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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2005年死去青春文学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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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题前:

    本故事涉及到了未来的时间和人物,但很显然,它们只是讲述的道具,因此本文跟科幻毫无关系。事实上,本故事讲的都是发生过的事情,即都属于真实。

    2025年,我二十岁,在武汉的m大上学。记得当初告诉母亲我只能考上m大时,她的神情有些异样。当时我以为她只是有些失望,并没有多问。后来她告诉我,原来父亲二十多年前也是在m大上学的,我才觉出她那时的神情其实是惊愕。

    关于父亲,我只知道他死于2005年,自杀。母亲说,父亲死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已经在她肚子里生了根,否则可能不会去死。母亲这样说想必是担心我对父亲产生某种恨意,但她却一直不肯详细讲述父亲死去的前因后果。其实对于父亲和母亲的从前,我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可每次问起,母亲总是摇着头说,忘了,忘了,都二十多年了。母亲摇着头说话时目光茫然而空旷地越过我的头顶投向窗外,又仿佛穿过了窗外的连绵山岳,飘散在没有边际的远方。我知道母亲其实并非忘记,然而对于她深沉而优雅的拒绝,我无能为力。关于母亲的优雅和美丽,这里有必要岔开一笔来描述。我个人认为,形容一个人的美好容颜,最常用的有两个词:漂亮和美丽。漂亮容易使人想到天生丽质,想到光洁艳丽和非浸润性的轻松透亮的光彩,像精致的花瓶、荷叶上滚动的圆滑水珠;而美丽是浸润性的,是一个人所经历的美好事物在人面部表情和行为举止上的自然表现,惟有深沉的岁月沧桑弥漫其中,人才能显得美丽。母亲也许曾经漂亮过,但现在看来,她的容颜只能用美丽来形容。母亲曾偶尔说起过父亲上大学时常常无所事事地骑单车在校园里转来转去,左顾右盼寻找美丽的女生。这种事我也干过,我确信已经看遍了m大所有的女生,但从没见到跟母亲的气质有一丝相似的。母亲的美丽在今天的年轻人中是已经绝版了。于是我只能思念并且嫉妒我那不曾谋面的父亲,并且对他和母亲的从前心怀敬畏。

    如果母亲一直不开口,那么我对父亲的了解也就仅限于他留下来的那一卷诗稿。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份打印稿,纸张已经泛黄变脆。每次看时,母亲总要在一旁提醒,说是要轻拿轻放,不要弄折了,皱了。看到这卷诗稿,离我想像最近的人其实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诗人海子,因父亲的诗里跟海子一样有泥土芬芳、热血奔流和绝世的忧伤。我时常会把父亲和海子的形象混淆,很多时候我在脑中努力去构造父亲的形象时,看到的却是海子那憨实而又哀伤的笑容。我把这个告诉母亲,她只是轻微一笑说,你以前翻的那本海子诗集,是你父亲生前的最爱。

    在母亲还未向我完完全全地开口讲述她和父亲之前,我有时会有一丝丝的预感,认为她总有一天会把所有的故事都说给我听。上了m大之后,这种感觉是愈来愈强烈,就像在黑暗中等待一个人从远处向你走过来,他的脚步声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是八月出生,所以每年生日都逢暑假在家。二十岁生日那天,母亲显得有些异样,那个午后她的优雅被一种激动催促,有一丝丝的坐立不安。后来天暗下来,她不让我开灯,自己去卧室摸索了好一会儿,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油灯。我以前只是在书本上见到过油灯,感觉只是一种器物罢了,而细看这一盏时,却觉得它的精巧竟透出一股带有生命气息的可爱。母亲细细地擦拭灯身,然后给它加满了芝麻香油。母亲说,她小时候用的煤油灯比这个大多了,这盏灯生得小巧,也生得高贵,所以给它用芝麻油。我没有问母亲为什么会想起来要点油灯,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母亲将要开口对我说些什么了。

    我们就在不时跳动着的如豆灯火下吃晚饭。母亲不再说话,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嘴一直在动着,没有停下来。可在我吃完之后,她碗里的米饭却依然几乎没有动过的样子,她是一粒一粒地在吃。我透过这跳动的火焰去看她,她的身影优雅地凝固在了这片柔和的昏黄之中,只有双唇还在下意识地一抿一抿。我突然觉出了这灯火的穿透力,我知道,有时候一种声音、气味或者光线会把人带回真实的过去,身临其境。

    母亲说,父亲2000年进入m大,那时m大还叫m院。父亲在m院很不得志,后来操笔写东西混日子,变成一个文学青年。母亲很详细地解释“文学青年”这个词,她说那时候不像现在,凡是写东西的人一律称作写手,写作竟然变成货真价实的第三产业。关于现在的写作行业,我了比较了解:写手们根据顾客的需要来写文字,比如客户打电话来说喜欢都市言情的,就给他写一个都市言情的故事,如果他还说喜欢凄惨一点,那么就让男女主角统统死去。总之呢,,一篇小说只针对一个客户,只要愿意付钱,想要看什么类型的,写手就给写什么类型的,跟当年的家政服务差不多,一切让顾客满意。也有故事写得出彩的,这类写手就相当于那时候的“家政服务明星”于是有了出版的机会,可以晋级为作家,只是“作家”这个词已经没有当年的意味了。母亲说,你父亲死去其实是一件好事,要是活到现在,恐怕会疯掉。然后她开始很正式地讲述父亲。

    母亲说,父亲一直告诉她m院的秋天是黑白两色的,尽管也能看见很分明的绿色,但走在校园里,景致和行人看上去感觉就像是黑白电视机里的一样。父亲还说,秋天院里枯叶横飞,一片片黄叶在灰色的天空中纷乱地划过,就像一个人无聊时拿铅笔在纸上信手划出一个又一个叉叉,仿佛是自然界的自我否定。他就在这样的时节养成了抬头看天的习惯。那时候武汉的空气还没有现在污染得严重,所以天有时候是蓝色的,但更多的时候是灰色的。父亲在灰色的天空下无所事事地行走,后来就写起了小说。写小说的时候他就坐在南湖园里的石凳上,风从林子里吹过,灰色的天空中漂浮着暗暗的云,有喳喳乱叫的灰喜鹊在林子里流窜,从树尖上拉下一团团粪便,清脆响亮地打在地面上。林中的空气也是灰色的,父亲呼吸着他们,所以写出来的小说也是灰色的。

