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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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家祥是阴历六月初八结婚,仪式就在宿舍区南边那排背西向东,他自己的宿舍里举行。

    早晨,太阳的红光刚刚照到门上那“松柏永长青,翠竹广生根”的对联上,门口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群孩子们在鞭炮声中乱抢着主人撒在地上的“喜果子”

    鞭炮声中“新娘子”在几个伴娘的引领下,来到了,新郎官便迎出门来,接进去了。

    家祥的婚礼很简单,新娘子前天就由她的母亲送来了,现在又是老人家亲自主持婚礼。

    放鞭炮的正是新郎官,撒“喜果子”的正是他的岳母。

    “家祥,恭喜了!”

    “哎,新郎官,给喜糖吃”

    鞭炮声刚停,同事们便一窝蜂似的,纷纷来贺喜了。

    家祥一脸是笑,接待着每一位客人,口中一连声地,只说一个字:“给,给”向人们敬着烟。

    热情愉快的岳母,便跟着他,给每一个人递喜糖。几个喜欢热闹的小伙子,连拿带抢地将岳母手中的糖给抢了个净光。还一个劲地说:“再拿,再拿呀!”

    岳母说:“我去买,我去买。”却没有动身的样儿。

    “哎,新娘子,抬起头来,让我们瞧瞧呀!”有人闹起来了。

    “让他们说说恋爱经过怎样?”不知谁的这一句,获得了大家的赞同。于是,几个人连拉硬拽地将新郎、新娘拉到了一起。新娘子满脸通红,低着头一言不发。可一不留心,新郎官跑了。

    几个年长的妇人笑呵呵的,向床上一倒,说:“靠靠新娘床,腰不疼哩!”一位年龄大些的,一不小心头撞到了墙上,抱着头,直叫疼。引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然后,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

    出门不多远,议论便开始了:

    “早不结婚,晚不结婚,非要赶这‘六月心’,今天新娘可真够受的。看他那房子,早东晒,晚西晒,中午里头还不成火笼了!”

    “什么东西也没置,还是家祥那‘小三件’,要不是床上换了件红床单,哪像新房呀!”

    “妈妈送女儿来结婚,可是第一次看见呀!唉,家祥真够可怜的,没有父母,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哟。”

    家祥结婚了,可看得出来,他并不高兴,长长的脸上没有多少喜悦,敦厚的嘴唇总是紧闭着的,眼睛里头好像有一些掩饰不住的忧伤。

    新娘子坐在床沿上,默默无语,一动不动,真是在“装新”了。

    岳母今天可是真的高兴,忙前忙后,两脚似乎都不曾沾灰。她是个大个子,很胖,肚子像是怀了五个月,却一点也不显得笨拙,方大的脸盘,皮肤白净,额头和眼角处有些细密的皱纹,到增添了几分老练和果敢。因为天热,手上的扇子是一刻不停的摇着。上身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随风抖动。她的身上唯一不动的,就是那件隐约可见的胸罩紧紧地贴在身上。她见多识广,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滔滔不绝。

    “家祥!”晚上,忙完了,岳母说话了:“你和月霞把事办了,我就放心了。原来你还不同意,要脸面,说什么东西都没买,结婚不好看。什么好看不好看,东西什么时候置不行?月霞知道你的处境,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她不图你什么,只要能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好!”岳母看看家祥,又说:“现在结婚确实不是时候,可早迟都是要办的。都大了,早办早好。月霞老实,不会说话。家祥,你无父无母,我看女儿、儿子都一样,以后你就是我的儿了!”说得很动情,她自己好像都要掉眼泪了。

    家祥默然无语,呆呆的立在一旁,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二)

    家祥比月霞大四岁,今年二十九了。他五岁上就没了父母,在孤寡叔叔身边长大,叔叔待他很好,像亲生的。二十四岁那年,叔叔托一个远房亲戚,给家祥在县建筑公司谋个工作。虽说每月只有十八块钱的工资,最奇码是正式工作,找对象比在农村好找多了。走时,叔叔依依不舍地说:“我没有东西给你,你父母留给你的房产还是你的,看样子你以后成家就指望这几间房子了。”

