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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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后,苗倦倦就开始在天衣坊做起了绣娘。

    绣娘的工作看似细活儿,并不粗重,其实很辛苦,尤其是自早至黄昏时分,除开中午歇息吃饭的短暂辰光外,大部分都是伏在绣架前不断绣着、绣着。

    手酸自然不用提了,光是一双眼睛,在专注盯着绣线缎面一整天后,往往是眼前模糊得闪着团团白光,就算闭目睡上一整晚,还是难掩疲劳。

    两个多月后,苗倦倦因绣工特别绝艳精致出彩,被加了一两银子的月俸,可是眼力却也因此退化了许多。

    “这具身子果然还是太娇弱了,”她叹气,自我检讨道:“太丢人了。”

    这一个黄昏,苗倦倦拎着用芭蕉叶包起来的一刀豆腐和一小条咸鱼,推开了小花胡同最尾端的那间老旧宅子。

    她租的这屋子,听说几年前住的是个富商的外室,被大妇发现后带着人来活活一顿乱棒打死,后来经了好几手都无人敢久住,最后被她用极便宜的租金赁了下来。

    在搬进来的第一天,她就备了鲜花素果等祭品,拈香默默向那位可怜的前辈祭拜祝祷了一番。

    爱也好,恨也好,总归尘归尘,土归土,这世上最欺人最吃人的就是地位,生而为妾,本就半点不由人,一缕芳魂归九天,倒也落得干干净净,待下辈子投胎为人,希望莫再沦受同样的苦楚了。

    不知是冥冥中真有感应,或是她本就迟钝,自住进来那天起,倒是十分清静安生,从没有什么邻居口中的闹鬼现象。

    苗倦倦将咸鱼和豆腐洗了切成大块置入粗沙锅里,放在灶上生火煮将起来,又随手蒸了颗馒头。

    随意便弄好了简单的一餐,她帮自己倒了杯清水,坐在小院子里的石桌前,就着满天晚霞,自己一个人默默吃起晚饭。

    风很凉,不知哪儿吹来了一股幽幽的花香,隐约像是栀子花,细闻又好似是夏桂。

    她这时最想念的是痴心。

    王爷那么骄傲的主子,自是不会为难痴心一个小小丫鬟,可是她就这么不告而别的逃出王府,丢下痴心一个人,痴心定是怨极了她吧?

    “痴心对不起”吃了几口的馒头似石块般沉沉地压在胃里,她再也忍不住泫然欲泣。“对不起”

    “你不惜离家出走,离开本王,就是想来过这种苦日子的?”

    苗倦倦闻声一呆,手里半个馒头再也拿不住的滚落地上。

    在渐渐消逝的夕阳霞光下,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背着光、负着手,宛若天神又像幻影般出现在她眼前。

    她、她的眼力竟已模糊到此种地步,恍惚间也能把树影看成了他吗?

    她想揉眼睛,可一抬手,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落泪了

    一时间四周更静,连归巢寒鸦都安静得不敢乱啼。

    苗倦倦胸口涨满了又热又疼又酸又涩的滋味,脑袋迷迷茫茫,浑然不知是苦是喜是悲。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渐渐恢复了冷静,目光低垂,掩住了犹狂跳不安的心,闭口不语。

    “瘦成这副鬼样子。”玄怀詌uo撑纳ひ舳倭硕伲4乓凰坎晃龋a赖溃骸氨纠淳筒簧鹾每矗衷谟郑缘哪鞘鞘裁矗柯罚肯逃悖慷垢磕阏庥质窃诟钠耍恳晕厶谧约旱纳碜樱就蹙突嵝奶鄯砺穑俊?br />

    明明出口就是一番痛斥,个中的关怀心疼之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心头一热,眼眶却越发灼烫刺痛起来,好半晌才挤得出艰涩的字句:“奴婢不敢。”

    “奴婢”二字,瞬间又轰地点燃了炮仗!

    “你!”他气得脖粗面涨,高大身躯激动地微颤,长指恨恨地点着她的鼻头“没活活气死本王你不罢休吗?”

    她叹了一口气,眼神黯淡地道:“王爷,身为逃妾,奴婢罪该万死,可王爷要是还顾念你我昔日一丝情分在,今日就当从未见过倦倦吧。”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王给了你三个月的时间任性,还不惜动用了飞狐堂追踪你的下落,接到消息后还千里奔驰、披星戴月地赶到这鸟不生蛋的镇上来,七天前本王就到了,强忍着口气由着你在那劳什子的绣坊里累活得跟条狗似的”玄怀月怒气冲冲,烦躁焦恼地在她而前大吼大叫“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豆渣吗?狗粪吗?”

    苗倦倦被他劈头吼得一阵头晕眼花,瑟缩了下,越发心乱如麻。“我我”

    “你这没心肝的,跟本王置气这么久,吃醋也该有个限度吧?本王可是忍你够久了,再胡闹下去休怪本王对你、对你--”

    她心里滋味复杂万千,又是甜又是酸又是涩,喉头堵塞得更严重了,要很努力才咽得下那硬团,低声道:“我知道,王爷待我好。”

    他住了口,眼眶微微发热,最后还是别过头去恨恨地低斥:“哼,巧言令色,本王不信你!”