    父亲在m院写过一篇比较有意思的小说,名叫我和丁小娇的幸福生活,写完后不久他就离开了。小说的情节是他和小娇阿姨的一些风流韵事。母亲说,里面写的事情太失实,又过于颓废,只是感情还比较真挚。关于小娇阿姨,母亲解释说是父亲那时候的女朋友。她说父亲短暂的一生中犯过好几个大错误,结识小娇阿姨就是其中一个。但她又说,父亲当时处境不好,又太年轻,犯一点错误也是可以理解的。据父亲说,写小说是为了陈述现实、表达梦想,但他还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事并没有写入到那篇两万字的小说中。母亲说,父亲太过于心急,一开头,就慌着寻找结尾,以致错过了很多有价值的素材。比方说,那时候父亲常常带一个酒葫芦去上课,在课堂上自斟自饮。父亲用的酒葫芦是一个真正的葫芦,是奶奶一手种在菜园子里,经过几十天的阳光雨露长成的,其间也许曾有过一条土蛇从上面爬过,有过一两只蜻蜓落在上头。父亲在暑假时发现了这个小巧均称而又结实的葫芦,喜出望外,摘下来好好侍弄了一番。他小心翼翼地在葫芦顶上钻了个小洞,花了整整半日用铁丝捅出里面的瓤子,又用软木块做了塞子,再找来沙纸细细打磨,使其看上去朴素端庄。奶奶并不知道父亲是要拿这么个宝贝去装酒,而且还要在课堂上喝,否则会夺过来一脚踏扁。后来父亲不远千里把这个宝贝带到学校,又用一根结实异常的细绳把它吊在书包侧面,走起路来晃荡晃荡的。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去上课。

    父亲在课堂上自斟自饮的时候,小娇阿姨就坐在他身旁。他没有钱买下酒菜,有时吃几颗花生米,有时候就喝干酒。有花生米吃的时候,父亲吃一颗,也总要喂小娇阿姨一颗。他拈起一颗花生米,对小娇阿姨说“来”小娇阿姨就很乖地把嘴张开。父亲手指一弹,花生米划着弧线落入小娇阿姨嘴中。然后他们表演孔乙己的角色,一个说“多乎哉”一个说“不多也”这样做无疑是很影响课堂纪律的,所以他们总坐在最后一排。可有时候浓厚的酒味会在教室里胡乱飘散,一直蔓延到十米开外的讲台上,老师就会突然停下来吸吸鼻子,自问一句“怎么有二锅头的味道?”于是座下笑成一片。好在老师总以为大家是在笑他,所以赶紧拿起课本来讲课,以作掩饰。小娇阿姨就趁乱趴在父亲腿上撒娇。

    我奶奶要是知道父亲天天在课堂上喝酒,肯定会立马从柴禾堆里捡一根结实的棍子,生平第一次坐火车赶到武汉把父亲打个半死。在爷爷奶奶看来,父亲是祖坟上冒出的一股青烟,是一个家族从农村走向城市的惟一希望。正因为如此,父亲不能向他们提及在校的苦闷,所以后来突然的事实让两位老人悲恸不已,也永远无法理解。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父亲在他的家乡依然是逆子的最好模本,是人们教育子女的最佳反面教材。

    在父亲与小娇阿姨熟识之前,他最常做的事是背了书包到南湖园的草地上睡觉,夏天睡在大树下,冬天睡在空地上。父亲躺在厚厚的草坪上,四肢舒展成一个“大”字。有时候蚂蚁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他伸手一个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就又睡了过去。微风吹动他额前的长发轻轻飘动,他的鼻息里全是阳光和青草味。有时树叶从高处旋转飘落,盖住他的半边面颊,他醒来后就拈起这片叶子端详半天,想一些遥远而不着边际的事情。这样一晃就是一下午。

    毫无疑问,父亲在m院的时候是极其厌学的。他学工科专业,却每天以写小说诗歌打发日子,这在身旁的人看来叫不务正业。对此他不作任何解释,但他后来对母亲说,那时候日子总是长得要命,空气都变得很粘稠,要是不找点事打发时间,人恐怕就要这样生生地老去。不过他也有强迫自己去上自习的时候,那是在临近考试的日子。据父亲说,m院的冬天,夜晚一般都是伴着歌声而来。校园里每个路口都装有扬声器,所以m院的广播很有穿透力。歌声从太阳落山前一刻响起,直到夜色完全降临。父亲吃完晚饭,穿过弥漫着音乐的空间去上自习。他从南湖边缓缓地走过,看着黑夜把湖水慢慢染成黑色。如果碰到好听的老歌,他就停下来,靠着湖边落光了叶子的稀疏垂柳把这首歌听完。夜色就在歌声中降临,四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南湖对面最亮的是两盏绿色的高压汞灯,那是建筑工地的照明灯。父亲说,这种照明灯曾在南湖对面远远近近的地方都出现过,后来终于消失不见,那是因为南湖边所有的空地都被盖上了房子。还有几处黄色的高压钠灯也很亮,长年如此,不知是作什么用的。那些光亮把它们自己以及它们照亮的建筑和树木都投影在湖中,从黑暗中能看见分明的轮廓。湖的中心却是漆黑一团。父亲说,假如把这些灯都灭掉,校园里的路灯也灭掉,站在这样深深的黑暗中就可以看见遥远对岸的微弱灯火,那是农家的白炽灯光。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戴上眼镜往那边看看,但极少看到。往往在黑暗中呆立很久,父亲才意识到原来他是背了书包要去上自习的,于是他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六号楼。他在自习室里坐下来,摊开书,很想咬着牙看下去,可是满脑子里都是各种各样的幻想,然后就开始偏头痛。很少有时候坚持半个小时以上,父亲就收拾了课本,背了书包从六号楼出来。父亲说,六号楼二楼有一级楼梯缺了一个口子,他每次走过时都看见,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从六号楼出来,父亲不知道该去向哪里,该做点什么。有时候他去图书馆看小说,有时候连小说也不想看,就在校园里明明暗暗的道路上下意识地走路。他很想有一个地方可去,有一件看得见成效和意义的事情可做。他甚至想偷偷钻进一个陌生人的屋子,帮人把地面和窗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悄然离去。他后来对母亲说,他喜欢看抹布从灰蒙蒙的窗子上滑过,留下光彩明净的痕迹。他说,这种感觉可以称之为美妙。

    父亲在校园里走路,会有幸看到月亮升起。他说,在m院,月亮有时候是从东边升起的,有时候却又像是从西边,所以他一直搞不清“玉兔东升”指的是入夜还是黎明。不过大多数时候,m院的夜里是漆黑一团的,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父亲走累了,就随便在林子里找个石凳坐下,开始睁着眼睛做梦。林子里往往有一对对男女在亲热,女的叉开双腿骑坐在男的腿上,黑暗中看去是一个个二合一的怪影。虽然人比较多,但大家资源共享,各行其事,也都尽力保持安静。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待别人就像是看待一棵树、一块石头。父亲觉得这种感觉非常之好。他后来在北京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但那时是在白天,感觉也已是十分的变味。