    他没有忘记叔叔的话,生活简朴,卖房子的两千多块钱全存在银行里,一分都没有动。今年有人给他介绍了这个对象李月霞,家在山区的一个县,面貌一般,很老实。家祥自己呢,也只想找个能过日子的人就行了。

    第一次相见,是她妈带着来的,对家祥是一见钟情。家祥给月霞买了两件衣服,就算是订婚了。第二次还是她妈带着来了,还住了两天,便走了。第三次依然是她妈陪着来的,而且这次来,她妈当起了炊事员,早、中、晚三顿饭都是她做,不在食堂里吃。晚上还让家祥领着女儿出去散步,甚至衣服都不要家祥洗了。这些事情或许不大,可让家祥一下子感受到了母爱的亲切和温馨,也第一次接触了女人,心情特别的舒服。他甚至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情,对未来的岳母几乎就认作是自己的的亲妈了。

    就这样,来来往往三个月过去了。每次走,家祥都要悄悄地给她妈妈揣上几十块钱,最多一次是二百多块。

    到了六月份,月霞又在岳母的陪同下来了。可这次来,却与以前不同,一进门,岳母那胖乎乎的身体往椅子一坐,家祥叫她几声“妈妈!”都没理。白白的脸上布满了乌云,双眉紧锁,眼睛有些阴森,好半天开口了:“家祥,我看你老实,把你当儿子看,可你你对得起我吗?”

    家祥似乎知道了是什么事,顿时惶恐起来,更是有些羞愧地站在那儿不敢作声,手几乎没地方放了,在身上乱抓。

    月霞则站在边上低着头,脸上是一片红晕,眼睛在家祥身上乱瞄,只是不敢说话。

    家祥一切都明白了,难道一次心急促地跳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可恶的东西,看你做的好事。我们老李家的脸让你丢尽了。我现在就去找你们领导,一定要给我个说法!”说着就起身要出门,多亏月霞一把抱住了。

    家祥“通”地一声跪到地上了,流着泪说:“妈妈,您别去,您千万不能去,您要是去了,我也无脸见人了。都怪我,我不是人,我该死!您老人家疼我,看在我没有父母的面上,您就饶了我吧。一切都听您的,您说怎么办都行!”

    岳母白了他一眼,说:“饶了你,说得到轻巧,我女儿可是清清白白的,这往后还怎么做人?”说着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捶胸顿足地,身体好像失了平衡,又跌倒在椅子上了。

    家祥和月霞都过来给她捶着背,家祥又说“妈妈,你可不能说出去,都怪我一时”

    “不要脸的东西!”岳母狠狠地回了他一句。

    家祥和月霞苦苦哀求了好长时间,岳母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一手拉着家祥,一手拉着月霞,说道:“我们是大户人家,这事要是张扬出去,还不让人笑死了!唉,家丑不可外扬,事到如今,只要一条路,结婚吧。”

    (三)

    第三天,家祥这个新女婿“过门”了。

    岳母家住在一个小镇子的东街,三间草房朝南,独扇小门油漆剥落,小小的窗子糊着白纸,早已是大洞小眼。三间房子,中间一间,既是客厅又是厨房;一口独坐锅支在墙角,锅台上放满了碗筷之类的东西。两边,一间是五个儿女的房,一间是岳父母的房。房里并没有柜呀、橱子呀的什么家具,觉得很是空旷。

    “生亲过门”论理是要热闹一番的,可岳母说人多吵死了,就自己一家人热闹热闹多好!而她们一家人也就简单地吃了一顿饭而已。

    第二天,家祥没事干,并拉着十三岁的小舅子到街上逛逛,可小舅子却领着他从街后走。回来时,他想看看街上,并硬是走上街东头的一段。他走着走着,发现很多人都好奇地瞅着他,好像在议论什么。小舅子便说这不好走,硬拉着他拐向后街。

    从后街就必须从后院进家。这后院不大,中间有个防震棚,现在没有地震了,便成了堆杂物的场所了。家祥无意间伸头瞅瞅,竟是些破损的家具,便问小舅子:“这些家具怎都放这了?”

