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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纱巾绿纱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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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岁我穿上了军装,来到了戈壁滩环抱的军营。

    在将军的检阅下,我们从新兵团的艰苦训练中,在喊着为人民服务口号的列兵式中结业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成了一名真正的战士。

    分兵那天,每个人都怀揣着各自的期待和憧憬。最终我们一部分人被分配到了铁路管理处,踏上了去沿线的火车。每一次火车停下,新兵就像挤牙膏似的下去几个。有一排白色的平房,孤零零地兀立在铁路旁,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荒滩。火车在这里像打了个喷嚏,把我和董炳贵抛下来,我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天边。还没回过神来,几位老兵不由分说,把我们的行李提了过去,簇拥着我们俩走向那排平房,有十几个老兵在院内夹道鼓掌欢迎,那阵势简单而热烈。这难道就是我们要下的连队?今后的军旅生涯就从这里度过?此刻,憧憬荡然无存,心中更多的是忐忑。

    排长和送兵的军务股长作了交接,回来后看着我俩,笑了一下,然后又看看手里的名单问:“谁叫赵军?”我急忙立正喊:到!

    “你到一班”然后排长又叫了董炳贵的名字,让他到二班。

    一班长为我打来了水“来来来,路上辛苦,先洗一下”班长指着窗外说:“蓄水池在院子里,咱们这里艰苦,吃水用水都是火车运来的,要注意节约”

    整理完内务,哨子声响起,全排在院子里列队集合。排长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的严肃,嗓门提高了,唐山口音也重了:“同志们,请稍息。今天两名新战士分配到咱们小点号,让我们这个家庭注入了新的血液,我代表连党支部向他们表示欢迎!”大家鼓起掌来,排长接着讲:“我们是航天战线的铁道兵,铁路是我们科研部队的生命线和保障线,做好本职”

    一班是巡道班,二班是工务班,炊事班就四人,全排加排长就十七人。这天晚饭,特意为我们加了餐。大家吃得起劲而热闹,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只应付着吃了些。晚上,狂风大作,像怪兽吼了一夜,沙土味儿弥漫在整个房间,但老兵的呼噜声却依旧。早晨哨子声集结了所有人去清沙,房后的沙子形成了一道沙梁,半张着大口,似乎想吞并这排房子。排长一面用铁锹铲沙子一面说:“这怎么行,沙子淤过来就清,清完了又淤,进进退退没完没了,想彻底击退沙子的进攻,还是要想法子种树。”一斑长接过了话:“种树?谈何容易,没水怎么成活?”

    排长停下手里的活:“还是请示一下连里,看能不能打机井,吉仁的父亲就是打机井种的树。”

    “对,对!我们也看到他家的树”几个老兵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吉仁?吉仁是谁?我心里嘀咕,管他呢,很快就淡忘了。

    学习巡道得一个月,安排学业务的第一天,排长把我叫到他屋里,为我介绍了一个人,他坐在排长屋里,年纪有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慈眉善目,可他没穿军装,见了我点头笑了笑,排长说:“这是连里的老工长,第一代军工,是老模范老专家。”我立刻立正敬礼。老工长起身伸出手,我双手紧握。排长接着说“今天老工长来咱们这蹲点,你小子有福气,就让老工长带几天。”老工长成了我的第一位领路人。每天带我去巡道,他手把手教我看道尺、查道钉,什么情况下用响墩,以及规定等。跟着他我有跟着父亲的感觉,他说自己在这里工作二十五年了,这个路段的特征都了如指掌。一些规章和应急问题我已背得滚瓜烂熟,他仍不厌其烦的提问。下了班,他身边总是围着一帮战士比掰手腕,但是没有一个是他对手,其神力让所有人都叹服,五十几的人走起路来,我在后面要紧着赶。在他临走的一天,老工长对我说:巡道工作,不是让你天天去发挥业务技术,而主要是看你能不能耐住寂寞。这句话时常回响在我耳旁,成了我在困惑时的强心针。