    2001年,父亲上大二,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很想有所作为。当时他对所学专业已是深恶痛绝,他很想挑一门既有趣又实用的学科来自学,后来他选中了广告学,这是他和小娇阿姨走到一起的契机。父亲为了锻炼创意思维能力,开始做一件无聊但很有趣的事——对着美女写情书。依父亲最初的想法,是要在一年之内流窜遍m院所有的自习室,以偷窥的方式对着一百个美女写下一百封情书,每一封都要文笔优美、感情真挚、说服力强。本来他是有这个实力的,可是他的做事方法有问题,造成了这个计划的失败。

    父亲的第一封情书是对着小娇阿姨写的。母亲告诉我说,大学时代的小娇阿姨天真无邪,很容易让男孩子动心。那时候大学校园里有很多女孩子在男生面前瞪大了眼睛装天真,但都装得恶心至极,让人反胃。小娇阿姨根本不用瞪大眼睛,一眼看上去就清澈如水。根据就近原则,父亲挑她来写第一份情书也在情理之中。

    那天是武汉入冬后少有的好天气,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了父亲身上。他黑色的上衣很快积聚了大量的热量,使他从一个温暖的梦中醒来。擦了擦被口水洇湿的课本,父亲扭头去看迎面而来的阳光。小娇阿姨就坐在窗子边上,金色的阳光从她的额头、睫毛、鼻尖、嘴唇和下巴上擦过,父亲看见的是一个镶了金边的小娇阿姨。这一眼使父亲想起了那个伟大的计划,于是他揉揉眼睛,迅速清醒过来,赶在下课之前对着小娇阿姨写下了一封千字情书。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但父亲很快就犯下了一个大大的错误,他稀里糊涂地把那封情书交给了小娇阿姨。母亲跟我解释说,这可能是因为父亲在情书中倾注了太多的真情和凭想像而来的赞美,而在他欣赏情书时,又把这些赞美当作真实,于是弄假成真。父亲刚把情书递给小娇阿姨时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可也已经晚了。大学时期的爱情,就是这么简单,母亲说。

    后来小娇阿姨不准父亲再对着美女写情书,没有课的时候,父亲就拉着她去南湖边的“清水源”小区看房子。那时候“清水源”刚刚建成,大半房子还没卖出去,父亲跑去看,是为以后做房地产广告打基础。他们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假装为买主,角角落落地看。可是他们实在太学生气了,因此受到保安的询问。父亲装作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就是来看房子的,准备结婚。保安走后,小娇阿姨板着脸问父亲:谁要跟你结婚?说着就举起胳膊要扑过来。结果却是一下子箍在父亲脖子上,蜷缩双腿荡起了秋千,荡完秋千下来,眼睛竟然潮红一片。这一点来得太突然,让父亲不知所措。他心里下意识地麻酥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溶化在里面了。但他拍拍小娇阿姨的肩,故作诙谐地说,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吗?

    从“清水源”出来,他们在湖边吹风。湖水蓝得发黑,仿佛深不可测,水浪“哗哗”地拍打着堤岸。这种场景父亲总是沉思。小娇阿姨说:你又在发呆。她摇着父亲的胳膊问父亲在想些什么。父亲在假想关于买房子的事,他觉得买房子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一个人就这样被简简单单地安定了下来,一辈子轻易地交给了一个地方。他告诉小娇阿姨,他的想法是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让人安心居住,任何一个女子都值得一个男子真心呵护。也就是说,这个世界趋向于完美。小娇阿姨听后大为惊奇,说:你神经病啊!父亲说,那就退一步,让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居住的地方,拥有自己希望得到的爱情。小娇阿姨问:那你觉得我们俩怎么样?父亲想了很久说,不知道。他其实很清楚这样说是残忍的,但在真实和不残忍之间,他选择了真实。事实上,他应该庆幸自己的残忍,八个月后他能和小娇阿姨在一夜之间作永久的分别,实在是万分依赖这一点。

    父亲和小娇阿姨的爱情维时仅仅一年,从一个冬天到下一个冬天。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在时间的积累中把感情也积累起来,以不负于小娇阿姨,甚至还可以用这份感情来挽救他的学业。可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和绝大多数平淡无聊的爱情毫无二致,他们从来没有心心相印过,甚至连相同的兴趣爱好也没有,惟一值得回忆的也仅仅是在课堂上喝酒捣乱,而这一点并不属于真实的生活。到2002年冬天,当父亲实在受够了m院的每一个早晨、中午和漫长的夜晚,决定要出走时,他终于意识到这份感情并不能丝毫阻挡他远离的步伐。他为此还深深怀疑过“爱情”这个词眼,以为不过尔尔。他当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爱上一个人了,他不曾想过还会遇到像母亲这样的女子。母亲说,她和父亲之间的真情已融入血液,父亲也曾许诺会永远留在她身边,只是最后的结局并不是她和父亲所能控制的。

    2002年临近寒假的一个冬夜,父亲向小娇阿姨作永久的辞别。他们走在灯火昏黄的马路上,黑色的风呼呼地吹过,白色的方便袋子在离地三尺的空中乱飞。父亲心里很乱,辞不达意,只是说他要走了。他说他要走了。小娇阿姨开始无声地流泪。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后来小娇阿姨终于自己擦干眼泪说:我早知道会是这样。转身走掉了。

    第二天下很大雪。天是灰色的,像是一床用过多年的旧被套;雪也是灰色的,像是从旧被套上抖落下来的棉絮,被风卷着在空中稀粥一样地沸腾;地也是灰色的,是抖落下来的棉絮在地上又形成了一床又一床的小被套。父亲就脚踩小被套,头顶大被套,周身沐浴在棉絮之中远离了m院。那天他穿得极厚,以至于外重内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他脑子里也像漫天的飞雪一样,乱成了一锅粥。他下意识地走出了m院,在校门口转身停了一阵子。当时他很想哭,但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缘故,泪水不肯下出来。他凝望着校园里苍茫中的树木、楼群和行人,在校门口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然后他轻轻地抽脚,转身离开,保持了那两个脚印的完整性。他听着自己踩在新鲜雪层上轻柔的“吱吱”响声一直走下去,经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儿,直至迷失方向,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最后他终于想起自己原来是要去火车站的,于是到路边找公交车牌,在天黑前赶到了火车站。

