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北方牧人文集 > 我的丹东子

我的丹东子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块孤岛一样的绿洲,兀立在戈壁滩上,充其量不过村子那么大,在风沙中固执地摇曳着。无从考证是哪一位校长在这片缺肥少水的地方,选择了我们中学农场。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形势正紧,没有工厂,这个丹东子农场,就成为广大师生锤炼丹心的地方。

    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它已经绿树成荫了,不知长过多少茬庄稼,也不知生长过多少故事。每次路过半滩上那颗粗大的唱夫榆,我们都会想起和重温她凄美的故事。相传很久以前,抵御北方匈奴的队伍凯旋时,一妇喜出望外,去迎接她远征的夫君,然而队伍过去了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她始终没有见到血卧沙场的夫君,见不到心上人她誓死不归,就这样,天长地久她化作一颗榆树,忠贞地守望在那里,以歌声呼唤着未归的夫君。到现在,只要风一吹来,唱夫榆就凄婉地低吟。她北对着我们农场,于是丹东子成了她终年不可回避的听众。

    丹东子对于我来说,是接触农事的处女地,是通往人生深处的驿站,盛满了我对未来忐忑的揣测。竟管我们活力四射,仍走不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行列,在学校在班里任何一位农村的同学,都是我的老师。那次我们全班顶着烈日掰苞米,每人两行,其他人一钻进玉米地,就再也看不到影了,农村学生干农活让我始料不及,也是我们之间的差距。我当时心里那个急啊,可是越着急就越落后,干裂的玉米叶子钻进衣领内,被汗水粘在脖子上,擦不净甩不掉,刺痒得我直暴跳。孙宁宁看着我,忍俊不住笑起来,继而又收起了笑容,递过来她的头巾,甩过来一句:“真是,你们城里人太娇气”

    我沸腾的情绪立刻平静了下来,心想,也就是因为彼此落到了别人后面,她才会这样,不然,不知要招来怎样的非议呢。即使那样我也值了,能得到她的关心,在我心中是莫大的慰藉,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呢。望着自己心爱的的确良褂子划破了口,望着满手磨破的茧子,在劳动总结时,先进却与你擦肩而过,旁落到别人头上。这一切让我得出一个道理,付出与成绩往往不成正比,之后,我就像瘪了的皮球,再也鼓不起精神来。

    确切地说,孙宁宁是我们高一1班最漂亮的女生,是班里乃至全校的大众情人,无数暗恋的目光常常缀满她的背影。为此,她从不猛然回首,这样会给他人和自己带来窘迫。最可人的校花,是男生私下里为她冠名的。说也怪,孙宁宁是那种一夜之间出落成美人的,是在不经意之间摇身一变,就晶莹欲滴的那种。过去的她就像石头堆里的石头,搀在女生堆里,没有耀眼之处。而眼下她真的变了,青春的光鲜渲染了她的脸庞,无以按捺的身姿撩人遐想。在班里我第一次多看她了一眼,或许是目光过于放肆,被她察觉了,我便持看与不看状,她故作矜持与不矜持态。那情景是一种美妙的尴尬,甜蜜的感觉在心里一点点融化着,如果可能,我愿将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随后招来同学呂奂邦的喝斥,他是对孙宁宁垂涎三尺的典型代表人物,故意大声说:“呔!魂叫孙家丫头勾走了吗?”

    哄笑。继而是我语无伦次的回敬,觉得自己的脸红到了脖根子,后一想也难怪,谁叫自己贪眼呢?算是代价也罢。孙宁宁装作没听着,一脸的豪情更加生动与鲜艳。每当孙宁宁生病在家,或其他原因没到校,班里就像晚自习停电一样失落,久而久之,孙宁宁成了班里的一根神经,牵扯着男生的快乐与沉闷。特别是在丹东子农场劳动,在每个班都要进驻农场一个月的日子里,我们组是最吃香最受关注的。很多男生在田间休息时,都要凑过来与我们搭讪和闲谝,时不时再瞄几眼孙宁宁。男生们个个是心痒难挠,望梅止渴的心理大家都心照不宣,其实,这个心理就是一团火,在心里越燃越渴。