    小舅子随口说:“哎呀,别提了,还不是我大姐上回那个”突然停住了,眼睛向家祥翻了翻,朝前跑进了家门。

    一席话说得家祥莫名其妙,正追着要问,岳母已站在门口,说:“吃饭了,你俩疯到哪去了呀?”然后,一转身进到房里去了。

    第三天,家祥便从岳母家回来了,不知为什么月霞没来。

    没过十天,岳母又来了,月霞还没来。还没进家祥宿舍的门,就被厂里的一帮家属们围住了:“这么热的天,阿姨还来看女婿呀!”

    岳母笑嘻嘻的说:“哎哟,就是看天热,我在家不放心,才来看看家祥,也不晓得他这几天怎样了。唉,谁叫我是他上人哩!”

    这天中午,家祥特意到街上花三块钱为岳母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酒。吃饭时岳母说:“前天你爸爸托人从木材公司搞了点木材计划,本想给小二子做几样家具。现在小二子还小,我和你爸商量,这计划就给你们吧,你看呢?”

    家祥很是感激,说:“要多少钱?”

    “加上木工费,怕要五六百块钱,你若没有,就先拿四百块钱,我在找人帮你借点,以后还上吧。”

    第二天,岳母带着家祥从银行取来的五百块钱回去了。

    农历八月十三,岳母又来了,月霞依然没来。岳母拿着一把黑油布伞,胖乎乎的身体一进厂门就被一帮阿姨围往了:“哟!阿姨,是来接家祥过节的吧。”

    岳母笑容可掬,显得十分地愉快,说:“人家接丫头、接媳妇,我偏接女婿!”

    晚上,家祥说:“妈妈,厂里最近生产很忙,也不放假,我不能回去了。不然,您就在我这过节吧。”

    “我在这过节,人不笑话我。说我女婿没接来,反到在女婿那过节了!”

    家祥笑笑,没说什么了。

    岳母却说话了:“月霞最近口味好得很,有身子的人吗,要多吃点东西,我没那么钱”

    家祥马上说:“妈妈,我明天拿点钱给你带回去,就让您老费心了。”

    岳母“啊”了一声,说:“我丫头,我服侍是应该的。你还有钱吗,可不能借债呀!”

    家祥说:“还有点,卖房子的钱还没用完。”第二天岳母走时,家祥又从银行取了五百块钱给她了。

    九月初,小舅子来了,还给家祥带来了一双说是月霞亲自做的布鞋。“你来做什么?”家祥问。

    “妈妈叫我来看看你,说她走时看你很瘦,她不放心。叫你买点好东西吃吃,别太节约了。还有,最近我爸爸老是不在家,学校开学了,我们还没钱交学费哩。”

    家祥看着小舅子,一副可怜样子。家祥便想起自己读书时,因为叔叔也很困难,经常交不起学费,很是同情。并问道:“要多少钱?”

    “我们四个人,学费、书本费,要五六十块哩。”

    “给你六十吧。可不能瞎花呀!”家祥说。

    第二天,小舅子走了,自然是很高兴的。

    十月底,岳母、岳父、月霞都来了。有人问:“哟,都来了啦。”

    岳母笑嘻嘻地说:“他爸没来过,来看看。”岳父是个高个子,瘦得出奇,腰弓着真的像张弓,和岳母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月霞这时的肚子看起来腆着不小了,走路都有些歪歪扭扭的。岳母还是那样胖,一进门就往椅子上一瘫,大口大口地喘气。

    家祥亲热的叫着爸爸、妈妈,只是向月霞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是打水、拿烟,忙得像个服务员似的。

    晚上,他们交谈了很长时间。岳母说:“你爸爸这次来,是想见见你们领导,能不能把你的工作调动到我们县去。这样长期分居两地,将来有孩子了怎么办呢。”

    家祥感激地看着岳父岳母,笑了笑,诚实的说:“这头好说,主要是接收单位难找,要是有接收单位就没有问题了。”

    岳母说:“你爸爸成天为你这事操心哩,要是能成,那就最好了,要是不成,也就没有办法了。”

    岳父说:“不知道你们单位条件怎样,要是找到对调的,你们条件不错,那就好办了。”

    家祥很实在的说:“我们单位就是条件差,好多产品都要靠手工制作,人很累的。”