    父亲去了白云鄂博。他行囊干瘪,里面只有一套内衣和四本书:海子诗集、青铜时代、黄金时代和唐诗宋词三百首。母亲说,这是父亲犯下的第二个大错误。她说,父亲去白云鄂博的原因仅仅是这个名字很好听,给人以浪漫的幻想。父亲以为那里的草原会像他在m院做白日梦时见到的一样,美丽得像童话一般,但是他错了。而且,他去得不是时候。父亲一下车就被冻得要死,迎面而来的冷风轻易地穿透他自以为很严实的包裹,寒意在他身上由皮肤经过肌肉传递给骨头,那是真正的彻骨寒冷。在艰难的行进中,他看到的是矿山白云鄂博而不是草原白云鄂博,风沙和败草构成了他后来对此旅所有的印象。

    因为寒冷和失望,父亲在白云鄂博只逗留了一个下午。他在中午下车,然后很不忍地看了那里的一派荒凉。当幻想中的美妙境地这样残忍地呈现在眼前,他吞忍一路的泪水迎着风夺眶而出。他的头发像枯草一样在风中零乱、打结、沾满灰尘。尽管一下车就已知道那里不是他想要看见的地方了,但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腿独自一人走了很久。在冰冷的风沙里,他疾步行进的姿态在自己的想像中构成一种年轻的沧桑。这一幕是那样的使人落寞,以至后来他身在北京还将此深深怀念。

    两手空空跑去北京是父亲犯下的又一个错误。对于这个错误,母亲说应该分正反两面来看。一方面,当时父亲什么文凭都没有,在别人看来几乎是个半文盲,却一个人跑到北京想找事做,简直是痴心妄想;但另一方面,如果父亲不这样冒然地跑到北京,他们也就没有了相遇的机会。母亲说,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都只能属于一个人,所以这个机会万分难得。

    关于父亲跑去北京的原因,一是因为北京离内蒙较近,另外一方面也是主要方面,是缘于他对首都城市的幻想。众所周知,如果一个人对某件事物抱以极大的希望,那么他十有八九要失望。先哲歌德说过,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失望与我们对其的希望值恰恰相等。父亲因为在m院不得志而跑了出来,先是出于对“白云鄂博”四个字的浪漫幻想去看了满目的荒凉,然后又重拾希望去了神往已久的首都北京,梦想混出点名堂。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不切实际的,他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幻决想定了他必然的失败。

    2002年农历腊月十九,父亲到了北京,那时候他已近乎身无分文。他从m院出走时,身上仅有500块钱,本来他可以向学校提出退学申请,要回下学期的那部分学费的,但是这样以来学校就要通知家长,他怕爷爷奶奶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为了瞒过家里,父亲说那个寒假学校组织实习,不能回家。他想在自己找到一份薪水过得去的工作之后,再告诉爷爷奶奶关于他从学校出走的事,而这必需赶在下学期开学之前。当他走在北京热闹而冰冷的大街上,捏着兜里仅剩的几十块钱时,他开始觉得可能无法做成这件事了。他近乎绝望,但并没有后悔。在陌生的街头,瞅着从自己嘴里呵出来的白气,他想了很多事,关于在m院里两年半的生活,关于爷爷奶奶在家乡的劳作。他有一点思念小娇阿姨,但想着是自己离开了人家,就又把这份思念转变成了愧疚。他还曾设想过假如回到m院以结束这次出走的情形,是这种情形坚定了他留下的决心,因为他实在是受够了m院的无聊生活。

    尽管父亲的脑子里各种念头乱成一团,但他既已决定要留下来,生存问题就从各种打结的想法中凸显了出来。他很明智找到了一个建筑工场,他想,无论如何先活下来再说。母亲讲到这里说,这个想法是父亲一生中最现实的一个了。

    父亲到达那个工地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一群民工在工棚外面吃饭,他们站的站、蹲的蹲,很大声地嚼着饭菜。白菜和米饭的香味冲破石灰水泥的刺鼻味,也冲破了黑暗扑向父亲的鼻孔。父亲咽了咽口水,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位,很敬意地叫了声:叔叔。他说明来意,那些人很热心地带他去见工头。工头竟然操武汉口音,父亲听了连忙问:叔叔,您也是湖北的?但工头不理他,只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说:你这么瘦,有没有一百斤啊?父亲只听过买菜买粮时计较重量的,所以他当时很想挥着拳头砸过去。但他扭头看了一眼工棚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无处可去。于是他把怒气压到肚子里,咬着牙说,他瘦是瘦点,但他是农村的孩子,不怕吃苦。工头挥一挥手说:你这么瘦,本来是不收的,但现在快过年了,缺人手,你就留下试用吧。

    第二天父亲就在那个工地上拎石灰桶。一个石灰桶二三十斤,父亲左右手各拎一个,走起路来头重脚轻,两腿打漂。一天下来,两条胳膊都浮肿得厉害,放在木板子床上,感觉都不像是身上长的东西了。后来还抬楼板,那看上去仿佛是千斤重的水泥板子就由四个人来抬。大家弓着腰喊“一二三”然后一起咬牙皱眉往上顶。顶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或别人的脊椎骨被压得缩下去的“啪啪”响声,更有时候会小便失禁。这种时候父亲的肩膀钻心地疼,但他依然会走神。他总是想到爷爷为了他上学也总到建筑工地上打工,想到爷爷的脊椎骨也曾被压出“啪啪”的响声,也会因为这样的重压而小便失禁,他的鼻子就开始发酸,眼睛也跟着潮起来,看不清前面的路。他因此而反应迟钝,转弯的时候老是挨骂。

    那些天父亲并不怕吃苦,他只是盼着每一天快点过去,然后得到二十块钱的进帐。他迫切地需要钱来做简历,找工作。正因为寄希望于将要去找的工作,父亲在那些日子也并不是十分的落寞。母亲说,那时候她已经注意到父亲。她所租住的地方离父亲所在的工地只有两百米远,从她那里到工地是一段平缓的下坡路。她每天午饭后都看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年轻人把一辆比他还脏的自行车推到她楼下,然后坐上车一路溜驶下去。那辆自行车没有链子,也没有脚踏。那个年轻人不厌其烦地重复做这样的事,就像是西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把巨石从山底推上山顶,再让其滚下山底,然后再推上来,再滚下去她只看到那个年轻人长得十分削瘦,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父亲后来告诉她,那辆自行车是一个工友从垃圾堆里捡来准备卖作废铁的,因为中午的阳光接近于温暖,所以他骑上它来兜风。父亲说,在阳光之中迎风而下,感觉接近于空灵,可以白日做梦,想到很多事,也忘掉很多事。