    我开始独立巡道了,每天十公里往返,在交接点必须与二排的巡道员交换安全牌,时间一长,就都熟了。特别是二排山东籍的志愿兵冯志远,人高马大爱说爱笑,大伙都叫他大冯。也许是风吹日晒的缘故,大冯皮肤很黑,二十出头看着像三十的人。他没烟抽了,会跟你要,有烟了硬给你让。他对我说:“你运气真好,让老工长收了徒弟,别说咱连长就是营长都是他的徒弟。”我很惊奇:“真的!”大冯像是在说一个英雄传奇:“你开国际玩笑,这条铁路都是他铺的,处里哪次年检都离不开他。”这话为我心里添了些许自豪。一次交接时,大冯让我明天给带几个包子,说炊事班周班长电话上告诉他的。我真服了,我们晚饭吃啥他都知道。只要和他交接,坐在沙滩上,非瞎侃两根烟功夫不可。我面对着戈壁撒尿,被风吹了一裤子,他见了大笑:“熊兵,傻了巴几!在这里顶风拉屎,顺风撒尿,是常识你不知道?哈哈哈”弄得我尴尬极了。

    天苍苍野茫茫,巡道的路上只有和自己说话,听自己心跳,憋不住就喊两嗓子,唱唱歌,唱自己最想唱又唱不好的歌,跑不跑调无所顾忌。渐渐我发现,我一次次在心里给自己树立盼头,这日子就轻松起来。在寄出家信的时刻,就开始期待着回信,因为回信是注定的事,虽然等待的时间漫长,但终归能抵达盼望的彼岸。有段时间就特别想和大冯聊,并把这当作每天的小盼头,遇到他公差和换班,心里就很失落,其他人都很客套,话少。大冯好像没有过忧愁,后来我问他为什么每天都那么开心?他随口说:“随遇而安嘛。”然后,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又说:“其实,干咱这个,谁不寂寞?可你天天悲观有什么用?时间长了不疯了吗?去年就跑了个兵,他就是扛不住寂寞才跑的,”大冯往沙滩上一躺,望着天说:“人啊,就是群居动物,太孤单就会出问题。”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又坐起来,说:“你说咱们是科研部队,光知道几次卫星发射成功,可当兵四年了,俺连发射架都没见过。家里人哪知道咱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大不小了,说难听的,连对象都不好找。”

    “大冯,你有对象了吗?”我问。

    “还没,咱现在是出家期间,咋谈?还是等还俗了再说吧!”

    “那你不会一个都没谈过吧?”我追问。大冯拽了一下我帽檐:“熊兵,想知道?”看我很期待的样子,于是他说:“家里倒是介绍过一个,那姑娘在家的时候俺认识,腚太小,俺不太愿意。”

    “找对象还看屁股?”我很好奇。

    “那当然!腚大生儿子。”大冯说的很坚定。我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这可惹恼了大冯,伸手来抓我,我急忙翻身跑脱了。他在后面边追边大声说:“新兵蛋子,你笑什么?不相信还敢笑俺”

    我边跑边大声喊:“不是不是,我相信相信还相信你对象的腚能长大或者祝你找到一个大的”

    最终还是被他绊倒了。

    我们放肆的嬉闹声,打破了那片沉寂的沙滩

    正课时间之外,除了下象棋就是打扑克,平时大家最盼望的就是到连里出公差和连里集中看电影,不管多累都兴致勃勃地参加。没有盼头就找盼头。这比捱着一天天数日子要有意义。我录音机里所有的歌词,一字不拉全能背下来。一天,董炳贵喊我,这家伙穷讲究,下连时还带了一大包手纸,如今也开始撕报纸上厕所了。他把我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排长老婆要来队了。”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看我们班的人,都在给排长收拾屋子呢。”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在全排已不是秘密了,对一排来说这是个大事,大家好像都勤快起来,有几个战士把攒了好几天的衣服,都洗出来了。临接人那天,总是浑身油渍渍的炊事班周班长,奇迹般地穿上了新军装,有人开玩笑说:周班长,你穿这么新真像个新郎,你家属也来队吗?说得他手脚好像放哪都别扭。天气和大伙开了个玩笑,一场风吹得火车停运了,也吹散了全排期待的目光,弄得人人都很沮丧,不过仅一天时间,那期盼的目光又闪亮起来。排里大部分人都没见过排长的老婆,但是每个人心里,就像要见到久别的亲人那样郑重其事。异性,在这里由于常年的渴望,已被默默的神话了。

