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半阕词文集 > 可怜白发生

可怜白发生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很早就想为阿妈写点东西了,只是时间与情感总难得融洽,庸庸碌碌红尘里转,我在错失了很多美好东西的同时,也错过了很多为阿妈提笔的情绪。情绪如花在我心里娉婷的时候,我总只能望纸兴叹。

    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忙”但我不知道我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又忙出了些什么。我那成天忙碌的手,皱纹一天比一天加深,但这些属于岁月的东西也只是告诉我——这是时间走过,遗落的光影。

    我责怨自己,尤其在那天,我的手握住了阿妈的白发。

    家乡的柚子熟了,阿妈知道我从小就喜欢柚子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就给我摘了几个,用蛇皮口袋装着,一直拎到我的办公室来。我赶紧放下手头工作,叫阿妈歇歇再走。已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我瞧见阿妈竟又比以往瘦了很多——在为阿妈的瘦而心寒的同时,我看见了阿妈的白发,刹那间,我心扉冷彻。

    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到阿妈面前,抚上她的头。握住了阿妈的头发,我哽咽起来:“妈,您的头发怎么这么多白头发了呢?”阿妈愀然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妈,您的头发怎么这么多白头发了呢?”我不自觉又重复说了一次,握发的手不自禁地颤抖,眼泪湿了我的眼眸。

    我的手穿过阿妈柔软稀疏的短发,触摸到的,是柔软的、密绸的苍凉,有几根滑落在指缝间,竟沁着透骨的冰寒。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愿接受阿妈已生华发的事实。

    阿妈把柚子摊放在水泥地板上,和我闲聊了一会,又交代了几句,便走了。她说她还要赶时间去批发一点零食回家去,怕回去迟了没车,又怕家里的几头猪饿得嗷嗷叫。阿妈走后,我才发觉我的指缝间还留有她的白发。轻轻地握着,我感觉它们是有气息的生灵。冥思里我嗅到了一种气味,似乎是我童年在阿妈怀抱时就嗅过的气味:新翻的泥土的味道,初绽的柚子花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炊烟的味道

    记忆里阿妈都是鬓髻如云很美丽的样子。看过阿妈年轻时的的照片,黑白的底子上,阿妈嫣然浅笑,微微露出半排洁白的牙齿,眼睛像秋夜里的新月,而那把青丝总会被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用一根细长的黑皮筋扎紧了,柔柔地甩放背上,或让它歪歪地睡在胸前,乡土、素朴、庄重、高贵阿妈说我小时非常淘气,总喜欢挨着她的肩膀睡,手指头反复绕着她的长发梢儿。阿妈非常喜欢素洁淡雅的栀子花,花开时总会在发髻上别上几朵。我便想我小时定常常是在阿妈暖暖的体温中,嗅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甜甜地入梦去吧,指上定还缠着阿妈的香发死死不放。

    近年来,家里多半是阿妈一个人忙里忙外地招呼着,阿爸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乡镇小学支教,弟弟在外求学,而我,虽然就住在离家仅十多里路的小县城,却难得回家一次。爸、弟以及我,似乎都是家的旅客,长长的是离开,短短的留宿。阿妈却是那只挣不脱壳的蚌,一辈子就把家驮着。我3月20日生,到今天已是20多岁的年纪,除去小学、中学、师范在外读书及现在上班的时间,除去所有在外的日子,剩下的和阿妈在一起度过的时日,眼下算是那么单薄得可怜。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我只能这样责怨自己,除了责怨,我付不出行动。这么久的疏忽,便造成了那天阿妈的白发给我的震撼了吧?