    腊月三十,工地上放一天假。父亲揣着挣到的两百块钱想去做简历。但他找不到打字店,因为人家都关门过年了。回到工地,工友们在互相聊着家乡过年的情形,干涩的笑声在消逝了机器轰鸣的工地上显得很突兀。父亲又推了那辆破车,双腿像划船一样把它一次次划到母亲所在的楼下,再一次次一溜烟地驶下去。路边高大的法桐上残留着稀疏的土黄色枯叶,抬头望去,天空被那些枝叶衬得高远而孤独。父亲和母亲就在那个中午相遇。母亲说,在那个大年三十,她独自一人站在远离家乡的北京,站在那个租来的小房间里,看着法桐树叶子一片一片地落在地上,又被那个年轻人用一辆破车故意地辗过。她看到那个削瘦的年轻人一遍一遍地埋头做着这件近乎无聊的事,心里就堵得厉害,想要出去走走。母亲说,她第一次走过父亲身旁的时候,父亲正像鸭子划水一样把那辆破车往上划去,父亲仿佛太过于专注了自己的事情,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但父亲后来解释说,他其实已经嗅到了母亲清新的发香,只是他当时不想也没有条件对女性产生兴趣。

    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和母亲的缘分已经注定,躲避毫无用处。母亲还未走完那段两百米的路程,父亲就从上面飞驰下来。在他们并肩的一刹那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两个孩子突然从路边跑到了路中央。那辆破车当然是没有刹车的,父亲只能伸出两腿,以鞋底为刹,在地面上划出了黑色的人造橡胶印子。仅管如此,却还是停不下来,父亲只好将车拐向路边的花圃。车子越过水泥坎钻进花圃,歪倒在了里面。父亲并没有介意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出丑,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故作生气地去瞪那两个小孩。两个孩子看到父亲很狼狈地钻到花圃中,忍不住地想笑,但又畏惧于他们的过失,矛盾着表情看着父亲,并随时准备逃跑。父亲看着他们那副可爱的样子,不自觉地咧开嘴笑了。母亲说,父亲的笑跟别人的不太一样,别人的嘴是从中间向两边张开的,而父亲却是从左向右开,这很明显是跟王小波学的。母亲说,这个笑容就像耐克的那个钩状标志一样,具有不对称的美妙,是这个笑容钩住了她的目光。于是她看见父亲的眼睛清澈如水,黑白分明,跟他身上被石灰水泥浆过的衣裳成极度的反比。父亲在那一刻也与母亲对视,他看见了母亲眼中的善良和纯真。他后来对母亲说,一个人的邪恶可以隐藏,而善良无法隐藏,他一眼就从母亲眼中看到了最纯净的善意,甚至因此而忽视了她的美丽容貌。

    这是一个浪漫的相遇,母亲用了“浪漫”这个词。她说,浪漫二字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波浪,在骨子里透着一种轻松,只有不那么在意一件事的时候,你才能觉得浪漫。那一刻她和父亲素不相识,但都看透了彼此眼中的真实,如果这个邂逅一闪而过,变成回忆,那么就是一个永恒的浪漫经历。可是后来他们互相开口讲话,又随着时间步入了彼此的生活,要知道,在真实的生活中,浪漫只能乖乖地隐藏,而希望于幸福。“幸福”这个词就很沉重,因为它是浸润在厚实的生活内部的。母亲说,我们无力评价是“浪漫”好还是“幸福”好,只能遗憾生活给人的选择实在太少。

    那天父亲和母校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心里都突然有好多话就要涌到嘴边。父亲没有去管那辆破车,他垂着双手站在花圃中,左脚不听使唤地激动起来,眼看就要跨出去,嘴角也下意识地抖动,想要说点什么。这时母亲正慢慢地把头转回去,逐渐形成一个标准的侧影。她心里也开始无端地着急。其实她很想把脚步停下来,但又羞涩于没有停下来的理由。她就那样缓缓地提着步子,像一抹云从父亲眼前飘过。就在这时,父亲鼓起勇气“哎”了一声,他是突然想起要寻找打字店的事儿,然后他很客气地向母亲询问。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契机。后来母亲问父亲这是不是一个借口,被父亲很坚决地否认。为此,母亲说,父亲是个榆木疙瘩。这句话把她自己给逗笑了。

    母亲说,其实最初看见父亲并没有爱上他的冲动,因为父亲的长相并不出众,又是那样的削瘦。但因着他的削瘦和眼中的明净,倒是让人生出几分爱怜,就像姐姐对待弟弟那样。说来母亲真的比父亲大一岁。母亲当时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大专中文系毕业半年,在一家地下出版社当编辑,说是编辑,其实是写手,要么在网上找,要么自己写一些媚俗的东西来供公司翻印。是母亲拉了父亲到她所在的地下公司当写手,说到这里,母亲长叹一口气说,这是她犯的一个巨大错误。父亲当时其实有些犹豫,因为他老想着要做广告人。他觉得,纯商业化的写作,毕竟来得更实在一些,不会像做写手,要写一些令自己都作呕的东西。然而他又想到,比之于在工地,写东西倒着实轻松许多。于是他觉定先做做看。母亲带他去见了“总编”“总编”看了他在m院写的几篇小说,用肥厚的手掌摸摸半秃的脑袋赞赏道:好,是写情色小说的料子!父亲随即开始以写黄色小说为生,不知毒害了多少纯洁青少年。

    如果写黄色小说也能算作一种事业,那么毫无疑问父亲在这个事业上做得很成功,而且一开始就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最初他和另外三个写手合写一部情色长篇,语言风格和大情节由上头定好,他们各自负责四分之一内容的细节填充。后来一交稿,父亲马上大获赞赏。“总编”说:小伙子大有前途!这句话其实是屁话,因为谁都知道,黄色小说作者是党和人民扫黄打非的专政对象,是不可能有前途的。不过这句话倒从侧面表现了父亲的写作功底。据说,父亲写出来的东西朴实无华,夸张到位而不失真,气氛渲染也是恰如其分,让人看火烧火燎,身临其境。母亲说,父亲是怀着童年时代对爱情的幻想去描写性的,所以写出来不是赤裸裸的兽欲。也就是说,有美的东西藏在里面。

