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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纱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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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暨平安出狱的消息通过电报传到了镇江,谢道中将它带回府里,婉澜在电报励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在回府后告诉他们,谢怀安想了想,约莫是她在京城又得到了什么有关政局的消息。

    康利谢沙场已经建好了,送去通州学习机器纺纱的第一批员工也基本已经回乡,陈暨许诺的机器正在上海港口的码头里,虽然被突入其来的抓捕事件搅了场,可康利洋行也没忘掉这边的合同,按时从天津卫发了货。

    谢怀安还没有去上海提货,因为他不想瞒着谢道中来做这件大事——一个工厂开工运转,销售商品,却想瞒住当地的地方官,这是件多么异想天开的事情,况且这个纱厂将成为家族未来的后路,既然大家要共同享受它带来的利益,那必然一起要为它付出心血。

    “有件事情,想与父母亲商议一下,”他甚至没有在心里打腹稿,张口就提了起来:“我想在镇江建一座纱厂。”

    秦夫人有些惊讶,但谢道中却反应平静:“哦?怎么忽然想到要建纱厂?”

    事到临头,谢怀安竟然找不到任何恐惧或是紧张不安的情绪,仿佛一切都是顺水推舟,甚至不是商议,而是一声平淡的通知。

    “洋布越来越受欢迎了,土布的市场就会越来越小,庄子上那些靠卖土布为生的人家会慢慢失去存活的能力,我想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为他们找口饭吃。”

    谢道中挑起了眉,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理由,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语气有些犹豫:“那你……”

    “我与玉集大哥商议过了,从康利洋行买了布机纱锭,地皮也买好了,合同是这么定的,”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三年内偿清贷款,款项两清后的七年两家五五分利。”

    “贷款?”谢道中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贷款,府里拿不出钱吗?”

    谢怀安笑了起来:“怕父亲不同意,所以没有敢提,阿姐曾经想过从府里拿钱出来,但帐做的很严,她又没有偷天换日的本事。”

    秦夫人插口道:“你们这是先斩后奏了。”

    谢怀安点了下头:“但还是希望父亲能同意。”

    谢道中皱起了眉:“你不打算走仕途了吗?”

    谢怀安道:“您也看到眼下的局势了,在天下太平之前,仕途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谢道中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谢怀安又道:“况且,如果庄子上的农户交不了租子,家里拿什么生活呢?总不能指望父亲去贪污受贿吧。”

    他说了句俏皮话,想冲淡房间里略有些压抑的气氛,秦夫人看了儿子一眼,但默不作声,这样的家族大事,理应由男人来拿主意。

    谢道中忽然问:“阿澜在帮你?”

    谢怀安道:“她在帮家里。”

    谢道中点了下头,悠悠叹了口气:“你的地皮已经买下了,厂子建好了,就连机器也都齐备,我倘若不同意,你还能将厂子卖掉不成?”

    谢怀安道:“哪能呢,如果您不同意,那就只能瞒着您做了。”

    谢道中没有说话,空气一寸寸静下来,每一秒都暗示了拒绝,谢怀安没有失望也没有紧张,只是一颗心都沉了下去,他率先改了话题,掂起勺子道:“先动筷子吧。”

    这句话带有一丝淡淡的威严,似乎是出自一个年轻家长的口,谢道中有些惊讶,似乎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但谢怀安已经低下头去喝汤了。

    谢怀安没有打算与谢道中争辩什么,因为他在等婉澜回来,等她带来那个电报里不能说的消息。谢道中或许不想与清廷捆绑的太厉害,却也不愿意与它彻底剥离开来,他还想做三百年前祖辈曾经做过的事情,或者说,他在准备做个墙头草,等哪边风吹就往哪边倒。

    婉澜没有在京城逗留太久,她着急要赶回镇江去瞧谢怀安的纱厂,陈暨对此很不高兴,甚至在她去洋行寻他的时候,都故意板着脸不和她说话。

    婉澜也不刻意打扰,她从陈暨书房里寻了一本外国人写的戏本子,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办公室里,不动也不说话,陈暨处理了积压的事情,闲下来的时候两人便静的让人发慌,他频频抬头去看婉澜,但婉澜仿佛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顾着全神贯注的阅读。

    陈暨忍无可忍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去,一把将她手里的书抽走:“明明是你要走,怎么搞得像我对不起你一样。”

    婉澜被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他懊恼的表情逗笑,她伸手够了一下那本书,却被陈暨一闪躲过了:“这时候还惦记着书?”