    我是第一次握住阿妈的发丝,却已是它已成华发时,那些曾在我手心里冰凉的颤抖着的细发,至此就缠绕在我的心头。想到阿妈日夜操劳的身体渐渐佝偻,曾经如瀑的长发再没长长过,曾经柔滑的青丝也渐渐干枯如冬天的栀子花的叶,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望着镜里一头青丝的自己,我默立无语。倘若可以,我真想将它们和阿妈的交换,甚至交换我们的年龄我们的生命,只要阿妈能年轻,能永远地年轻。

    我的头发非常的柔,非常的青,以前村里的人都说我把阿妈的头发全部遗传了下来,甚至说我和阿妈的头发像神了。阿妈的头发是喝着苗家的水,吃着苗家的米长长的,而我虽然常在外,头发仍是那么青,多半是因为吃阿妈乳汁长大的缘故吧。关于阿妈发美的一切说辞,我都是晓事后听村里姑婶说和看照片想象的,虽从未见过,但我相信,那一头柔柔的、长长的、明润亮丽的鬓发,定集蕴了阿妈年轻时所有的妩媚。家里有一张全家福,阿妈说那是在我四岁弟弟两岁的时候,邀了我阿爸几次才照成的。她抱着弟弟,阿爸抱着我,一家子非常的甜蜜。而那时,阿妈已是蓄着齐耳的短发了。我小时和阿妈有一张合影,从照片上看,我最多有两岁,而那时,妈妈美丽的麻花辫还依然垂在脑后。她大约是在生了弟弟之后才把头发剪的吧,听村里的一些妇人说,农村女人结婚了,尤其是有孩子后,就多半不想再留长发了,省得麻烦。阿妈在生育我时,竟仍蓄着长发,可见她爱发的程度;但后来终于剪了,也可想她当时的难割舍。

    时下很多女孩子都爱把各自的头发打扮得时髦新潮,随心所欲地将头发拉成线,盘成花,弄成卷,染成紫的光,青的烟,一天一个花样。有时也挺好看的,但我都不喜。我不舍得人为地去加工它们一丁点。我现在这样爱护它,以后也将这样惜爱它,让她自然生长,留着它,为自己,更为阿妈,我想让阿妈能在看见我时,快乐地想起少女时的快乐,以及那一头曾赋予她很多美丽但至今再没长长过的头发。这样做,我心里就会有一份慰籍,感觉阿妈的发线换了位置变了颜色,已移植进我的灵肉里。我鲜活的血液会将它们滋润得鬓如云髻如雾,在它们也散发着栀子花清香时,我便能切切实实享受到一种心灵相偎的甜蜜。

    记得有次生病住院,我说:“妈,你把我的头发剪了吧,省得烦心,你也不好帮我弄。”开始阿妈一直不肯,说不要紧,但在我坚持和哀求下,她最终还是举起了剪刀。我这次听见我的头发在剪刀的轻吻中哭泣、坠落,合着阿妈轻微的叹息。我一直闭着眼,甚至在脖上有一两滴冰凉的液体时也装着不知情。阿妈说:“剪好了,你看喜不喜欢。”我睁开眼,故作认真地瞧了瞧镜子,说:“喜欢,当然喜欢。”我接着又笑着说:“妈,不要紧的,你不是说我剪短发挺好看的吗?等我病好出院那天,它们肯定又会和以前一样长了。”阿妈微微地点了点头,笑容轻悄得如落叶一般。

    等我出院的那天,头发果然长长了不少,在我头发悄没声息长长的日子,我穿越了死亡。依稀记得就是那一天吧,我看到了阿妈的第一根白发,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把它轻轻地拔了去。

    黄花明镜里,可怜白发生!许是应着人们说的“白头发不能扯,越扯越多”那句老话了,岁月的沧桑终也参差白到了阿妈的头顶。

    以后的日子,我想我依然还得一直忙碌,不只为活着地整天忙碌,那些我真心在乎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只能在思忆中寻觅了。而我的手,我想定还是什么都抓不住的,但我指缝间阿妈的白发,我是要一辈子紧紧握着的,我想我一直握着它,我就会时常惦念起我的阿妈,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附记:本文谨献给天下的母亲,以及和我一样同为子女却还未意识到该及时尽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