    每次交稿“总编”总伸出肥厚的大手拍拍父亲的头,示意他好好干。这时候,另外几个人都会气愤得要死,恨不得扑上去咬父亲两口。因为他们写出来的东西犹如糟糠粪便,缺乏必要的想像力和起码的生活品味。他们一动笔就是乱伦、同性恋、或者性变态,而且文笔太差,时常被打回重写。出于对父亲的嫉妒,他们动用他们馈乏的想像力说父亲和“总编”有一腿(同性恋),并且编出荒诞的故事传遍了那个地下公司所有的写手。父亲没有在意这些,他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只是一心想出去做广告人。他觉得以自己的想像力和文字功底,作文案创意是能轻松胜任的,所以他一有时间就去跑人才市场。没想到却总是碰壁,人家总是问他:中文系还是广告系?四六级过了没?就好像那个工头问“有没有一百斤”一样。有一次他说不要薪水,请人家免费试用,可人家说宁愿出高价引进一个有才能的人,这叫宁缺毋滥。父亲因此受到很大的打击,从此沉默寡言,专心写他的黄色小说。惟一就他安心的是他真的说服了爷爷奶奶,让他们以为他真的找到了好工作,不比大学毕业的人差。为此,他不得不拚命赶稿子,每月尽量多往家里寄钱。

    母亲很心疼父亲一天到晚郁郁寡欢的样子。她说,她一看到父亲削瘦的面庞,自己就陡然膨胀,长高了似的,要以姐姐的眼光来待人。父亲当时已住在了她的隔壁,如果晚上不赶稿子,她就去找父亲聊天。她敲门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听见敲门声才去开灯。然后他们由腼腆到自然地聊起很多事情。母亲有时拿自己接手的言情小说向父亲讨教,父亲总给出很好的点子,母亲说夸他有想像力。于是父亲给母亲讲他小时候。父亲说,他小时候想像力就受到很好的锻炼和熏陶。他从小学五年级时开始住校,当时只有十岁。学校的伙食比猪食实在好不了多少,所以想要活下来,想像力就显得十分重要。到初中后,伙食比小学的还差,铝制饭柜蒸出来的米饭像板砖一样,表面还浮着一层谷壳;炒菜用的锅大得出奇,装满水的话,成年人可以在里面用各种姿势游泳,用它“炒”出来的菜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味道,可能猪会比较习惯一些,而菜里理所当然是没有一滴油的。他说那时候整天吃着这样的饭菜,而在班里保持前三名的成绩,实在是对美好生活的幻想起了重要作用。

    还有一例是关于杀猪的事。父亲说,初中时候每到寒冬腊月,学校也会像村民一样杀猪过年。不同的是一户村民只杀一头猪,而学校的猪非常之多,请两班人马要杀三天两夜。那些猪是吃他们倒掉的剩饭长大的,个个膘满肉厚。学校杀猪的时候,会把一些糟糕的内脏放一些在菜里,于是菜价上涨到平时的两倍。然而一年只有那么两三天时间,所以大家还是蜂拥而上。然后就围在一起边看杀猪边吃饭,讨论谁的碗里“肉”比较多。这就是激发想像力的大好时机。屠夫们把已刨光了的白白净净的肥猪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拖出来,然后割掉头,然后劈成两半,那红红白白的新鲜猪肉在寒冬的空气中腾出热气。父亲就想像自己嘴里吃到的是那头猪身上的某一个部位,精瘦的、肥硕的或是五花的。在这种情形下,想像力是自然而然地飞升。

    母亲常常被父亲这样逗笑,但笑过之后心里却猛然感到一阵荒凉。父亲从来不笑,母亲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那么端端地看着他,善意从她眼中汩汩流出。父亲其实已经很心仪母亲的善良和美丽,但他那时还怀疑着爱情的真实性,他怕这种善良和美丽会活活被生活葬送,于是他压抑了自己半年之久。母亲说,这其实也是一种珍惜。

    半年后,父亲是用一吻向母亲表白的,尽管那一吻并非由他理智所支配。那天晚上,父亲借用母亲的电脑打稿子,一直到很晚。他不让母亲坐在他身边看他打字,因为他觉得稿子的内容会让人尴尬。天气闷热得很,母亲就去卫生间冲凉冲了很久。母亲说,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全身血液舒畅,皮肤温润柔和,自我感觉就像以骤雨初歇时一枝带着水珠的红莲。她正陶醉在这种感觉里面,没想到父亲呆呆地看了她半天之后,竟毫无提示地在她的后颈吻了一下,这一下让她定在了空气中。她说,本来是把父亲当弟弟看待的,没想到他会作出如此举动。她说,父亲吻过她之后不知所措仓皇逃跑,只有这个吻还留在她的房间里。她感觉父亲的双唇冰冷如铁,那个吻带有金属的气息,她于是被冰呆在了那里,有一种脱离地面的幻觉。是这种感觉使她有一种莫名的喜悦,这种喜悦从未有过,也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经无法再把父亲当弟弟看待了。

    父亲第二次吻母亲是在一个月后。那一个月里,他跟母亲碰面时目光总是躲躲闪闪,俩人之间的空气变得很微妙。母亲也不再主动找他聊天,所以那一个月他们俩仿佛变得十分陌生。那个月末了时,好不容易有一天下午都不用赶稿子,父亲终于忍不住,约了母亲出去散步。他们沿着马路一直走下去,母亲的碎花长裙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青春的神采。在一处颇有自然气息的人工园林处,他们停下来,抬头看从枝叶缝隙中射入林中和一道道绚丽阳光。他们心里都埋着话,但都不知该怎样开口才不显得突兀。他们就那样站在林中绕过棵棵树干看夕阳的静静下落。整片林子和四周的建筑都笼罩在耀眼而温存的晚霞之中。父亲突发灵感,对母亲说,所谓“梦”字,就是一个“林”字加一个“夕”字,此刻夕照中的树林真的宛如梦境。父亲是把嘴凑在母亲耳边说这句话的,他的声音微小却清晰无比。听了这话,母亲沐浴在晚霞中的脸庞越发显得红润。父亲情不自禁,轻轻张嘴在母亲脸上留下一个浅而长久的吻。母亲说,这一吻仿佛有半辈子那么长,她就那样迷醉在晚霞中,等再睁开眼睛已是黑夜茫茫。母亲还说,父亲的双唇冰如钢铁,但有一股彻骨的温情透过这冰冷双唇汩汩涌来,在那一刻她内心释然犹如冰雪融化,从此对父亲抱以极度的信任和依靠。她说,这应该就是真正爱情的开始吧。

    这份崭新的感情让父亲振作了一阵子。他给自己重新定位,不再想做广告人,开始写属于自己的小说。在写黄色小说之余,父亲写有两个长篇,一部名叫白云之上,写对理想的向往:另一部叫荒岛十年,写现实里的孤独。这两本书耗费了父亲无数个夜晚。晴朗的夜里他写前者:关上灯,在黑暗的小屋里等待月光爬上窗台。那种时刻让人激动,朦胧的月光轻易把人带入梦境。他便就着月光在稿纸上提笔写字,在似梦似醒之间记下他的心灵飞翔。阴雨之夜他写后者:先是在黑暗中听檐雨滴答绵绵不尽,呆呆看着玻璃窗上的水珠缓流如泪。良久,他扭开灯,写他蜷居墙角的难言孤寂。母亲说,她从来不在父亲写东西时打扰他,也没有像多数女孩子一样,去问父亲为什么有她陪伴还会觉得孤寂。她只是看着父亲每天熬到深夜,心疼得难以入睡。

