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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听雨——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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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家住在唐河。唐河是成都市郊的一个村落的名字。关于蜀中乡村的记忆,唐河承载了大半。时至今日,我离开已有二十年了,但旧梦氤氲,拨开岁月那薄薄的茜纱,我依然能窥透曾经的生活。

    姑爷是位逐花而走的养蜂人,通常只有娘娘和我的表兄表姐们住在唐河。家里条件很好,在那个年代,就拥有漂亮如别墅一般的小楼房,精巧如园林一般的小庭院。当我第一次随奶奶坐着当地的人力车,来到娘娘家时,美丽的乡村风景让我心旷神怡。

    年幼我,只能记住眼前生活中的一切,也许还不无法真切地体会,可现在我这个不再年轻的女子,慢慢地体会出在唐河生活时的美,诗意之美。

    小时候会吹笛子,现在已经记不清是哪位老师教会的(很遗憾,现在把笛子全忘了)。我经常牵着娘娘家的小狗,拿着竹笛,从后门跑出去,在青青的田地中吹笛子。田地中人很少。在远处,是青色的山脉,看不太真切,天并不太明蓝,而是一种温存的灰蓝色(四川的天,很少有蔚蓝如洗的时候)。远远近近都是青菜地,我是认不得叫什么名字的,但我记得早上娘娘带我出来采的是哪种,记得我喜欢吃的青菜是哪种。小狗在田栊间跑远了,但时不时会回到我身边转个小圈子。

    我就站在田地中,吹笛子。那个时候会吹很多曲子,都不太难的,虽然现在一首也记不起来了,但那时清朗欢喜的心情,总能体会得到。

    偶尔,田间长出一侏树,树上定会有小鸟著的窝。我边吹笛子,边看着远处树上,小鸟儿飞来飞去。

    吹累了,就站在田间,让那温柔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拂。风也是温存的,任是钢强如铁的心,在这样的风里,也会化掉吧。

    时常追着小狗跑来跑去,西面八方都是绿色,清灵的绿、氤氲的绿、缱卷的绿,眼睛看着觉得好惬意,好舒服。

    几间房舍在一小片竹林间若隐若现。我常常跑到竹林中,在幼嫩的小竹子上用小刀削下一片竹子外衣,再削出里边轻薄透明如蝉翼的部分做笛膜。

    上高中的时候有次搬家,从一个旧箱子里找到从前的那支竹笛,已经已经很旧很老了,想吹一下,忽然就想起:哪还有我做笛膜的竹子了呢?

    大约每天的下午,我都会牵着小狗带着竹笛去田间玩。暮色四合,太阳变得不再耀人的眼,用绚烂的红装点西边的天空,并缓慢隐没在远处的群山,那棵在田间独立的树上,鸟儿们也飞回巢中,远远近近的绿地,仿佛都罩上了一层玄色的轻纱。这时候,我才会牵着小狗回娘娘的家里。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我。我要先在院中,从压水的井里打出水来洗手(后来马上就有自来水了,可是我依然爱那口井)。其实洗手到在其次,我是十分喜欢压那水井的,地下的水就会汩汩流出,我总会感觉很神奇,很魔幻。现在回忆起来,一个四岁多的孩子,是多么地幼稚与无知啊!一个小小的水井,都会让她如此兴奋与好奇。可是,再想想,似乎已有好多年,我未曾体会儿时那种对陌生事物的新奇神秘之感,又一下子空落落,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样。

    晚饭后,娘娘和奶奶(四川话应该叫婆婆,但我从小叫奶奶习惯了,我的南腔北调也是因为游走的童年决定的)会找几位大人打打纸牌,或摆摆龙门阵。而我就会跟在娘娘的女儿们身边,听他们唱歌,看她们摆弄女孩子们的小手绢,小头饰。

    有一位表姐手很巧,会作会绣。她也很安静,不太言语。每当我和其他表兄表姐玩闹累了,就会去她身边坐坐。她有时在天井中,有时在二楼她的房间里,总是那么娴雅安静。后来少年时,我读到浪漫主义文学,类似“小玛丽”(魔沼)“达吉雅娜”(叶普盖尼。奥涅金)时,总会想起她。她那么安静、典雅、超凡脱俗。每当我在她的身边,总会不由自住的安静下来。

    她很喜欢我,虽然言语不多,但总在时时刻刻关心我。我的手绢,外衣脏了,差不多都是她默不做声地帮我洗干净。

    后来我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进她的房间,送给我一个她亲手作的小手提袋,红色的,满漂亮。并不大刚好我提在手里合适。她说:佳佳,你喜欢吃糖,就用这个小红袋装了吧,你可以天天提着,看着它就想起我了。我于是欢欢喜喜的提了它,装了我那个时候最喜欢吃的大白兔糖。当真的,我走到哪,就提到哪。

