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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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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起床,睁开眼睛——我还活着。

    平静的一天又开始了。

    生活太平静了,平静得有如止水。一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又没有做成什么事,却身心疲惫。如此的生活,倒不如死去。然而事实证明,我还活着。

    60多年前,巴金写道:“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我一直视之为经典。但轰轰烈烈的死,是一种怎样的死呢?

    在挑战者号航天飞机上爆炸?像黄继光董存瑞?像邓世昌谭嗣同?像项羽乌江一刎荆轲刺秦王

    时代不一样了,我做不到。

    我能做到什么?

    那是1998年,3月12日晚上8点过,妻被推进了手术室,因为是剖腹产,医生便拿来了一份协议书,给我交代了种种风险之后,还问,若是意外,要大人还是小孩?这二者选一的两难问题,颇让我犹豫了一阵——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把已经拥有的珍爱失去;人生最痛的痛苦,莫过于还没有来得及拥有就已经失去——最后我说是要大人,然后沉重地签上了我的名字,然后就是焦急而漫长地等待——孩子,对不起了。我只能感觉你在母亲腹中的可爱、活泼和玩皮,我和你的母亲不知对你说过多少亲昵的话语,有过多少美好的憧憬,想不到在生你之前,竟让我做出这样的抉择。能对你说的,竟是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对不起”

    主刀的是一位有名的妇产科医生。一个多小时过去了,9点半,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在医生的手术刀下降生了。当医生把孩子送到我的手上时,小家伙竟像是我生命的翻版——用妻的话说,是像得不能再像了。我急问医生,我妻子怎么了?医生说,没什么,正在处理后面的事情。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妻被推出了手术室,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对我苍然一笑,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使命。

    春天生孩子的人多,病房很紧张。由于我有两位同学是医生,其中一位的同学就在这保健院工作。因为他们的缘故,妻子在产后很快由一个四人间转到了单人病房。第二天,在城里的几位同学都来看望我们一家人,鲜花把整个病房装扮得春意盎然。妻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伤口和身体都恢复得很快,孩子也得到了很好的保育;第二天皮肤变得粉如桃花了。一周后,妻出院了,我们带着孩子,由一位朋友用小车送回了家。此时的春天,已是由和煦的阳光,温柔的东风,金黄的菜花以及绿浪般的麦苗组成的绚丽的图画。

    3月21日,妻感觉小腹不舒服,22日,越来越不舒服。一大早,我们扔下出生10天的孩子,去保健院检查。医生说感染了,必须马上处理——问题严重,他们处理不了,必须送市医院。我们立即去了市医院。一检查,必须住院。把妻子住下来,已是中午12点过。我赶快回家去接孩子,孩子已饿得哇哇直哭。看着可怜的孩子,我一股泪水喷涌而出。我抱紧孩子,飞步赶向车站,马上去了医院。1点半,妻看着已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含着泪微笑着给孩子喂奶,仿佛最后一次似的。孩子吃饱了,甜甜的睡了。2点过,手术开始了。

    孩子在我的怀里睡得很甜,很甜,看着他这幼小而美好的生命,我又一次禁不住流泪了。一个大男人,竟守着一个小男孩哭泣。站在外科大楼第八层高高的阳台上,我的思绪很乱,心情很灰暗,如果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抱着孩子一起从这八楼上跳下去。生命在此时既然不能在阳世延续,就到天堂去享受吧,享受一家人在另一个世界的团聚!

    我又去麻烦我的医生同学。他来到了医院,去有关方面作了询问,给我安慰的是,产妇产后感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及时治疗,没什么的,很快会好;同时也因为他的到来,给我节约了不少费用——时年我正在一所山区中学教书,月工资354,不够在医院一天的“消费”

    生命很贱也很顽强。又一周时间,我们仿佛过了20年,一下子就到了50岁。人在平静的生活中是不容易变化的,但在人生的苦难面前,却以加速度老去。我的满脸的胡子出奇的长得快而拉渣。妻也变得疲惫而苍白——高中时有名的校花暗然失色了。我们相互捧着对方的脸,苦涩一笑,发现对方的眼窝里都闪动着泪花。

    泪花中,映照出了相互的身影。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五年过去了,孩子也读幼儿园大班了。头大大的,眼睛大大的,1米多高,身上没有什么肉,最擅长的是说话,在班上当了一个“桌长”是有名的故事大王(他自己封的)。

    2003年12月12日早上,妻和儿子去打了一场羽毛球,然后高兴地去磨汤元粉。晚上,一家人吃汤元。第二天,妻说肚子不舒服,于是到镇卫生院去看医生,吃了点药,吐了;又检查,没什么结果,医生说输点液看看。输了两天液,小腹越来越胀,不是痛,是一种很不舒服的胀。15日一早,妻去了市医院。

    我忙着穿孩子,弄早饭,赶快送他去幼儿园,然后是上班。星期一本身很忙,我正准备上课,9点多,妻打来电话,说检查出来了,是盆腔里有一个肿块,要立即住院动手术多带点钱然后是一阵默然。

