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江南世家 > 三六。对错

三六。对错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载泽在桌前坐下的时候,似乎已经将先前的坏情绪一扫而空了,他在谢道庸大力推荐的酱肘子上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眯着眼睛品了品,长长的“嗯”了一声,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表情,连赞了两声“不错”,又伸筷子去夹了一口。

    他这动作上的赞同比语言上的恭维更让人受用,谢道庸将那叠酱肘子挪到载泽跟前,笑道:“泽公真是同道中人!”

    载泽又夹了一筷子,颤巍巍的送到身边的谢怀昌碟子里:“来来,宁隐,你也尝尝,你们南方人可能不习惯这北方菜,但吃惯了很上瘾的。”

    谢怀昌被吓了一跳,顿时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因为载泽毕竟是位王公,他在椅子上顿了顿,想站起来谢恩,觉得不妥,然而坐着不动就更加不妥。正别扭着,载泽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向他和善地笑了笑:“宁隐不必拘束,你我两府是通家之好,就像一家人一样的。”

    在谢道庸面前,载泽总显得毛躁沉不住气,可有了谢怀昌作对比,载泽便显出了沉稳老练的一面,这一点不必别人提点,谢怀昌自己就能感觉出来。他先前觉得满清王室已经腐朽到烂了根,爱新觉罗的男人早就没了当初雄视天下的本事,然而今日见到载泽,却又开始相信这个国家或许还是有救的,起码载泽方才在正堂说起庆亲王时的表情,和他在外见到的那些为国家前途而忧心的爱国志士并无不同。

    谢怀昌在椅子上向他低头道谢,开了这个头,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载泽对他的学习进度表示关系,谢怀昌也客气地因为安妮而向他道谢,寒暄几句后,载泽忽然问他:“宁隐出洋后,打算学什么科目?”

    谢怀昌道:“还没有考虑好。”

    载泽便道:“你要是愿意听,我就给你几个建议,如今咱们大清正要立宪,你若是能出洋学一个法律,那自然是第一等好的,回国后立刻就能进宪政研究院来。”

    谢怀昌微微点了点头,等着他下一个建议。

    载泽继续道:“第二个,就是去欧洲或是日本的军校,我先前也与你叔父说过,你从军校回国,立刻就去军队做教官,练一支新军来。”

    谢怀昌道:“眼下袁大人不是已经将北洋新军练得很好了吗?”

    载泽叹了口气:“北洋新军自然是好的,可是我们大清不能只有北洋这一支军队,况且袁世凯拥兵自重,太后也不放心。”

    谢怀昌垂下眼睛,显出深思的模样,没有答话。

    载泽便继续道:“当然,除此之外,你若是能学一些铁路建设什么的,也是极好的,再不济学个教育,回来也能兴盛我大清的新学,宁隐,大清眼下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百年来都难出这样的好时机了,只要你有本事,入阁拜相那是迟早的事情,你可一定要把握好啊。”

    谢怀昌慢慢道:“怀昌倒没有入阁拜相的野心,只要能光复中华,富国强民便满足了。”

    载泽哈哈大笑,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好!好志气!你尽管去学,不必担心什么,学个真本事回来找我,我为你安排大展拳脚的地方!”

    谢怀昌又向他颔首致谢,掂起筷子来,却胃口全无,勉强将载泽夹给他的肘子吃下去,犹豫再三,还是问载泽道:“泽公……怀昌有个疑惑,想请您释疑。”

    载泽向他示意了一下:“请讲。”

    谢怀昌咳了一声,语速缓慢,但语气却坚定,道:“今日大清又兴新政,观之,与戊戌年似乎并无不同,但当年康梁等人被定为叛国谋逆,甚至还杀了六君子,又是何故呢?”

    载泽怔了怔,还没有答话,谢道庸便斥道:“怀昌,放肆。”

    谢怀昌立刻对载泽低下头:“小子妄言,请泽公赎罪。”

    载泽却摆了摆手:“不当事……你这个疑惑,恐怕是天下之人共有的疑惑……只是,我没法儿回答你。”

    谢怀昌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载泽叹了口气:“我走之后,你叔父或许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谢怀昌联想到方才他二人在正堂的对话,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他不能说的这个原因,谢道庸在这个关口将话题自然地转去了别处,可谢怀昌却不死心,又嗫嚅道:“除此之外,怀昌还有一个疑惑……”

    谢道庸已经表露出了明显不悦的暗示,可载泽却抬手示意:“虽然我未必可以给你回答,但仍愿听听你的疑惑。”

    谢怀昌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泽公出洋考察各国,共和政体也见了,君主立宪政体也见了,若抛开您的其余身份,仅仅以大清国民的角度来看,是君主更好,还是立宪更好?”

    他此话一出,全场都静了一下,婉澜心中立刻大呼不好,因为泽公福晋的眉心已经皱了起来,这个出身叶赫那拉氏的女人虽然嫁做爱新觉罗皇族的媳妇,可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她的身份总是让人不放心。谢道庸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可以他的身份倘若出言化解,只怕会适得其反,更显得谢怀昌心怀不轨,冯夫人微微低着头,将面前的一盏汤挪到载泽福晋跟前,状似无意道:“福晋来尝尝这猪蹄汤,最是能养皮肤的。”

    载泽福晋看了她一眼,客气地笑了笑:“多谢冯姐姐。”

    她俩的对话打破了饭桌上尴尬紧张的气氛,婉澜又看了一眼载泽,轻轻咳了一声,语气温和地开口,略带责备:“宁隐,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问题呢?”