    他说着,扬手将书本扔了出去,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将她摁在沙发背上,俯下身来:“我就把你绑在办公室里,打死结,看你还怎么走。”

    婉澜道:“我留在京城也没什么事,况且你还这么忙,连陪我的时间都没有,我若缠着你,又怕打扰你工作,百无聊赖的,还不如回家去。”

    陈暨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又低又温柔:“你可以缠着我,我不怕被打扰。”

    婉澜白了他一眼:“说得好听。”

    陈暨笑了笑,将她的手腕松开,握了一只在掌心里,在她身边坐下:“看来要时常去镇江瞧瞧纱厂的境况了,毕竟康利投了这么多机器,若是做不好,我也要负连带责任。”

    婉澜侧过头来看他,目光温软,脉脉含情,她上次在车里用这种目光看他的时候,陈暨便暗暗下决心若有第二次,无论如何也要先吻上去再说别的。

    婉澜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后退,但陈暨揽在她后腰的手使她避无可避,她睁着眼睛,用目光数了陈暨左眼上的睫毛,又被他另一只手捂住了视线。

    他伏在她耳边,气息有些烫:“还有两年。”

    婉澜神智有些飘忽,晕晕的反问:“什么两年。”

    陈暨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给我写信,别老等着我给你写你才回复,我也很想收到你先寄来的信。”

    婉澜将下巴放在他肩上,闻见好闻的清爽味道,她闭着眼睛,唇角挂着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的笑意:“好,我给你写信,每个月都给你写。”

    陈暨曾经提过相似的要求,让她回复他的每一封信,彼时陈暨几个月才来一封信,她读过了还时常忘记回复,但今次却奇迹般地记住了,到家第一天变惦记着写信告诉他。

    谢怀安靠在内书房门前看她写字,一边看一边与她说着谢道中对于纱厂的态度,婉澜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心思全用在笔尖,想写一些漂亮的句子上去。

    谢怀安说完了,最后问一句:“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婉澜一下被惊醒,猛地抬头:“什么?”

    谢怀安又重复了一遍:“你打算怎么和父亲说?”

    婉澜接着问:“说什么?”

    谢怀安叹了口气,向桌边走来,伸手想拿那张纸看上面的字:“你方才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在写什么?”

    婉澜一把将纸页捂住,紧张兮兮地看他:“乱看什么,又不是写给你的。”

    谢怀安怔了一怔,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写给谁的?”

    婉澜将纸页藏在身后,板着脸看他:“关你什么事。”

    谢怀安一下明白了,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果然是患难见真情。”

    婉澜强压住自己害羞的情绪,将信纸在背后胡乱折起来,塞进袖子里:“你方才说什么?”

    谢怀安又揶揄她两句,将前头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父亲不是很赞同办纱厂,我没有和他解释什么,打算等你回来另行商议,所以来问问你的看法。”

    “他不愿放弃仕途,他觉得镇江地方官就很好,”婉澜道:“的确是这样,可我们还要维系一整个谢家。”

    谢家一直依靠收租维持家庭运转,山林水泽地产广袤,数百年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他不相信巧妇织出来的布会无人问津,因为衣食住行是人生存之本。

    婉澜问他:“父亲反对了吗?”

    “好像没有明确反对,”谢怀安回忆了一下:“但也没有明确支持。”

    “不反对就是默认了,父亲能做到这一步可不容易,”婉澜道:“先把厂子运行起来,等盈利后再说。”

    谢怀安将送去通州的劳工尽数招了回来,又自大生请了五位熟工到厂里做师父,张謇在南通设宴请他,开完笑地说他“居心险恶”。

    谢怀安立刻跟张謇拉上了关系,答应协助张謇兴办纺织专门学校,又向复旦公学捐赠一台硕大的景泰蓝地球仪。

    在谢道中的默许下,谢怀安开始在江南一代广拉关系,致使纱厂开工当日收到了七百来块牌匾和贺礼,除却谢道中在官场上的老朋友,足足有三百多是来自谢怀安结交的私交。

    他第一次以主角的身份站到了阳光下,以康利谢纱厂总经理的身份出席庆典,一颦一笑都风度翩翩。婉澜坐在车里旁观了全程,为他高兴,却又忍不住有些感伤。

    只因为是女子,所以这里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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