,我们——没有的事。谁敢去动阿茶啊。”阿团不笑了,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大家看到阿团不笑了,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是严肃的。他这个人,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很少有个正经的时候。

    “没有?说出来也要人相信。谁不知道,你们都是一群猫,公猫和母猫,一群一年四季都叫春的猫。猫不吃黄花鱼,没人信。”大家故意这么说。

    “不信就算了,算了。”阿团说着就急了。一看他急了,大家就相信阿团说的更是真的。他是那种不轻易和人急更不和自己急的人。

    “我们唱戏的,是要随便些。其实也不是随便些,你们想,都是一群年轻人,每个又都是那么漂亮,大家来来往往有了那么点意思,当然是很正常的事——心不毛,手不痒的,那才叫不正常。我们一个村一个村的去唱戏,晚上歇了戏,总是有小伙子小姑娘小媳妇赖着不走,一村一村的,有点男女之事,也是很正常的。唉,我们这是草台班子,又不是什么国家养着正式戏班子,大家不领工资,大家来唱戏,不就是找个事做,图个新鲜快乐好玩吗?等她们嫁了人结了婚,再漂亮也没用了,也不值什么了。我们村这么多小伙子小姑娘到我戏班子里来,我是做好事,让他们有饭吃有钱花不说,还让他们过了一段以后值得回想的好日子。你们说是吧?不过,我们大家对阿茶真的是很规矩的。先不要说阿茶是我们的牌子,我们村这个草台班子,从我师傅那儿传下来,二十几年了,没像这几年这样红红火火,这还不都是有阿茶一折戏?你们看学校老师,我们的戏他什么都不看,只看阿茶那一折。其实,只要阿茶往我们身边一站,我们就连二百五的话也不敢说。甚至,远远地看她过来了,我们就会把流涎话岔开。有一次,阿准看看房里只有阿茶一个人,就想和她套近乎,没想到,他刚跨进门槛,她就尖叫起来,一下子,所有的人都围了过去。那以后,再没有哪个二百五的男人再敢凑近她。大家都说阿茶是仙子,是观音,是让人看让人拜的,不是让人动口动手的。女人和女人,真是很不一样啊。”

    阿团停了一下,问道:

    “你们说,你们平时敢盯着阿茶看吗?”

    “不敢,谁敢啊。”

    “好多人对阿茶有意思,这肯定是有的,但真的没有人欺侮她。这我敢发咒。其实我知道,那些对阿茶有意思的人,后来也都有了相好。大家也都过得很开心。”

    “那,阿茶唱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唱就不唱了?”

    “我也不知道。”阿团陷入深思。大家觉得这时的阿团说的也是真的。

    “不过,这样也好。要我说,她是最适合唱戏又是最不适合唱戏的。她唱杜丽娘就是那杜丽娘,唱崔莺莺就是那崔莺莺,唱林妹妹就是那林妹妹。不过,不唱戏了,也好,在我们这样的草班子唱戏,真是委屈她了。为什么她就不唱了,反正我是不知道,你们可不要再缠我了。”

    “阿茶她唱得好好的,怎么——”大家突然想到阿团说的话,就笑笑,不再说什么。

    阿茶不再唱戏以后,戏班子还咿咿哑哑地唱了两年,后来,就慢慢地散了。秋收后的那段日子,村子和山野一样显得特别空旷。大家从祠堂外经过,觉得祠堂是那样的大,那样空。不过时间一长,空阔的祠堂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塞满了。在祠堂里翻晒着谷子,堆着稻草垛,大家偶尔抬头看看戏台子,也不再走神。阿茶的事,慢慢地从大家心里淡去了。阿茶安安静静地过着她的日子,大家看着她远远地走来,觉得她还是那样的婀娜,那样的清丽。她在远远的地方走动着,像是个观音,像是个梦。不过,大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这时候的村子,有一种特别的安详和宁静,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实在。远远地看着,远远地走着,这才是阿茶的生活。

    大家都说,阿茶真的像学校的老师,可惜,阿茶是阿茶,老师是老师。

    突然有一天,大家听说祠堂又要唱戏了。可是没人相信。到了傍晚,却真的听到祠堂里传来那似曾熟悉的吹拉弹唱的声音。大家急忙放下手里的碗筷,匆匆往祠堂赶去。大家一边走一边听,内行的就说:

    “这弹唱就不得了,是个大班子。”

    大家走进祠堂一看,里面一片灯火通明,戏台子被装扮的龙盘虎踞,亭台楼阁,果然是个大班子的气派。但除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外,偌大的祠堂一片肃穆,刚来的人定睛一看,原来在最前面位置上,摆着两把高高大大的太师椅,上面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师和阿茶——虽然是背朝着大家,但大家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老师和阿茶。

    “老师请阿茶看戏。”

    大家轻声地说着。

    “老师请阿茶看戏。”

    大家没再说什么,连小孩子也都噤了声,好像觉得这也是老师请大家看戏,是老师给大家布置的作业。大家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戏,也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戏。祠堂连唱了三个晚上的戏,有林妹妹和贾宝玉,有杜丽娘和柳相公,有崔莺莺和张生,大家越看就越觉得那台上的林妹妹,那杜丽娘,那崔莺莺就是阿茶,那宝玉,那柳相公,那张生就是老师。大家看到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太师椅上,目不斜视地看着戏,但从他们直挺挺的背影上,却越看越觉得他们是那么亲近,那么通气,那么投缘,大家能感觉得出,看戏时,他们笑是一起笑的,叹气是一起叹气,紧张是一起紧张。这三天,大家晚上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看戏,看老师和阿茶的背影,走出祠堂,大家就慢慢的听清了老师和阿茶的事。

    第三天晚上,当戏做好了,老师和阿茶从座上站了起来,牵着手,走上台去,向戏班子鞠了个躬,又向大家鞠了个躬。

    “成了。”

    “老师和阿茶成了!”

    弹唱班又突然用力地敲打着喜庆拜堂的曲子。老师和阿茶牵着手站在台上,大家觉得这真是从戏里走出来的一对,那么美,那么安静,那么相像。台下,阿茶的妹妹阿米笑着给大家分发着喜糖,可是,大家看到阿米笑着笑着,慢慢的,就翕动鼻子,含满泪花,最后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大家轻声地说开了——

    “阿米委屈了。”

    “阿米和阿茶一样出色,可惜,老师只有一个。”

    “没有阿米,阿茶和老师的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成。”

    “老师和阿茶都是那样的人,两个有意思那么久了,却谁也不愿点破,谁也不愿先开口。”

    “幸好有阿米,阿米当然最知道阿茶的心,也知道阿茶和老师的人。没想到的是,她假戏却真做了。”

    “要不是阿米对老师这么一追,阿茶和老师的事成还是不成,还真的很难说。没有阿米这么一追,阿茶可能真的就开不了口,老师可能也真的下不了决心。”

    “是啊,看看阿米后来真的喜欢上老师了,阿茶就不能不说了。”

    “这样看来,阿茶还是阿茶。”

    “老师也还是老师。”

    大家在曲子中轻轻地说着,觉得就像说一出戏,有说不出的传奇和美好;阿茶和老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们牵着手微笑着站在戏台上,望着眼前的热闹,他们的心也许早就旋进戏里,旋进梦里,旋进连绵的大山里。

    08年7月17日改毕于梧桐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