    谢怀昌与她对视了一眼,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暗示,立刻接口:“长姐请恕罪,这问题怀昌在心中已经琢磨了好久,怀昌无能,即便是来日有幸出洋,也未必有泽公一般的雄才大略,能将各国看个清楚,这才冒昧向泽公提问的。”

    载泽松开紧抿的唇角,轻轻叹了口气:“宁隐,你与你叔父可真不像啊,你的这个问题倘若换做是你叔父,就算是疑惑死,也决不会拿到我面前问的。”

    谢怀昌道:“怀昌承泽公荐师之恩,早就将您当做老师一般尊重了。”

    载泽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可是这不可能,宁隐,我生来就带着皇族血液,拱卫皇上地位不变是我的义务,这世上,没有比君主立宪更适合大清的政体了。”

    谢怀昌没有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道:“泽公误会了,我并没有希望您说什么,我只是想听一个真正见识过各国政体的人,来从一个尽量客观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

    载泽又笑了笑:“其实君主立宪与共和政体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主权在民,若从一个偷懒的角度想,在君主立宪的政体内,国家出了问题,责任在执政政府,需要引咎辞职的也只有执政党而已,皇室家族则不必担负责任,我觉得,做一个不掌权却受国民尊敬的皇帝,比做一个时不时要下罪己诏,还容易被史官记成昏君的皇帝要好得多。”

    谢怀昌点了点头:“您说的不错。”

    载泽道:“宁隐,这些话我在你叔父面前说,是班门弄斧,小巫见大巫,可在你面前,我却能充个内行。各国有各国的政体,是因为各国有不同的文化历史,风俗民情,决定政体的从来不是国外怎么样,而是国内怎么样,中国有辽阔的土地和世界上最密集的人口,在国民素质没有达到一个较高水平之前,永远不可能真正的,将国家权力交到民众手里。”

    他饮了口茶,又道:“你是读书人,你也读过史,大刀阔斧的改革,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成功的例子,因为中国人口太多了,国土又实在太大,从南到北,甚至有完全不同的语言发音,你怎么能指望这么多人都能理解你改革的意思呢?就更别提人人都有私心,都想过好日子,太平年的时候尚有数不清的贪官污吏,更何况是改革的乱世。”

    “宁隐,你要知道,这世上真正能为信仰而付出一切的,永远是极少数的极少数,所以朝廷才会表彰这些人,才会通过丹书铁券和贞节牌坊来鼓励这样的事情,而其余的大多数人,都是在为利益奔波,他们付出的每一样东西,都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回报,你想让他们支持你,帮助你做事情,就得许给他们足够的利益,这是规则,是规律,是从古到今,甚至是百年后千年后万年后,都不会变的。”

    规则,又是规则,如今竟然上升到了规律,规律是不可改的,人不能将春夏秋冬万物生长颠倒顺序,自然也不能打破这个社会自然形成的规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中国将永远没有变好的一天,因为人口不可能减少,而国土也绝不可缩小,人的贪欲和对利益的追求永远不可能有停止的一天,改革就永远只能是表面上的事情。

    谢怀昌想不通这些事情,就像他想不通皇室到底应不应该被推翻一样,皇族中有庆王这样的草包,也有载泽这样为天下之忧而忧的志士,那么同样的,革命党里也有求高官厚禄,甚至是只打算发国难财的人,没有哪一方是完全的错误。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丝毫都没透出来任何异样的情绪,只做出醍醐灌顶的表情,激动地离开桌子,向载泽深深鞠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怀昌多谢泽公指点迷津,今日之后,定当殚精竭虑,为大清谋福祉。”

    载泽笑了起来,急忙请他落座:“当年你叔父为大清的洋务做出了贡献,希望以后,你也能为大清的新政做出贡献,皇上和太后必然不会亏待你。”

    谢怀昌低头应道:“是,还请泽公以后不吝指点。”

    载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泽公福晋也面露笑容,连道“后生可畏”,谢道庸小心翼翼地将话题转到了电灯电话上,使得这场宴得以在宾主尽欢中结束,送走了载泽一家,谢道庸将谢怀昌叫到了身边,道:“你方才在宴上……”

    谢怀昌道:“是侄子孟浪了,险些为叔父惹来大祸。”

    谢道庸轻轻叹了口气:“宁隐,以你的能力和性格……以后倘若幸运,创造的事业将是我和你父亲望尘莫及,可倘若不幸,你或许……”

    他顿了顿,又长长重重地叹息:“你方才在宴席上问的那个有关戊戌年的问题……”

    “我已经有答案了,叔父,”谢怀昌道:“是否因为,戊戌年的变法是由皇上主持,而如今的新政是由太后主持的缘故?”

    谢道庸动作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不错。”

    谢怀昌叹了口气:“难怪泽公不能自己说出来。”

    然而谢道庸却道:“不,他不说出来,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是出洋五大臣之一,是大清宪政的主要发起人,宪政与戊戌年的维新,本质上说并无区别,甚至比戊戌维新更加深入彻底,如果太后反对戊戌维新,那么极有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反对如今的宪政。”

    谢怀昌大吃一惊:“是太后自己要搞新政的,她怎么能出尔反尔?”

    谢道庸却道:“一个鸡蛋,倘若是被人从外面打破,充其量是蛋黄破裂,与蛋清混为一体,可它的本质是不会变的,只有从这个鸡蛋自己从里面变了,才会孵出小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