    学习不再重要了。我们频繁地走向农村走向田地,接受再教育,贫下中农的代表进驻学校,成为学校的书记。在给学生上忆苦课时,老农书记说,旧社会再苦也苦不过六零年,那时饿死了多少亲人当他话题游走到刀锋针尖上的时候,校长插话打断了他,生怕闹出点差错或笑话。老农书记有生以来第一次登讲台,其实他讲了些实话。我们物理老师郭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看不惯时下的做法,就在课堂上讲:学生不学习,工人不做工,农民不切实际务农,这社会出问题了。仅此议论,被革委会戴了两次高帽子,镇压了。学校每学期派每个班轮流去农场学大寨,显得更重要了,春耕秋收,铁打不动。仿佛学校在让我们脱胎换骨,要把我们造就成一代新农民。

    陈仲德常以副班长的身份帮孙宁宁干活,这是许多男生梦寐以求而且很敏感的事,却被他用集体利益为由,变通得名正言顺,这是一个倾向掩盖着另一个倾向。挖沟挑渠陈仲德是把好手,首先他身高马大,嘴上毛茸茸的胡须,像地里的泛青庄稼,预示着他步入了青春期,相形下我们要显得单薄与青涩的多。由于陈仲德与孙宁宁的长时间接触,惹来了大家的嫉妒,最强烈的要数呂奂邦了,他说陈仲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几次呂奂邦有意去帮孙宁宁,都被陈仲德很残酷地支到我这里来,说是合理搭配,不影响全组的劳动进度。呂奂邦嘴里嘟囔着什么,反正满脸都写着怨气。

    我们偷着抽烟,已是学校公开的秘密,只要不在公开场合抽,就没人追究。服务社里一角五分钱的的双羊棒子,抽得津津有味,冒着烟圈我们佯装成熟。当陈仲德来蹭烟的时候,呂奂邦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挖苦道:“你还知道自己姓啥噢?”

    陈仲德装作谝不来,点上烟就是个抽。程强(绰号叫根号)他个小话不小,在一旁帮腔:“这是我们自我宽慰的精神食粮,你用的着宽慰吗?宁宁同学没给你准备下?”

    陈仲德见回避不了,说:“咋弄呢?不帮下子,影响班里呢。”

    “少废话,地球缺了你就不转了?女人离开你就不生娃了?”呂奂邦不饶他。

    几个男同学都鲜明地站在一个立场,含沙射影地数落陈仲德。孙宁宁水上漂一般远远朝我们走来,她的到来像一盆水,把我们冒着火星的话给浇灭了。她不是个扭捏的人,笑盈盈地从书包里掏出烧壳子(烤熟的面点):“自家做的,你们尝尝。”说着,给我们每个人递过来一个。

    呂奂邦接过烧壳子,怪声怪气地说:“哎呀!宁宁,还是给仲德多吃些吧,因为他要给你下力气呢”

    大家在话里像品味出了什么,然后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孙宁宁也不生气,走到呂奂邦跟前说:“不吃吗?拿来。”

    “吃呢吃呢”呂奂邦忙捂住手里的烧壳子。其实他外强中干,最想得到宁宁这份美味的就是他,看他细嚼慢咽的样子,不像在吃馍,倒像是在品味着一种精神享受。

    班主任史老师安排陈仲德、呂奂邦、根号和我四个人,我们晚上去浇水,或许因为我们是住同一个屋,处于不打搅他人晚上休息所考虑吧。代价是第二天上午休息,晚上加顿夜餐,让孙宁宁与甄花为我们做。我们乐不可支,按耐着兴奋,顺着水沟,我们走得如水一样欢快,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热爱起劳动。头顶漫天的星斗,凉风习习吹来,就是一个字“爽”根号在放歌,但不知是兴奋得颠倒了,还是乐极了生出悲情来:“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

    “呔!再唱鬼给招来了。”陈仲德故意唬他。

    “你唱啥呢?悄悄的,还是听咱们陈副班长唱个江水英。”呂奂邦说道。

    “唱江水英的脚呢我看唱个盼水妈就不错了。”根号明显不满。

    他们互相掐着,一天的疲劳也随着嬉笑飘散。其实每个人的心早已飞向了伙房。大约到了半夜一点多,我们终于打上了最后一道坝口,这中间史老师已经来巡查过两次了。完工后,我们急切地直奔今夜的主题。