    我立即请了假,找邻居帮忙看孩子,去银行把工资卡上的钱取尽,打了个的去了医院。

    见到妻子,她默默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幸好有大姐陪着。她一脸倦容,皮肤灰暗,人也似乎瘦了许多。见了我,凄然一笑,泪快掉了下来。

    我立即去办了入院手续,又通知岳母和亲人。岳母很快来了。下午5点,妻被推进了手术室。主刀的是妇产科主任,一位姓徐的副教授。一小时后,医生通知我们看切下来的肿块——一个结在输卵管上的肿瘤,已经长到有半斤重了。我提起这个装在专用袋子里的怪物,这个折磨妻子的病魔,我不敢想象这东西是怎样长出来的,更不敢相信长得这么大了而无所知觉。肿瘤是黑红色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猪肾。

    将近两个小时,妻被推了出来。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昏睡着。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事先种种的可能都有只是可能而已。徐教授说:“幸好手术及时,要不后果不堪设想。肿瘤已经长得很大,可能破裂,一旦破裂就非常危险在摘除肿瘤的时候,我们很小心,很完整地剥了下来。据经验判断,90%的可能是良性的。”

    徐教授用了一个“剥”字,可见手术是何等的细心。90%的可能是良性,总还有10%的可能是恶性,不要说10%,就是1%也令人不寒而栗。五年前,也就是在这所医院,这幢外科大楼里,妻曾经在这里住院,那是我恶梦一般的日子,而今,恶梦又闯进了我的思绪。

    忙完了,妻子从麻醉药中醒了,惦记着儿子。我留下岳母和二姐照料妻子,飞快赶到车站,搭上末班车回家。儿子在邻居家打瞌睡,又恰逢停电,农村的夜晚一片黑暗而死寂。见我回来,儿子醒了,要妈妈。我带他来到了招呼站,希望搭上返城的公车去医院。公车忙着回家,招呼也不停车。我们一片怅然,父子俩颓然回家。

    16日,我又去请了假,先送儿子上幼儿园。在幼儿园门口,儿子突然说不去上学了,想妈妈。我要他去向老师请假。他见到老师,开口一说:“妈妈病了”便泣不成声,我一边安慰他,老师也安慰他,一边抱着他赶快离开,因为我的眼泪也快掉下来了。

    来到医院,妻好多了,坠胀的感觉没有了,脸色也好看多了。只是肚子上划了一道长口子,又插了尿管,翻身很不方便。见到儿子,妻很高兴,不停地抚摸儿子的脸,儿子也“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岳母和二姐累了一个晚上,带着儿子回大姐家休息去了。我陪着妻子,给她洗脸,抹手,擦背,倒尿,抱着她翻动身体,给她读书听。下午,妻感觉好多了,劝我回去,别耽误了人家学生太多的课。于是,我带着儿子回家去了。

    晚上有课,回家时已快上课了。我让儿子看电视,我去上课。8点过,下课时,停电了,我飞奔回家。家里烛光摇曳——是一位邻居帮忙点上了蜡烛。儿子坐在板凳上,看着烛光出神。他没有哭,也没有叫饿,见我回来,只是平静而略带委屈地叫了一声“爸爸”我一下子觉得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父子俩在烛光下和了些米粉,一起做汤元。吃完晚饭,已是9点多了——若是平时,儿子早就睡了。

    寒冷的冬天,再加上停电,农村的长夜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没有妻的家,天是蹋的。

    17日上午,我上了半天课,然后请了三天假。下午,带儿子去医院,陪伴妻子。岳母照料她的女儿渡过了最艰苦的两个夜晚,感冒了,虚得很,回家去了。儿子跟着大姐去了。空空的病房里,只有我和妻子。晚上9点多,楼下忽然一片哭声。我向窗下望去,是一群学生在哭他们的老师——老师离去了。我也是教书的,此情此景,我仿佛就觉得他们是在哭我。我不由感慨万千。

    一周后,妻出院了。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打了个车就回来了,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出去旅行了几天。我在门口等她,像是在等我的新娘。

    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过去了,在2004年的春天来临的时候,妻也基本康复了。一天,她去街上找熟人闲聊,来到了我们做生意时熟悉的毛衣店。毛衣店的女主人不再,小伙计告诉她,前不久,女主人死了。

    才27岁,她的儿子还不到1岁!妻发病前,还经常到毛衣店去玩,有时还帮忙做点活。一人多么鲜活的生命啊,做起生意来又热情又能干,时隔两个月,就消失了。

    妻感叹不已。

    经历了这些之后,我们很少再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生气。

    日子又归于平静,一晃两年多过去了。

    平静的日子是一辆快车,一路上平平安安,无波无澜,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又一个站点,直到终点;痛苦是一段坎坷曲折的泥泞,经历时度日如年,倍受煎熬;然而走过之后才发现,平平静静的生活,平平安安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原来,幸福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我能做到的,就是珍爱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