    巡道归来,阿贵把我截在门口,像吃了蜜似的没开口就笑,他说排长把老婆接来了,听老兵说是个教师,你知道像谁吗?像杜鹃山里的柯湘。晚饭时,我终于见到了让我们牵挂了好几天的排长老婆,她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身材高挑撩人,戴副眼镜,增添了莫名的神秘感,本来就娇好的皮肤,被我们陪衬得更加白润。饭堂小,就三张桌子,排长和她坐炊事班的桌子上,周班长不时地添菜,盘子里的菜堆的像小山。“各位”排长讲话了,大家静了下来“今天我家属来队探亲,来看我也是来看望大家的”他话没说完,大家哄笑起来。“同志们好!”排长老婆接过了话,笑声嘎然而止“大伙常年驻守在戈壁,不容易!这是我第二次踏上这片土地,来到你们点号,让我深受教育,这里自然气候恶劣,生活条件艰苦,正是因为你们无私奉献,才使祖国航天事业日益强大,才让我们当家属的得以自豪,你们辛苦了!”说着她深深的鞠了一躬,大家报以掌声。接着她说:“来队探亲,给大伙添麻烦了,我力所能及的事,竟管说,请大伙不用客气!”说完,她坐了下来。大家好象意犹未尽,还眼巴巴地看着她。排长招呼着大家吃饭,才打破了我们的冥想。她成了目光的焦点,只要抬头,就能碰到一双投来的欣赏眼神,于是她会礼貌地点头,笑一下。一次次的点头,一次次的微笑最后,那目光让她应接不暇,像打仗时的火力压制,她只好低下头来。

    晚饭后,排长带着老婆,给各班送家里带来的糖果,让大家品尝,每个人都客气和谦让着,可等他们一走,桌子上的东西就被一抢而光。嫂子,成了全排叫的最多,喊得最响的名词,几个活跃点的战士,有事去排长那里,没事找事也要去。“嫂子,水打来了。”“排长,这蚊帐是新的,换上吧。”其实还没有开春,哪来的蚊子,排长也不戳穿,任凭他们。去了,放下东西,再望着嫂子憨憨地笑,让坐也不坐,转身就告辞。弄得她总是羞怯地笑,这笑是那么幸福,像熟透的苹果,她深喑战士的心理。

    第二天接到连里电话,让排长去参加处里组织的线路年检,排长没说啥,去了。听老兵们说年检至少得一星期,从某种意义上讲,就缩短了嫂子的探亲时间。临走,嫂子去送,所有在家的人都在大门口目送,火车开远了,嫂子还在那里眺望,而大伙都在望嫂子。阿贵忍不住冒了一句:“嫂子刚来排长就走,连里也太”还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二班长一把:“新兵蛋子,咸吃萝卜淡操心!”然后又说:“还不快去,把嫂子请回来。”于是,阿贵飞奔了过去。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嫂子就要走了。这天,炊事班为嫂子走而加了餐,但是气氛很沉闷,谁也没有说话。临行,大家前呼后拥把她送上了车,像是送亲人和老朋友。挥别时,有好多人眼里都闪着泪光喊:“嫂子再见!”“嫂子再来!”就如同一个让大家喜欢和留恋的文艺节目,被拉上了幕布,而大家仍沉浸在情节之中。

    日子又开始沉闷与漫长起来,一天和另一天像孪生兄弟,紧密地排列,有时让人无法分别,一次醒来,我抓起工具包就走,又猛然想起现在是晚上,就又回身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心想,老工长是怎么度过这二十五年的,几乎把人生都交给了这条铁路,真不可思意,就像我们院子外用石头磊出的“扎根戈壁,献身国防”的口号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由于大冯的姗姗来迟,我走过了交接点,沙丘那边一片湿地映入眼帘:一片青青的草地,一群白色的羊群,一团跳动的红色,像火焰。这情景好似一幅画,被镶嵌在戈壁,让人陡然心动,如饥渴时遇到了一汪清澈的水潭,我有些发呆,这不是做梦吧,戈壁咋能有这样的去处?“小赵,小赵在发什么呆?”大冯大步流星走来。“哦大冯你咋才来?”我回过神来。大冯擦了一把汗说:“前边埋道,俺给清了一下。”

    我用手指着那片湿地问:“大冯,这咋还有一片草原?”大冯好像明白了我刚才为啥发呆了,笑着说:“俺说你在犯什么癔症---先来根烟。”大冯点着烟后说:“这是弱水河的一个河湾,水大了漫过来,就成了一片湿地,开春一化冻,草就长出来了。牧民就在天热这个季节放牧。这大戈壁滩风一刮,到处都是草籽儿,就是缺水不下雨,要不然这就是一片大草原呵!。”我字字句句揣摩大冯的话,又一次为这片土地而抱怨。火车远远地长鸣一声开了过来,我们像往常一样,并排立正面对列车行注目礼,列车卷起的沙尘笼罩了我们,想躲都躲不掉。