    岳父点点头,说:“我来想办法。”

    停了一会,岳母说:“家祥你们的家具正在打,我跟木匠算了一下,可能还要缺五百块钱,你看,你什么时候给我呢。”

    后来,又说了很多。岳母那张嘴太会说了,欢笑都是她制造的。

    第三天,她们一家三口都走了。只是这几天家祥和同事们挤在一块,把房间让给岳父母一家了,走时岳母的口袋里揣上了家祥给的八百块钱。

    这个时期,家祥的精神状态比过去过多了,但他并不是个开朗的人,生活依然是过去的老样子。只是在岳母走后的当天晚上,他算了下自己经济情况,卖房子两千多块钱,自已这几年结余的钱,加在一起有三千多块,可现在已所剩无几了。

    (四)

    农历十一月了,这时正是他们厂不忙的时期。这天早晨,地上铺了一层白霜,天气有些寒冷,上班的人们都靠在朝东的墙下晒太阳。突然,一位邮寄员骑着自行车急速而来,一停车,并喊:“杨家祥,电报!”

    家祥立刻跑过去,接过电报,心想:“谁来的?该不会是月霞”

    可当他拆开电报一看,浑身抖个不停,几乎站立不住。原来电报是岳母拍来的,说月霞生病,住院了,要动手术,要家祥敢紧汇一千元过去。家祥心如刀绞,眼看着再有两个月就要做爸爸了,怎么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事!这真是祸从天降呀!

    家祥立即将电报揣进口袋里,竟忘了向班长请假,风一般地跑向银行取出仅有的三百元。然后乘车,转车,终于在下午五点赶到了月霞家。

    为了快一点到,他也抄近路从后街,入月霞家后院的路。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时,却愣住了,月霞就坐在墙角下,也没肚子了。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看错了!揉揉眼,再看,不错呀,就是月霞!只见她呆在那晒太阳。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喊道:“月霞,你这是”月霞抬起脸,一惊,嘴里只吐出:“你,你”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是生病了吗?”家祥问道。

    “谁说我生病了?”月霞反问道。

    “你,你,你这”家祥指着月霞那平平的,跟一般女人并无二样的肚子,一脸的雾水。

    月霞则一转身跑进屋去了。

    家祥跟着就向家里去,可还没进去,却听到屋里人正在吵架,一个妇人在说:“呵,你丫头和我儿子定亲半年,你就花了我家一千多块,到头来,还说我家是种田的,不干了。不干就不干,退我钱也就罢了,可现在竟不想退了,有你家这样办事吗!今天,不给钱,我就掀了你家房子!”

    又听岳母说:“亲事是我定的,可孩子不同意,我也没法呀。钱怎么退呀,孩子们来来往往的,不花钱呀,钱都花了,我哪有钱还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还是刚才那个妇人说:“你,你真是不要脸,骗人家的,骗我家的,到处骗。上次骗个狠的,被人砸了一家的东西。这一次听说又骗了一个孤儿,丫头没怀孕,硬搞假的,骗人家结婚,骗了多少钱。缺德吧!”

    犹如睛天一声劈雷,家祥明白了,怪不得,他几次要和月霞去领结婚证,都是岳母打岔,没领成。自从结过婚,就再也没有碰过月霞的身子,原来

    屋子里头还在吵着,可家祥一句也听不见了。他也不再进屋了,两条腿虽然沉得似有千斤重,但依然是转身向外走去。

    天快要黑了,他向什么地方去,根本不知道,只是向着一条没有目标的大路走去。

    近半年来,所经历过的事情,一一呈现在眼前。多庆幸,父母早亡,虽然月霞与自己并没多少感情,却有一位对自己如此好的岳母,让他感到很温暖,如同回到了少年时与父母相依的时刻。为此,无论活有多重,都觉着心里有盼头;钱花了多少,根本没有考虑,到是一门心思想着怎样孝敬岳父岳母。

    他一路走着,慌不择路,嘴里却不知为什么总念叨两个字:“岳母,岳母”可念到后来竟念成:

    “岳魔!”而且是吼出来的。

    一九七九年六月初稿

    二o一二年六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