    现在,这个红色的丝绣手提袋我依然保存完好,只是很少用了,糖也很少吃了——我已经长大了。十年前回去四川一次,在成都看到这位文静的表姐,她早已绿叶成荫,她的孩子都叫我娘娘了。

    九月分的唐河,是经常下雨的,那雨,一下就是一天。下雨的日子,奶奶是不让我出去玩耍的,我只能在娘娘家那幢漂亮的两层小楼中,上上下下的游走。

    下雨的日子,大人们依然是有工作的,反而因为天气,工作或许更嫌艰涩、繁忙;而我,却是无所事事了的,以往带给我无限欢乐的竹林、田地、小溪都依然近在咫尺,我却只能困在楼中,不尤得有了一种伤心之感。

    娘娘家的楼很别致,二层上是有一个通着的长廊,我的房间也在二层,下雨的日子,我就爱站在这个长廊上,向着雨中凝望——实在,我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了。于是,我长久地站在长廊上,望着那时大时小的雨。

    九月的唐河,天已经很凉了,消了盛夏的溽暑。我早已不再穿连衣裙了, 奶奶给我窗穿上了丝绸衬衫和长裤。而下雨的天气,还会仍觉得丝丝凉意,随着细密的雨丝,弥漫在空气之中。虽然不至于着凉,但那凉意,却是能弥漫在心头的。

    下雨的日子,空气很洁净,很清冷。虽说平日里唐河就很美丽,但我总觉得,雨水洗过一遍的空气,更清洁。我站在楼上的廊中,吸着这样湿润清新的空气,心中也仿佛被洗了一般。

    我长久地、长久地站在廊上看雨。看丝丝冷雨打在娘娘家的庭院中,落在院中,罗在姑爷养的信鸽的丝笼上,落在院子中那唯一一棵柿树上,树叶被雨水洗的发亮,微微闪着光。远处,雨幕象一重茜纱,笼在田地上,看不分明田间的沟壑了,更远处的山在雨中就更加模糊,简直要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一样。雨声如诉,也充盈天地之见,仿佛也要滤静了一切喧嚣一切嘈杂,让尘世间,彻底的清洁一次,彻底的安静一会儿。那雨声,渐渐地不是在耳边了,而是在心上了的。

    四川的雨,在我的印象中,少有倾盆,就一直是这样不大不小的下着,不徐不急地下着,如同蜀人稍嫌懒散的生活状态。而有些诗意,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中才会体悟。想想有诗史之称的杜甫,一生忧患,不是也只有在蜀中草堂的那几年,写出了:“杨柳枝枝弱,琵琶对对香”“花径不曾缘客扫,篷门今始为君开”“仰面贪看鸟,回头应错人”的句子吗?!

    在楼上看雨听雨的我,已不是那个在田间奔跑,在大人身边撒娇的孩子了,虽然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却隐隐地在品味着些什么一般。我可以长久的站在楼上的廊中,长久地凝视那落下的丝雨,看那雨丝,半透明地,随风轻摇,把空气织就成一幅幅透明的轻纱。那时,我那幼小的心灵中也总会有些异样的感怀,无法言明,却如那天地间的丝雨一般挥之不去。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在雨天里,站在廊上,专心地、长久地凝望雨幕的小姑娘的身影,依然如在目前。而那时眼前的雨,耳边的雨声,也依然没有忘记,无法忘记。多少个下雨的日子呀,重重叠叠,在记忆中弥漫开来。

    我的性格里,始终有一种伤怀的成分,常常无端地落泪。这样的感伤,被人笑话过,也被奶奶批评过,她告诉我不应该这么低调(甚至在我平日闲暇乱写的诗乱填的词,她看到是忧伤过了的,她就要批评我不该小小年纪,做此声律)她告诉我不应该这么低调、这么忧郁。而我想,早在幼小的童年,在那些看雨听雨的日子里,那伤感之美便在我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的罢?!

    小时候没有文化的熏染,思想清白的象一张纸,那些雨,仿佛是第一次写在思想上的文字,那雨声,仿佛是第一次弹拨起的心弦。自然中有各种各样美,而秋天的雨,秋天那连绵不绝的雨,自有一种天然的忧伤之美,伤怀之美。它轻叩我的心灵,并长久地在我灵魂深处打上烙印。

    那个站在楼上听雨的小姑娘的身影,让我如何能忘怀?!

    唐河那些温柔的落下的丝雨,又让我如何能忘怀?!

    那丝丝如叩心房的冷雨,有让我如何忘记呢?!

    多年之后,当我在大学里那宽大安静的图书馆读书时,当我读到了余光中先生的散文听听那冷雨时,当我读到蒋捷一剪梅“少年听雨歌楼上”时,忽然间就打开了那尘封的记忆,仿佛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又是一个站在楼上,长久地凝望着雨幕的小孩子了。在图书馆中的我,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