    “可是王爷,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玄怀月闻言,死死瞪着她,锐利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深深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我很感激王爷千里迢迢来到南镇,还对我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是念着我的安危。”苗倦倦的语气很平静,泪水却不争气地滚落了,微哽道:“但是,倦倦福薄,不值得王爷这般爱重。”

    “你--”他只觉脑际嗡嗡然,既是愤怒又是无措。

    她跪了下来,含泪郑重地道:“王爷,请权当倦倦死了吧。”

    “别跟本王绕这些鬼话!你说,你到底要什么?”看见她向自己跪下,他像当头挨了一记重棍,在勃然狂怒的低吼中,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颤抖。“你这个该死的女人,到底还要本王怎么做”

    “王爷什么都不必做。”她噙着泪,强抑着如刀割的心痛,低声道:“倦倦认清做人的本分,深知过去贪心太过,让王爷为难了。可是要倦倦再回到王府后院,眼睁睁看着也生不如死,不如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很好,相濡以沫,不如两忘于江湖。”

    玄怀月瞪着她,呼吸急促粗重,俊美脸庞涨红得彷佛拧出血来,半晌后,嗓音阴沈冰冷得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你还是执迷不悟,若本王一生不能专情于你一人,你便宁死不回王府--你就拿这个来要挟本王?”

    在一阵久久凝滞的沉默后,她低叹了一口气,神色怅惘而苍凉,好似瞬间老了许多。

    “王爷,我苗倦倦什么都没有,能给的就只有一颗不值钱的真心,而偏偏王爷最不缺的就是女子的心。”

    他又是一震,胸口一痛。

    她眼底的苍茫之色更深了“正因认清了事实,又自知生性执拗,一旦动心,眼里就再揉不进沙子,与其因爱生妒、由妒生恨,到最后不可收拾,自伤伤人,不如就此自弃于王爷,这样,也算不负了当日王爷的一番怜惜爱宠。”

    “别跟我玩那些虚的!你既是不拿本王当回事--”他眸中闪着不可置信的悲愤,定定地望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庞许久,傲然的大笑起来,语气却无比冷厉凶狠:“本王有的是人稀罕!”

    苗倦倦小脸惨白无色,下一刻忽听一声轰然巨响,她战栗地瑟缩一下,呆呆地转头望着,院子里那株高壮老树已被怒极的他一拳重重击断!

    在树倒下扬起滚滚飞尘当中,那狂怒的高大身影已夺门而出,转瞬不见。

    她闭上眼,泪水滚滚而落,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尽,疲倦欲死。

    他已是恨透了她吧?

    这样就好。

    玄怀月脸色惨白中透着铁青,怒火冲天地回到驿站上宾院,一踏进大门便怒吼如雷:“燕归来!一狐!马上收拾,我们立刻回漠北!”

    燕归来和一狐相觑一眼,在彼此目光中看见了震惊,却不敢稍有迟疑,齐声应是。

    两人虽一人贵为王府带刀统领,一人贵为暗卫头子,主子发话下来,还是训练有素地分头行事,燕归来收拾东西,一狐则外出备马。

    玄怀月只觉堵在胸臆间那口狂躁暴虐之气都快炸膛而出,恨不能亲手活活将这世界砸个稀巴烂!

    “阿燕,你说,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恶狠狠地抓起花几上的茶壶,仰头大灌一空,再忿忿甩在地上。“好的时候对你千依百顺,不好的时候光是一句话就能活活气死人!口口声声眼里心里有你,可你要她往东她偏要往西--娘的!当本王是泥人做的,还真任由她揉捏不成?”

    燕归来识相地默默垂手在一旁不语。

    虽然他也不懂女人,但他深知此刻万言不如一默,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王爷的怒气是很恐怖的,真踩中了比遭雷劈还惨。

    “果然就是恃宠而骄,现在还爬到本王头上去了,以为撂下几句戳人心尖子的狠话就能伤得了本王,教本王心痛如绞万劫不复。”他猛然停住脚步,满眼血丝地瞪视着燕归来“你说!本王是那种任一个女人拿捏的蠢汉吗?”

    “不是。”燕归来沈静的表情有一瞬地裂开,暗暗吞了口口水,从没有这么渴望,若是此刻有那个油嘴滑舌的老何在旁边帮腔多好?

    好个阴险狡滑的一狐,居然自己躲出去备马,一点袍泽义气也无。

    “没错!本王可是漠北之主,万年王朝第一亲王,还是威名赫赫的战神,怎么可能会被一个一个无才无貌又无德无能的女人拿捏住了?”玄怀月得意洋洋地坐下来,总算觉得好过了些,面色稍缓。“阿燕,去打听打听,附近最大最好最有名的青楼在哪里?本王今晚带你们去乐呵乐呵!”

    “”燕归来只觉如芒刺在背,生不如死。

    王爷这明明就是在跟苗小主赌气,偏偏还端着架子死不承认,这还得折腾到什么时候啊?

    万一,苗小主要是又对王爷去青楼寻花问柳之事无动于衷,那届时王爷面子上下不来,不是更火上浇油吗?

    他鹰眉一扬“怎么不吱声?”

    “是,属下立时去办。”

    当夜,主仆三人便去了临近南镇的石城知名怡红院,在那里,却见到了一个万万料想不到的人。

    “阿燕,是本王眼花了不成?”一手持着美酒,一手揽着美人的玄怀月瞥见那个走入内室的白衣温雅身影,愕然地险些泼翻了酒,不敢置信的问:“那人--是文无瑕吗?”

    “咳,确实极像文相爷。”

    可当朝惊才绝艳、温润如玉的青年宰相文无瑕,怎么会出现在这小小水乡的怡红院里?

    玄怀月好看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

    “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他喃喃。

    不只王府小妾敢出走,居然连堂堂一国宰相也学人逃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