    火车过后,大冯手指那片湿地说“想去看看吗?”我狠狠点了点头。“那咱们明天早点出发,俺带你去见见吉仁姑娘,”“吉仁?”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清沙时,大家提起的那个名字,忙问:“你认识吗?”大冯不屑地说:“那当然!过去咱每次学雷锋都到她家,她父亲特别热情,还给咱们做手抓羊肉,但咱有规定,不能随便吃少数民族的东西---”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

    我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大冯还按老时间来的,我等急了,但又不好问,我们俩终于向湿地出发了。一踏入那片湿地,一股潮湿中夹杂着草腥味扑面而来,让人感到熟悉与亲切。迎面跑过来一匹骆驼,驼背上骑着一位姑娘,我猜想这一定是吉仁姑娘。果然大冯招手喊:“吉仁,吉仁姑娘”那姑娘喊了声“嗦”骆驼“嗷嗷叫着,顺从地卧下了,吉仁翻身下来,有种飒爽英姿的味道,她笑着走过来:“冯班长,你好!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们了,今天咋有时间来这里了?”大冯努力克服着太重的山东口音说:“来看看你,你爹爹好吗?”“还好!”她手拿一根短鞭,头戴红纱巾,我心想这就是我看到的那团跳动火焰,它迎风飘着,很艳。因她带着口罩,只露一双很亮的眼睛。大冯见吉仁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忙说:“哦,这是小赵,刚下连的新兵蛋子。”“你好!”吉仁眼在笑,和我打招呼。“你好!”我应和着,心里嘀咕,她怎么不摘口罩?也许是有疤或痣?

    大冯要骑骆驼,吉仁毫无迟疑让他骑了,可他在驼背上怕摔的表情和僵硬的动作,惹得吉仁笑弯了腰,那笑声脆脆的甜甜的。直到我们离开,她也没有摘下那付神秘的口罩。走远了,回身看她还在挥手:“下次欢迎到家里来做客!”那红纱巾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夺目。

    大冯说吉仁家是裕固族的,她高中毕业后在公社广播站干了两个月,就让有后门的给顶替了,她父亲到现在说起来还耿耿于怀。自从拜望了吉仁姑娘后,她明亮的双眸便闪烁在了心里,忘不掉挥不去。于是,每次巡道都多走几步,站在那里看上一会儿,成为我每天必读的景致,戈壁的沙土看腻了,这颜色润心。渐渐我发现吉仁的纱巾在不断变化,几天是红色又隔两天是绿色。再去看望吉仁的想法,是我在心里反复锤炼了好些天,才鼓起勇气决定的。那天当大冯的背影消失成指甲盖那么小时,我走向了那片渴望的湿地。吉仁姑娘没有戴口罩,她面容姣好,如花一般在阳光下静静盛开,细嫩的皮肤粉碎了我的猜想,天呐,这不是大众电影封面那个明星吗?我有些呆滞,不小心脚下踩空摔个跟头,吉仁赶上前来扶我,脆生生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小赵!?你怎么来了?冯班长呢?”

    “他、他有事回去了”我在说谎。见我死死盯她,她有些难为情地把目光移开,又把口罩带上,动作很轻很雅,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有些发烫。“吉仁姑娘”我忍不住问“你总是带着头巾和口罩,不怕热?是裕固族的风俗吗?”吉仁拔了一根草在手里摆弄说:“习惯就好了,这也不是风俗,这个地方的汉族也是这样,高原的日头毒,风很硬,女人就活个脸面,头巾口罩能遮风蔽日嘛。”

    “你还有个绿纱巾吗?”我问。她奇怪地看我反问:“你咋知道?”

