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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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起在树梢上的太阳,已经由红色逐渐变成了金黄色,光芒使大地立刻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三十多岁的王大荣,一身农民的穿着,黑黑的脸上,有一对细长的眼睛,蓬乱的头发上结着一层白白的露珠。他的一只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丫头,焦急苦楚地向b城走着。这丫头椭圆的脸旦,一对眼睛很大很亮,长得小巧巧的,很是好看。一件红底白花的小褂,和一条大红的开裆裤,散发的是乡土气息。

    “可记得了,再说一遍!“王大荣偏一下头说道。

    “这是我家,你就是我爸爸,你就是我妈妈。“丫头象背书似的,很熟练的说完,聪明的眼睛又天真的看着爸爸。王大荣既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却迅速地将目光从丫头的身上移开,脸色变得阴郁了,眉头也神经质地跳动了几下。当他的头再一次抬起,眼睛正好看在太阳上,那灿烂的金丝刺得他眼睛发花,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又低下了头。但那沉重的脚步却加快了,嘴里也出了一口粗气。丫头在他的身后,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在跑了。

    午饭时分,他们父女俩到了  b城,直入一条很古老的巷子。城里人的生活与农村是不同的,你瞧,人家吃饭都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菜肴极多。而农村呢,人们喜欢端着碗,夹上一两样菜,甚至没菜,满村跑,哪里人多,哪里有荫凉,就在哪。只有逢年过节,一家人才坐在桌子上吃饭。

    走过好几家的门口,人家都在吃饭,几乎都是“宾客”满桌。对此,王大荣不感兴趣,便也没有停下脚步。

    “爸爸,我饿了,我要吃饭。”丫头见人家吃饭,叫了起来。

    “噢,马上就到家了,妈妈在等你哩。”爸爸哄着丫头。

    “爸爸,这儿不象我们家呀。”丫头象是有了新的发现。

    “嗯!”爸爸一惊,立刻又缓和了“噢,噢,丫头,你忘了我怎么教你的,‘这就是我家’记着。快到了,妈妈还给你蒸了碗鸡蛋哩。”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小得叫别人无法听清。丫头不作声了。

    他们又走了一段,王大荣看到两扇紫红色的大门,堂屋桌上三个人围坐在一起,一对中年夫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桌上的盘儿碟儿的不多,一个像葫芦似的酒瓶却很显眼。他停住了脚步,眼睛却直愣愣的盯着那个女人。这女人:长脸,烫发,眼睛里却有些忧郁的神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高高的鼻梁上,两眼之间,有一颗很大的黑痣,就象是唱戏画的妆。

    王大荣眨眨眼,认真的回忆了一下,大表哥给他物色的就是这一家,想要一个女孩子。看家门,看家人,对,就是这一家。

    这时,人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王大荣和丫头。王大荣立刻起步走了,再也不抬头了。在一个墙角处,王大荣蹲了下来,一手抚着丫头的肩膀,一手将丫头脸上擦干净,声音有些沙哑的说:“丫头,到家了,妈妈在等你吃饭哩。”他手一指,说:“就这门,你先去,我买合烟就来。还记得我怎么教你说的,再说一遍!”

    “这就是”丫头不知是以为真到了家,还是喷香的饭起了作用,清澈的眼睛眨了眨,背完那几句话,就向那扇门跑去。

    王大荣迅速地跑到一根电线竿子后面躲了起来,眼睛看着远去的丫头。他的眼里不知怎的流下了泪来,牙齿咬住嘴唇,手背在眼睛上使劲一擦,转身走了。

    早晨来过的路上,王大荣独自走着。

    他那黑黑的脸堂,变得有些惨白,细长的眼睛似乎凹了下去,蓬乱的头发上没了露珠却变得灰蒙蒙的,两只脚象是被什么东西牵绊着,走得很慢。

    不知道走过多少路程,王大荣被一种异样的感觉吸引了。啊!他的周围怎么变了颜色,全是红的了,连山脚下的土都成红色的了。他抬起头,一眼望去,西山口上有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只是奇怪,它怎么没了刺眼的金丝,却是这样的鲜艳柔和!象什么呀?对了,像鸡蛋黄,像才出生的婴儿的脸是呀,再过二十几天,王大荣就要和心中期盼的那个小脸蛋见面了。他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昂着头,甩开膀子,向着红光里走去。

    太阳终于又落入西山后面去了,那鲜艳的色彩也随之消逝了。王大荣的心情又阴郁了起来。他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那个丫头,上面却非要老婆做“结扎”手术,这哪行呢,他可是独苗呀“结扎”了,不就绝后了。他想不通,可是他一个小百姓不知听了谁的主意:“想要儿子,就得送走丫头。”瞎子算过了,老婆肚子里是个男孩!

