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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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关于人生这堂课,深入研究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我念初中的时候,语文成绩特别糟糕。在一节课外阅读扩展课堂中,语文老师组织我们进入学校的图书馆,每人选一本书,看完之后写一篇六百字的读后感。当时没有多少同学是情愿的。因为学习语文知识的过程本来就是枯燥而乏味的,并且对于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来讲,六百字的读后感字数确实有点多。双重压力之下,全班41位同学便半推半就地进入了图书馆。

    对于这件事情,我不知道其他同学是怎么想的。但我一度认为,本来我的语文成绩就不好,现在又要读小说,又要写读后感,这不明摆着为难我吗?

    于是,我赌气地在图书馆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全然没有把心思放在选书的任务上。大概过了二十分钟,语文老师透过书架的缝隙看到无所事事的我,便突然问道:“夏晨,书找好了吗?”

    我被吓了一跳“没,还没呢!”

    ——话语里夹杂着一丝颤动,显然是心有余悸过后的情绪使然。

    没过多久,我便看到语文老师手里抓着一本厚厚的书朝我走来。她停在我面前,将手中的书递给我,然后对我说:“你就看这本吧,看完之后记得写六百字的读后感。”

    我勉为其难地接过语文老师手中的书,然后往书的封面看了看——基督山伯爵,大仲马著。无论是书名和作者,在字面上都很有意思。当时的我会这样认为,绝大多数原因是我对“大仲马”这个人物一无所知,更别提他所创作的小说了。

    语文老师欲想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对她说道:“老师,这书太厚了,我怕看不完。”

    “没事,你慢慢看,这是学生通读版本,问题不大。”话落,语文老师便去看其他学生选书的情况如何。

    我望着手中的书,瞬间有种想扔掉它的感觉。

    2。

    事情大概过去一个星期,那本书被我扔在家里,一页也没有读。有几次语文课结束后,语文老师在班上问同学们小说阅读的怎么样了,绝大部分同学纷纷举起手中的小说,有的说快读完了、有的说刚读到一半、有的说已经读完了

    不知何时,语文老师就站在我面前,然后问我:“夏晨,你呢?”

    我站起来,抓了抓脑袋,然后对语文老师说:“快了,快了”

    说谎脸都不红。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数学课结束之后,数学老师刚离开,语文老师便走进了教室,她叫学习委员把上个星期考的语文试卷发下去。

    我不猜都知道自己没考及格。念初中英语考不及格还情有可原,可语文考不及格却常会被人笑话。

    我瞄了一眼刚发下来的语文试卷,58分。看到这个惨目忍睹的分数,瞬间有种将它揉成一团然后扔进垃圾桶的感觉。但我还没来得及行动,试卷就被前座的同学夺了过去,然后便听到他的一阵讥讽“夏晨,你是火星来的吧,每次语文都考不及格”

    我没有被戳伤,这些话早已让我变得麻木了。

    “老规矩,试卷带回家给家长签字,明天上交。”语文老师落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教室。

    这句话就像晴天霹雳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我曾问过自己到底是有多讨厌语文。实则不然,其实我并不是讨厌语文,而是语文考试总考不及格,渐渐地在心里便对语文有所排斥。之后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之下,我便对语文老师也有了排斥感。

    3。

    试卷签名这件事并没有难倒我。我找到之前我爸签过字的试卷,然后模仿他的笔迹,将他的大名签在了58分的语文试卷上。为此,我暗自为自己的自作聪明高兴了好一阵子。可是第二天上午上完最后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的一句——“夏晨,跟我来办公室一趟。”便将我内心暗自的微微波澜化为了乌有。

    我唯唯诺诺地跟在语文老师身后,直到走到办公室门前,或许是她发现办公室里老师多,便叫我在办公室旁等候。

    我等待片刻,便看到她便从办公室走出来,手中抓着一张考卷,顿时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夏晨,你试卷上的名字是你爸爸签的吗?”她质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知道自己身处角落似乎已经没有了退路。但理性思维在作祟,我还是一度在心里问自己,她是怎么知道试卷上的名字不是我爸签的?

    “怎么可能不是我爸签的?”似乎谎话说多了,之后的一些谎话就连自己也时常信以为真。

    “你还撒谎,今天你爸爸打电话给我,问我你最近的成绩如何”

    面对语文老师的话,我若有所思。原来纸包不住火,没有永远能够圆得了的谎言。只是通过我爸一个简单的电话,语文老师就知道了我没有把上个星期的语文试卷给我爸看,更没让我爸签字。

    擅自在试卷上签字这件事算是隐瞒不下去了,我低着头站在办公室外一旁的角落里,等了良久,才听到语文老师说:“你先回去吧,试卷记得带回家叫你爸爸签字,另外写四百字的检讨,与之前课外阅读课布置的六百字读后感一起交上来。”

    语文老师的话让我感觉快要窒息一般,一份检讨加一份读后感共一千字,叫我如何在短期内完成?

    我离开的时候,感觉之前对她有所排斥已经够仁慈了。

    我现在不但排斥她、讨厌她,甚至还有一点点恨她。

    4。

    又过去一个星期,班上同学纷纷交了读后感,可我却只字未写。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点完作文本时,便道:“还有一个同学没有交读后感,趁现在赶紧交上来!”