    那段时间父亲写出的黄色书稿子质量大大下降,被“总编”叫到办公室里训话。“总编”的办公室在一橦高楼的第十八层。父亲一路上还在构思着他自己的小说情节,冒冒失失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坐在“总编”腿上“总编”肥厚的手掌在女人腰间以笨拙的姿态穿梭。他有一点惊奇,从自己的故事中回到了现实,但不知道该如何回避。“总编”先是吃了一惊,那只肥手在女人腰间僵住,然而一看是父亲,就冷笑了一下,继续他们的暧昧。这说明他已经把父亲当作一件事物,而不是一个人。父亲想起了在m院时把人别人当作事物的时刻,对比而言,他觉得此时的情景有些悲哀,所以长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时候,他依然直愣愣地看着“总编”他们,这让“总编”觉得很不自在,终于放开手,整理一下西装,开始一本正经地训话。

    “总编”说,很多人都在他手下干过,但在写情色小说方面,父亲是最有资质的一个,资质是天生的财富,应该好好发挥。他说,他知道年轻人都会有高尚的追求,但高尚是个一文不值的东西,经济建设时期,就不要去搞那些虚无缥缈的纯文学,又伤脑筋又不赚钱。倒不如跟着他好好写几年情色小说,保证父亲这个农村娃能有钱在北京安家落户。父亲一直保持沉默。“总编”看出父亲是在心里鄙视他,便换了语气说,只要父亲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业余做什么他就不管了。而且,只要公司定的任务完成得好,到时候他可以帮父亲联系出版社出自己的书。他说“八十年代后”的少年作家中,有好几个都在他手下干过,是经他推荐出书才走红的。父亲没有理他这些屁话,但是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见满目繁华的北京城,明净的阳光挥洒在高楼和街道上,他觉得未来仿佛就在眼前。于是他又沉醉到自己幻想中的故事里去。

    2003年冬天到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两本书稿。母亲说,父亲因为长年熬夜,已经瘦得形销骨立,两眼深深凹陷。父亲自己却毫不在意,一有时间就去跑出版社,把自己的书稿往外送。很多时候根本就得不到答复,偶尔有,编辑总说,还欠点火候,再改改。父亲便一遍一遍地修改,推敲着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每一个标点。

    母亲说,尽管那个冬天是暖冬,但她和父亲还是觉得心情郁闷异常。有时候写稿子写累了,他们从阴冷的屋子里走出来散步。午后的阳光让人感动得想哭。父亲对她说,一个人从没有阳光的地方走出来,将自己完全置身于这片温暖之中,抬头看见天空是那样干净透彻,四处又是那样空旷明亮,就想要把自己融入到这片天地里去。融进去,人才活得像个人。父亲说,此刻他就想把自己融化成水,渗入地下,蒸发到天上。可这种感觉就像梦境,虚无感让人痛苦不已。母亲的眼睛开始潮湿,她握紧父亲的手,生怕父亲忽然从这样的空气中消散无踪。母亲说,她和父亲对这个世界的体验太过于相似,本来两个人在一起会克服一人独处的孤单,但他们在一起却倍感孤独。她说,一个人总有时候会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隔离,多数人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而她和父亲却是长久的一生。面对这个世界,无论他们怎么想走进去,结果还是走不进去。

    到2004年春天将尽,一个好心的编辑对父亲说,他的稿子质量不错,但公司不愿出版,因为没有卖点。他说,出版社出书是为了赚钱,没有卖点的书是不会出的,而所谓卖点,和娱乐新闻差不多,就是要迎合读者口味。这番话使父亲彻底绝望,他本以为只要稿子写得好就可以出版,没想到出正规书也和出黄色小说一样,都是要看读者口味的。于是他烧毁了剩下的书稿,并把电脑中的文档也统统删除。那些个晚上他和母亲相拥坐在黑暗中的小屋里,沉默把黑夜的浓度加得很重。他们觉得黑夜是那样凝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他们彼此听见对方的心跳,伴着呼吸声一起一伏。这种时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蜷缩在那间小屋的一隅,孤独感像蛇一样爬上身体。母亲说,父亲的身体瘦如干柴,带着钢铁的坚硬和冰冷,但不知为什么,靠在父亲身上她觉得十分安全。有一次父亲突然打破沉默说,他梦想有那样一个午后,有那样一栋房子临山近水,绸缎一样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子铺洒进来,微风也进来,拂动白色窗帘和母亲的长发。母亲就坐在窗前,用钢琴一遍一遍为他弹奏梁祝,他则为母亲朗诵一首永远也读不远的抒情诗

    半年之后父亲犯下他一生中又一个错误:他决定回家乡种菜。母亲说,这个错误直接导致了父亲的死。我就在父亲犯下这个错误的前一天被创造出来。那是首都北京的一个朗朗秋日,父亲和母亲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沉默,等待下午两点半钟的阳光每天一次地从窗子里照射进来。因为季节的关系,这个时间其实会每天推迟一会儿,所以那天阳光照进屋子的时间是两点三十二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阳光特别明亮和温暖,而且在窗子边上炫出平时少见的斑斓色彩。父亲和母亲都有些激动,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而后自然地拥抱。母亲说,她就那么背着窗子躺下。躺下后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了她脸上,看不清了父亲的样子。父亲迎着光俯下身来,看着光辉之中的母亲。许久,他缓缓地低头,挡住了母亲面前的阳光,于是他们开始一个温柔而激情的长吻。母亲说,父亲投在他身上的影子浑厚而凝重,让她有一种隐匿了自我的安全感,她的心在那一刻已是激涌澎湃;而后父亲的双唇触及了她的双唇,她觉得心里仿佛是海底火山的喷发,难以自持,于是她将父亲紧紧拥住。母亲说,那天父亲的吻竟然不带一丝的冰冷,她那样沉醉,只管将父亲紧紧拥住,简直就失去了自我的意志。在当时的梦幻中,她就像是于豆寇年华身躺在春天的原野,阳光和风是那样的谐调,草地那样柔软,金色的花儿满地都是。在这场梦中,她看见了真实的彩色世界,可以任意触摸和自由拥抱。母亲说,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些时候会深深地刻在心里,一想起来就让人温情融化,泪眼模糊。这就是那样的时刻。