    当然,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愿意无缘无故的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何况人家是收呢,还是不收呢?但是,除了这样,他没有第二个法子可想,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

    月亮升起来了,王大荣也到了村头。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老远就可以看见点点灯光,他家的三间小屋在村子中间。此刻,既听不到响动,也看不到亮光。他心想老婆去哪了?噢,临月的身子,可能早睡了。他轻轻的走到门口,轻轻地敲门,没人应。再敲,门却自动开了。他心里埋怨老婆,睡觉门都不插。他没有作声,进门后并随手掩上。又轻轻地摸到灶间,摸到火柴,擦亮了,然后去找灯,在里屋的条桌上,点亮了灯。左右一看,这才发现,床上没了被子,没了人。再一看,靠在山墙上的竹凉床也不在了。他的心“咯噔”一下跳得厉害了,不好,发生事情了!不过,也不对呀,按算再说,村子里有接生婆,莫非他的血液一下了冲上了脑门。

    这时,门“吱呀”地一声被人推开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哎呀,大荣你到哪去了,你老婆早上喂猪,叫猪拱倒了,跌得不轻哩。唉,怎叫她喂猪!当场疼得她都爬不起来了。下午疼得更凶,我找了几个人抬到公社医院去了。唉,到现在还没人回来,不晓得怎样了。”

    王大荣顿时傻了!但他马上就镇定了,而且敏捷地跑去揭开箱子,拿出一些钱和一些婴儿的特备物品,一言不发地跑出门去了。

    “大荣,你丫头呢?”那位好心的女人在后面喊着。王大荣象是没听见似的,吭也没吭。

    十点多钟了,医院里的灯还未熄。王大荣一进医院大门就碰上他的一位堂哥,说:“大荣呀,你可来了!”

    “大哥,生了吗?是男的,还是女的?”王大荣象是早准备好了似的,开口就这样说道。

    “唉,你!”堂哥一跺脚,转身走了。

    “怎的了?”

    “你自己去看吧!”堂哥又气又恨的回道。

    王大荣随着堂哥来到一间屋子里,屋中间放着他家的那张竹凉床,床上躺着一个被被单盖着的凹凸之体。四周站着村子里的几个青年,一个个都在抹眼泪。王大荣明白了,顿时软了,脚站不住了,顺着门框就瘫下去了。细长的眼睛睁得死死地,又大又深,有一道令人生寒的光芒。好半天,他象是醒过来的狮子似的,拼命地扑向凉床,揭开被单,露出是一个惨白的,闭着双眼,嘴角还有一丝笑意的,她的女人。

    “她妈呀!”王大荣象是心被人挖了一刀,叫了起来。

    这时,有个医生过来告诉他:挤得太重了,胎胞破裂,血流入内脏,加上婴儿过大,又不及时,抢救无效。最后,医生叹了口气说:“早送来一个小时就好了。”

    王大荣根本没听到医生说些什么,好象他的耳朵被泥巴堵住了。他哭着,抓着,摇着,拍着,滚热的泪水和着冰凉的鼻涕,一起滴到这毫无知觉的肉体之上。

    边上的人,擦干了自己的泪,再来劝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停止了哭嚎,想起料理后事的事。当他被人扶起来时,那被单的一角被掀了起来,老婆大腿边上的一个也被包着的东西引去了他的视线,顿时,他的眼睛闪现出奇异的光,不顾一切的将其抱在怀里,第一眼就去看:是男,还是女!

    不知道是瞎子算得准,还是阎王爷故意恶作剧。我的天哪,还真是个男孩!可是,他的灵魂却没有离开自己的妈妈。

    王大荣紧紧地将那团肉体抱在怀里,似乎不知道这是死的。可是,他模糊的眼里不知为什么竟出现了那个:高鼻梁,两眼间有颗痣的女人,她正搂着一个扎着麻花小辫儿的姑娘。口中说:“你就是我的女儿呀!”

    从此,王大荣有些疯了,成天除了干活,嘴里就只说一句话:“丫头,吃饭了”无论是不是吃饭的时候!

    一九八o年八月初稿

    二o一二年六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