    “巡道时能看着。你经常换着戴吗?”我尽量佯装不以为然。她若有所思:“红和绿我最喜欢,从小我妈就给我穿红的戴绿的,在滩上走到哪,一眼就看到了。”她略显感伤地说“娘们子(母亲)去世的早,我自己照顾自己,一直到中学,穿戴都是自己打点。”

    “每天一个人放牧,孤独吧!?”话说出,我又觉得在问自己。“孤独?”她看着我说“有时也闷的很,爹忙,我哥哥和你一样去当兵了,没办法,不过每天回家就好了。再说羊是夏天放养,冬天圈养,冬天我们就迁到公社了,就能见到同学和朋友了。”说着,吉仁眼里闪烁出幸福的亮光,仿佛快乐的彼岸就在眼前。

    一支驼队的驼铃叮当、叮当响着,由远而近,又由近到远,消失在戈壁深处。

    和吉仁姑娘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飞快地过去,已记不清看吉仁姑娘了几回,每一次探望就在心里添一份牵念,这牵念像越喝越渴的盐水一样折磨人,但这份折磨却驱散和掩盖了心中的寂寞。那次吉仁坐在一处高坡,面对弱水河唱歌:

    哎--

    生在沙窝成长在沙窝

    茫茫风沙伴随我的歌

    身旁的河水静静的流

    弱水是我心中母亲河

    祁连雪水孕育了你呵

    可曾带来雪莲的传说

    哎--

    童年的梦载满勒勒车

    戈壁滩上牧放我的歌

    远方的河水闪烁深情

    千里之外来哺育着我

    雪莲可曾有过嘱托呵

    今生无悔滋润着大漠

    哎--

    声调有点蒙族歌的味道,悠远绵长,歌声和她笑声一样脆甜。我沉浸在了她的歌声里,不知为什么心里泛起阵阵忧伤,这次我没惊动她,转身离去。第二天,我把家里给我买的砖头块(录音机)借给了她,她当时高兴得难于言表,于是她载歌载舞为我表演,说这是在学校练的,之后又用绿纱巾把录音机包起来,像自言自语:“这绿纱巾是你,穿着军装”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让我吃,见我迟疑,她笑了,说这是她家招待尊贵的客人用的风干羊肉,我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慢慢嚼,越嚼越香,心想羊肉还能这样做。吉仁说要做一顿牧人的野炊让我品尝,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没有灶具也没有米面,怎么做?可她执意让我到河床边去找土块,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把土块搬来了,她也拣来了一捆干草,我纳闷地看着她,只见她在一块空地,挖了一个脸盆样的小坑,然后把土块磕成鸡蛋那么大,她教我搭垒子,被我几次弄坍塌后,她索性不让我动手了,只让我看着。她很快就搭出一个空心的垒子(宝塔状),不过留了一个碗口大的门,好了!她拍了拍手,让我去找块石头来。干草放进宝塔门内点燃,像农村烧锅灶那样,一会儿就要添把草。很快土块就变成了晚霞色,吉仁从驼背的口袋里拿出了七八个土豆,顺门放了进去,然后拿石头由上至下把宝塔砸塌,再用石头把土块杂碎,顿时烧红的土像岩浆一般,冒着气泡吱吱作响,吉仁让我赶快埋,于是我们俩在这之上又埋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坐下来后,吉仁才说这是跟爹爹学的,牧人都会。我心里慢慢佩服起她的生存能力。大约半个小时我们把土豆挖出,席地对坐,品尝着焦焦黄黄的土豆,吉仁脆脆的笑声不时响起,那是我所吃到的最香的土豆。

    这天蔚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吉仁姑娘给我带来了烧壳子(烤熟的馍),很脆很香,躺在那座最高的沙丘上,望着软绵绵的白云,心里痒痒的。吉仁在我跟前已经很少戴口罩了,那秀美的脸庞无拘无束地在阳光下绽放。不远处一个黑绿色的东西,很醒目,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挖空的半块西瓜皮扣在那里,我随手就扔,但举起的手被吉仁拦住了:“别扔!”她拿过西瓜皮说:“在关键时刻,这可以救命,”说着又扣到原地。我不解地问:“怎么还能救命?”

    “听爹爹说,戈壁滩上曾有迷失的人,就用一块瓜皮解渴救了命,所有常年在滩上奔波的人,都不把瓜皮反过来放,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吉仁说得及其认真。

    “你心真好!”我拍了拍她的手,她的手似乎闪了一下,又突然停下,这一切像点燃的导火索,引发了我内心隐形的火焰,我索性抓紧了她的手,那时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支配我的全然成了冲动,我把她揽入怀中,将嘴凑上去吉仁脸羞得通红,急喘着说:“不要不能这样!”她用力挣脱我,脸色异常严肃地说:“赵军!你冷静点,你不为我想想?是汉子你以后就明媒”话说到这吉仁戛然而止,像是后悔自己的话说过了头,然后转身急步离去。我呆若木鸡,继而满腔懊悔