    母亲真的跟随父亲离开北京去了他的家乡z市。母亲说,她和父亲的爱情已超出一般男女之间的相互爱慕,因为父亲是她惟一能够作倾心之谈的人,反之,她对于父亲也是这样。他们在北京的日子脱离了真实的生活,如果没有父亲,她不知道自己会过成什么样子。所以,当父亲决定要离开,她丝毫没有去想他们将要面临的问题,当即就决定跟着离开。走的时候她还在想,也许日子就会由此从虚无转向真实。

    他们抵达z市的时候是秋雨蒙蒙。冬天就要到了,冷风吹过街道,行人缩头缩脑地走在浓厚的汽车尾气里,面无表情,车轮带起的泥浆溅脏了他们的裤脚。抬头是灰蒙蒙的天空,化工厂硕大的烟囱高高耸立,黑色的浓烟顶着细雨上升,空气里满是恶臭的硫化氢味儿。母亲看出父亲压抑着的失望神情,她把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母亲告诉我,当一个人身处异乡,过苦闷的生活,他总是会回忆童年,思念故乡,故乡因此而被美化。而事实上,故乡除了用来思念外别无是处。她说,父亲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不管他去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有时候,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其实都是一样的。

    天放晴后,父亲去市郊向人打听有没有供租种的菜地,人家告诉他因为承包期限的关系,要等到春节后才有。于是他们在城里租房住下,静静地等待2004年的逝去。母亲说,那是她和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晴天的z城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生厌,父亲就拉着她四处散步,给她讲当年自己在这里上高中时候的事。父亲还买来一个小油灯,然后他们每天晚上就点这盏灯吃晚饭。在柔和的灯光里,父亲憧憬着说,到时候他们亲近泥土,收获疏菜,他每天用三轮车拉到集市上去摆摊儿,母亲就在家里等他。傍晚时分他迎着落日回来,和母亲一起在这盏灯下吃粗淡的晚餐,夜里就睡在由稻草作垫的木板床上。当然还要养一只猫,不然会有老鼠从床头爬过。说到这里他咧开嘴朝着母亲笑了。

    后来的事来得很突然,他们谁都不曾料到。那已是农历2004年的腊月,公历已经是2005年一月了。眼看崭新的生活就要开始,父亲突发兴致,拉着母亲去街头的农贸市场熟悉地形。那里全是缩头缩脑的菜农,每人照顾着自己面前的一堆菜。城里的人们散漫着步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偶而有人弯下腰在菜堆里挑挑拣拣,把菜堆拔弄得乱七八糟。过了一会儿,一个穿土黄色制服戴红袖章的人昂首挺胸走过来。下面是一片窃窃私语说“收管理费的又来了”所有的菜农都把头低下去,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那人不管他们的表情,从队头依次收过来。收到第四个的时候,那菜农说:今天还没有开张,身上没钱,等会儿开了张再交。谁知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二话不说拎起一大捆黄瓜就走,任凭菜农在他背后一句一句地说好话。父亲突然血上心头,也不管那人比他高出半个头,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挥起拳头就要砸下去。母亲说,父亲冲过去时上衣里灌满了风,他的头发纷纷向后扬去,样子十分威猛。但父亲的拳头并没有砸下去,因为那人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们同时认出了对方,父亲松开手,一句话不说,怏怏地转身准备离开。那人叫住了他,不断地解释,结结巴巴,支支吾吾。父亲让他把黄瓜还给人家,把今天收的钱也还给人家,然后他们一起去路边的小饭馆喝酒。那人一直解释说他也不想干这个天天挨老百姓骂的差事,可是他要过日子,要养家糊口。他说,为了生活不得不舍弃一些东西,他说他很无耐。父亲一言不发,一杯一杯地喝酒。然后就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亲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他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坐在床边看他。他很想大哭一场,但又不愿意在母亲面前这样。他去握母亲的手,母亲把手递给他。他们长时间地不说话,一直到中午。中午父亲终于开口说出一句“还是回北京吧”就再也不说了。母亲也不说。她知道父亲再次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其实她也是。她不知道他们到底该去向何方,既然父亲说回北京,那就回北京好了。

    第二天,父亲说这次去北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他说他想回家看看。但他不让母亲跟他一起去,母亲只好留在城里等他。母亲说,父亲走的时候,她感觉心里有万分的不安,只是他没想到父亲会骗她,否则她一定会跟着父亲。可她又说,其实跟着也是没有用的。两天后母亲收到父亲托人送来的信件,那是父亲写给她的遗书。

    在遗书中父亲说,他这辈子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遇到了母亲,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了解他的人,给了他最完美而激越的爱情,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全是母亲。他说,两年里他对母亲不够好,他总是过于冰冷,过于沉默,有很多发自内心的暖人话语被他们生活其中的空气阻挡,没能出口。父亲一再说他对母亲的爱在这个世上无可比拟,可是爱情需要生活来承担,他们没一个能够承担起这份爱情的生活底子,所以这份爱情没有根基,不能由他们掌控。父亲说他并不想离开,他不忍让母亲一个人漂在这个世上。可是对于他自己,他又一直觉得生命是最纯洁的东西,应该好好呵护,不能让它在这世上沾满污垢。他说一个人如果为了民族大义而去忍受这个世界,至少内心会清明如镜,因而活得值得;而如果仅仅为了自己的卑微生存而去忍受这世间的一切,那是对自己纯洁生命的亵渎,也因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父亲还说,他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海子会在二十五岁跑到山海关去卧轨。他说,走在漆黑的夜里,想着不一会儿轰叫的火车就会冲破浓雾呼啸而来,把自己辗成两段,那骨骼破碎的声音其实也是生命撞击的声音。在想像中,这种情形有一种凤凰涅盘的重生之美。他已经开始内心激动,对此怀有急切的期待。他说,这一生他从未融入过这个世界,呼吸着这世上的空气,在空气里行走,却不能融入它们,那么只好变回泥土,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彻底融入山川河流,从此永不孤独。

    父亲没有告诉母亲他自杀的地点,他不愿意母亲去给他收尸,他对说母亲说,就当他是凭空消失了而已。他让母亲快点离开z城,然后在半年之后再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奶奶,他让母亲告诉他们他很爱他们。

    母亲说,她看完信后也很想去死,但是父亲托付给他的事还没有完成,她决定等半年之后再去死。可半年之后我就要出生了,她又不想让我这样无辜地死掉,于是她活了下来。我们现在就住在母亲老家的镇子上,她已在镇中学里当了二十年语文教师。这里的山水很清秀,但人们大多愚昧无知。屋后就是山坡,夏天葱郁,冬天萧瑟。冬天北风劲猛,山上的茅草统统倒向南方,十分整齐。母亲就在这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年一年,优雅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