    顿时,教室里鸦雀无声。片刻后,语文老师问我“夏晨,你交了吗?”

    “没有。”我把头低下去,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没交你还不说话,下午放学别回去,留在教室写完!”语文老师气气冲冲地走出了教室。

    下午放学,我不敢回家,我怕语文老师会联系我爸,所以我便乖乖地留在了教室。可是等到值日的同学把教室打扫干净,语文老师还没有来。我心存侥幸地想,她是不是忘记了我没有交读后感和检讨书这件事情。

    可是,我仍害怕她会突然出现,然后把我驯的狗血淋头。终究还是年少胆小的缘故吧,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我认认真真地将检讨写完了。

    血色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黄昏里的这等光景很容易让人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我收拾好书包,将教室门带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

    似乎有些不妥,我前脚朝楼梯往下踏了一步,然后收回,转身直径去了语文组办公室。

    办公室门是锁着的,语文老师的那个位置靠窗,桌子上面堆满了作业本。整个办公室昏暗、无光,与此时天空的颜色相衬映。

    离开时,我想,像我这样学习不好、态度又不端正的学生,被老师遗忘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离开教学楼,我久久地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心情灰暗如土。

    5。

    翌日,整整一天没有见到语文老师,她的课由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担任。男老师的口风很严,班上同学在他那里得不到有关语文老师的丝毫消息后,便在课堂上闹腾,不愿听他讲课。男老师没办法,只好委屈地撑过两节语文课。

    关于语文老师突然不来上课这件事情,班上同学各抒异见。有的说语文老师怀孕了,有的说语文老师感冒了,有的说语文老师可能是被车撞了当然,说语文老师被车撞的包括我。

    我讨厌她,怨恨她,她一天不出现,我的世界似乎能够安宁许多。

    可当语文老师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现之后,我渐渐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毕竟她是我的语文老师,毕竟我还有一本书没看,一篇读后感没有写。而这两项任务,都和她有关。

    依照校领导的说辞是我们语文老师生病回家静养了。对此,班上同学并没有多加怀疑,只是不习惯没有语文老师的日子。

    大概是年少不知吧,不知有些感情是在慢慢之中建立起来的,虽然这种感情表面上看来微不足道,甚至可以随时丢弃。但真正感知它的存在之后,又会觉得它庞大如海,想抓紧却又无奈于双手力量太小。

    这是一种难懂的思绪,我想终究是年少不知,年少不知将一份真情拾起不易,放下更不易。

    渐渐地,班上同学习惯了没有语文老师的日子,也不再为难代课的男老师。而我在半个月的课外时间里都沉浸在基督山伯爵中。没看之前不知道它的好,看了之后才深深地被它的故事情节所吸引。

    我如痴如醉地将基督山伯爵看完,然后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读后感,写完之后,才发现将近超了四百多字。

    不知为何,关于我的语文老师,之前对她的排斥、讨厌,甚至怨恨,在这时统统消失殆尽,剩下更多的是想念。

    可是,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该以怎样的方式把检讨书和读后感一并交给她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想,终究还是年少不知,年少不知生命之花长盛开,生命之花终凋零。

    6。

    语文老师去世的消息在学校里传开时,班上每一位同学的脸色都显得十分凝重。有很多同学流出了眼泪、哭出了声。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哭,该如何去流眼泪。只是感觉每呼吸一次,胸口就痛一次,伴随着那种如刀绞的感觉,愈发疼痛。

    那天下午放学,轮到我做值日。等我把教室打扫完毕之后,将教室门锁上,然后直接走向了走廊尽头的语文组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发现靠窗的桌子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了。

    离开的时候,我望着西边隐隐下落的夕阳,落寞而又冗长。我久久地仰着头,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语文老师患的是乳腺癌,晚期。叫我留下来的那天下午,她在办公室感觉胸背愈发疼痛,疼得受不了时,便在其他老师的帮助下匆忙送去了医院对于乳腺癌患者来说,到了晚期无疑是致命的,我无法想象语文老师是怎么度过这些日子,又是怎样将全部的心思放在教育学生这件事情上。

    终究是年少不知,年少不知有些过往只能到记忆里搜寻。

    当积淀在内心里的话,由长句变成短句,短句渐进被沉默所取代,我发现所有的一切就像吹过来的一阵海风,寻不见,再也寻不见。

    语文老师的葬礼被安排在周末,全班学生都参加了。那天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为语文老师献花,轮到我的时候,我凝视着那张大大的黑白照片,她微笑着,无数的灯光照耀在她的脸庞上,庄重、祥和又安宁。

    我鞠躬、献花,这一切像是一场梦,来得这般突然,这般令人难以接受。

    夜幕降临,无月,星稀。

    夏天微凉的风掠过我的皮肤,我蹲在院子里沉默不作声。乌鸦的声音回荡在院子上空有些恐怖,我左手紧紧抓着检讨书和读后感,右手捏着一个打火机。

    ——“咔嗒”一声,那两张纸张闪耀着明亮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