    伙房里,昏暗的马灯下甄花在忙着桶灶火,孙宁宁在缭绕的烟雾中走出来,一一叫着我们的名字,给我们每人端来一大碗面条,接过碗我们一字排开,蹲在厨房门前吸溜吸溜吃的山响。一个浑圆的荷包蛋被我拔进嘴里,心里正在乐呢,不想,又一个荷包被拔出来了,我左右看看他们的碗,可惜光线太暗看不清,我忙填进嘴里,草草吃完,回到屋里钻进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个小屋就像个文具盒,而我们恰如一根根笔,躺在一个炕上。初夏的夜晚知了通宵达旦地唱个不停,大教室里睡地铺的同学早已进入梦乡,这是农场唯一的一间实验教室,但从来没用它上过课。失眠的滋味很难受,或许是吃得太饱?说心里话,宁宁做的饭并不好吃,太淡,然而潜意识却强迫自己觉着好。睡不着也得装着睡,直到呂奂邦讲起话来,才知道大家都没睡着。呂奂邦不知经过了怎样复杂的思虑,才开口问起根号:“哎!根号,刚才你吃到啥了?”

    “没啥,就是面条。”

    “碗里还有啥?”呂奂邦追问。

    “你有的我也有,有啥嘛,一个荷包就睡不着了?”根号反问道。

    呂奂邦接着问:“陈仲德,你呢?”

    “吃到了一个荷包。咋了,你没有?”陈仲德又问他。

    “有呢。”

    “你呢?”呂奂邦用肘部捣了一下我。

    “一样。”我应和了一声,没说几个,也不能泄露出几个。

    看得出,呂奂邦失望了,他以为今夜自己独享了一份待遇,然而飘扬在心里的那一缕幸福感,被我们的回答一一摧毁,然后跌落下来,跌成了他一片鼾声。

    这天,天蓝得干净。班里各组都分布在各个地里干活,我与呂奂邦给一块麦田浇水。日头追着我们晒,我们便来到水沟边的树荫下,呂奂邦突然桶了我一下,很神秘地指了指水沟那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只野兔正在吃草,于是我们俩猫着腰包抄过去,后来野兔还是发现了我们“蹭”的一下钻进了玉米地。茂密的玉米已经没过了人头,抱着一线希望我们尾随着钻进去,一行行地搜索。然而没走几步,就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只见陈仲德拉着孙宁宁往自己怀里揽,孙宁宁脸涨得通红,想挣脱,又敌不过他的力气,半推半就着被陈仲德在她脸上唇上猛烈地亲吻。看到呆若木鸡的我们,惊得他们手足无措,孙宁宁双手捂着脸跑开了。

    我们悻悻地坐到树下,没有语言。我和呂奂邦狠狠地瞪他,目光像刀子一样泛着寒光。陈仲德像做错事的孩子,抚弄着一颗揉皱的草,低头低语道:“我我我我着了魔了”

    我们无话可说,时间仿佛凝固了,也不知沉默了多久。

    看着陈仲德痛悔的样子,我说:“算了,这事过去了,谁都别再说了。”

    “好吧!谁说谁是这个”说着,呂奂邦伸出了小拇指“谁说就是丫头下的。”

    这以后,我们的说笑和嬉闹少了,日子就像鞋被穿反了一样别扭,时光好似给我们划出了一条界线,快乐被无情地掩埋。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成熟了,懂得了品味惆怅,说不清道不明,这惆怅究竟来自何方。

    陈仲德有两次去帮孙宁宁挖沟和拔蒿子,都被她断然拒绝,副班长这块挡箭牌,在她面前从此再也没有起过作用。陈仲德只好常常来帮我,他不厌其烦地教我怎样握紧锹把,手就不会磨破。我甚至能听到他抓锹把咯嘣咯嘣的声音。

    纵然我们嘴里千锤百炼地骂孙宁宁是个骚货,心里却恨不起来她,很矛盾的一种心理,依然老盼着见她。除了我,孙宁宁和我们这一小撮人几乎不搭话了。一次我找孙宁宁还捆蒿子的绳子,被呂奂邦撞个正着,他不阴不阳地问:“咋?又去惹臊去了?”