    我没脸再见吉仁姑娘了。每天巡道,只要望到那飘扬的纱巾,就在心里骂自己。如果说,以前是想着怎么打发寂寞的日子,那现在就是一种煎熬,思想总是跑锚,二十来米的埋道,平时不到一根烟功夫就能清完,而眼下却没了心劲儿,没干几锹就坐下了。过了一阵子,猛然想起两点四十的列车要通过,一看表,时间来不及了,用耳朵在铁轨上听了一下,已有振动声,翻起身,紧着往火车来的方向跑,远远地能看到火车了,我从挎包里拿出响墩,用老工长教我的方法,把它镶嵌在轨道上,这是提醒司机应急用的。又往回走了几十步,我打开了红旗,只听一声炸响,火车减速了,司机探出头:“怎么了?线路有故障吗?”

    “074公里有沙埋道,开慢点,我去清。”我迅速扒到车头前,打了黄旗来到埋道处。不到十分钟就清完了,又用黄旗送走了列车。过后,才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有惊无险。

    秋季的尾巴,风沙大起来,我们经常两个班出动清沙,停运已司空见惯。每当这时,老工长就时常出现在我们队伍中,指导风沙中的线路维护。令我欣慰的是,他非常关照地单独问我了生活和工作的事。

    和往常一样,又一次出发,又一次和大冯交接完,等他走了有好一阵子后,我又一次眺望了吉仁的纱巾,心里再次忏悔一番。准备返回时,奇怪!天暗得像要黑了一样,看表,不到四点,环视四周,吓了一跳,西北方铺天盖地的沙尘,翻滚着万丈巨浪向东南袭来,沙暴!我喊了出来。再看吉仁,那纱巾却不见了,顾不得其他,我拼命奔向那片湿地,她一定需要帮忙,眼见着就要到了,却卷进了沙暴,沙子打在脸上生疼,风沙让人站不稳脚喘不过气,满嘴的沙尘。凭着感觉好像就在吉仁的羊群附近,脚步不听使唤,一滑,我顺风摔了出去,落下时,头撞到了一个硬东西,顿时眼冒金星,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前白茫茫一片,像雪域,有一团火在闪动,怎么靠近也不热呢?原来是吉仁的红纱巾,就系在床头。“赵军,你醒了?”董炳贵在身旁叫我,语调很兴奋“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阿贵,这是什么地方?我咋在这里?”

    “这是处里的卫生队。你小子昏迷两天了”董炳贵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那天我在沙暴中摔倒,头碰在一块石头上,昏迷了。其实吉仁发现了沙暴后,就把羊群赶到了一片凹地避风,远远看着我跑来,就迎过来了,她喊着让我避一下,但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们都被沙暴吞没了。昏暗中她呼喊着摸到了我,把我拖到凹地。强风怕日落,这里谁都知道这个谚语。夜晚风果然小下来,吉仁把我扶上驼背搂抱着,送到羊圈小屋,又回来把羊群赶回。昼夜温差大,她拢了堆火,用那条红纱巾抱扎住了头上的伤,直到天亮吉仁才到排里去叫人,在半路上遇到了正在寻找的人。

    想帮助吉仁,却被她救了。我真窝囊!

    不到十天,我就拆线了。我急切地回到排里,这个曾经让我心灰意冷的小点号,此刻显得亲切起来。

    排长上下打量着我说:“傻小子,伤好了吗?”

    “报告排长,全好了。”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头上的疤。

    “行!好好干!我向连里给你报请嘉奖”说得我一头雾水,正发呆,排长拍了拍我的肩“去吧,哎等一下,这是吉仁姑娘给你的。”排长递过来一个绿纱巾包着的录音机。

    我在宿舍正纳闷排长的话,阿贵跑进来说:“你知道吉仁和她父亲给你送来什么吗?”

    “什么?”

    阿贵神秘兮兮地说:“感谢信!说你是为抢救他们的财产,受的伤。”

    我这才恍然明白。问阿贵:“什么时候送的?”

    “就刚才,他们走了不一会儿”

    我急忙拿起绿纱巾包,跑了出去。从怀里掏出那条沾有我鲜血的红纱巾,顺着铁路奔去,我呼唤着:吉仁---吉仁姑娘!

    手里的红纱巾和绿纱巾,在迎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