    “你管不着。”我没好气地回一句。

    呂奂邦嘴上从不饶人,于是揪来根号唱起了曾一度挖苦过我的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咱们工人有力量,没日没夜工作忙。”呂奂邦先唱一句。

    “嗨!没日没夜工作忙。”根号和一句。

    “为什么?”根号唱。

    “那个求解放。”呂奂邦唱这一句时,下身向前一挺。

    “为什么?”根号唱。

    “那个求解放。”呂奂邦下身又是一挺。

    “嗨、嗨”两人和着,像拉锯一样,你来我去的挺着身子。

    我眼里冒火,终没忍过这个挑衅,扑过去,一拳砸在呂奂邦的脸上。呂奂邦被突如其来的拳头打懵了,根号也楞住了。呂奂邦一见到鼻子流的血,又暴跳着反扑过来陈仲德和几个同学拼命把我们拉开了,结果他鼻青我脸肿,都挂了彩。孙宁宁在一旁忍不住指责呂奂邦说:“作为同学你不地道,作为朋友你不讲情义。”说完,转身离去。

    冲着孙宁宁的背影,呂奂邦吼道:“谁不地道?啊?你地道咋就”呂奂邦看了陈仲德和我一眼,又收住了声。

    打架的事闹到了史老师那去了,史老师狠批了我一通,说歌曲是大家唱的,谁也不能霸占。史老师当时不在场,也没看到他唱歌时下流的动作,我有口难辩。我交了检查。没想到这学期的劳动,以我与呂奂邦的冲突拉上了帷幕。

    到校的第一天,是劳动总结,就在这天下午到校后,一则绯闻像油锅里溅入了水滴,在班里炸开。班里黑板上写着:

    孙宁宁是一朵花

    授粉不用风儿刮

    玉米地里好屏障

    有张馋嘴常吻她

    这首打油诗,故意写成了楷体,是怕别人认出了笔体。我心想,完了,在没有澄清是谁写的之前,我和呂奂邦谁也逃不脱干系。我知道是呂奂邦干的,但又无法证明他卑劣的小人行径。孙宁宁的怨,陈仲德的恨,全部都装进了目光,打那以后,孙宁宁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我,那种无言的鄙视,让我难过和冤枉。恨如魔杖,在心里时刻击打着我。我万万没想到,呂奂邦会使出这么阴险的一手,反正这一来,大家都洗不清。

    宁宁走了,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是带着怨恨离开的。她走得像风,无影无踪。只听人说她转了学,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走后的几天,班里的气氛变得很凝重,让人觉得六神无主。

    我们的世界不再完整。

    上天有眼,终于在期末,呂奂邦干的勾当露出了马脚。确切的说,是他和根号在争吵中泄露出来的。在期末选三好学生时,为多拉选,票呂奂邦骗根号互选,自己又在另一个同学身上,耍了同样的伎俩。看得出根号极其愤怒:“呂家娃子,再不要把我当勺子耍了,叫我们选你,你选谁呢?我看孙宁宁以前说得对,你这个人不地道,叫我在黑板上写字,你藏得深噢?人面前你说人话,鬼面前说鬼话,人鬼面前你说胡话”

    呂奂邦犯了众怒,在班里玩小聪明,结果把自己给玩臭了。如果说,陈仲德那次对孙宁宁的行为,是弄脏了一幅画,那么呂奂邦就是毁灭美景的罪魁祸首。我在心底呼唤着宁宁的名字,虽然不知你在何方,但你听到了吗?我的雪耻没什么,但你要弄清呂奂邦才是真正的叛徒王连举。

    一年一度的县中学生运动会隆重召开了,做为百米和跳高选手,我有幸参加了竞赛。开幕式那天,在如玉米地般的旗海中,我发现了孙宁宁,我叫着她的名字奔向她,我要告诉她走后的一切,当然我还会豁出去了,豁出去向她表白,告诉她我的想念当那位十分像宁宁的女同学怔怔地望着我时,我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世界顿然变得陌生了,鼎沸的人声是那样遥远。我无数遍地捶自己,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在脑海中反反复复上映着头巾、笑容、烧壳子、荷包我又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成熟了,而成熟的滋味并不好受,过去没影的事都来与你结伴,这一切又把无忧的快乐残忍地赶走了。

    捱着过的日子,像手里搬的砖一样,沉重地排列着。

    终于有一天,不知班里谁高喊了一声:明天丹东子见!才把我从梦一般的意识中拉回到现实,哦,又到了去农场的日子。我不敢想,没有了我们奉为彩霞的脸庞,将怎样度过?远望飘渺的丹东子,依然在那里固执地摇曳。唱夫榆的歌声依然凄婉,她是背着身后祁连白雪的圣洁出发的,去唱哪首,一唱就是数百年的歌,纵然是石头人听了都会心碎,想必也一定飘扬到了她夫君的心房。

    天边,火烧云浓艳、惨烈,映照着我的丹东子、我的快乐我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