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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我生命里最深情的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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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小就当生命如粪土。第一年高考,我落榜了。同时结束了一份柔情似水的连手指都没碰过的爱情。天空在我眼里一下子就黑了。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怎么样给自己这粪土不如的生命画上句号。死倒不难,那时农村里老鼠多,家里有的是老鼠药,和“敌敌畏”问题是不能在含辛茹苦的老妈妈的眼皮子底下死掉,妈妈养大一窝女儿已经够受罪的了,我没有资格再让她亲手为我收尸啊。于是我就再一次溜出家上了火车。这次,我没去西安,而是到了宝鸡,因为我从小就知道宝鸡那地方是我们省里有名的大山区,在那里死了一般很少被人发现,就是等被发现了,也已经面目全非了,最后最多被上了电视成了无名女尸。

    到了宝鸡,再一打听,属陇县山最多,我就改坐汽车,去陇县。在陇县县城下了车,已是黄昏,我沿着公路往前走,一边大睁着眼睛两边搜寻,两边山峰绵延,而且陡峭,可是,没有一条路,我怎么上去啊?我正左右观望,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浓郁的关中男音:哎,你干啥呢?

    我猛一回头,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推着一辆半旧的加重自行车,站在那里,两只眼睛大大地望着我。我没理他,继续朝前走,他竟骑车子跟着,还不停地问我要去哪里,说他可以捎我一截。我仍然不理,忙着寻找上山的路。他居然穷追不放。

    我生来最厌恶马路跟踪者,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候,就掉转身子往相反的方向走,总得先把那个讨厌鬼给甩掉吧,然后才能实施自己的伟大的死亡计划啊。我故意走得很快,装做往宝鸡赶的样子。还好,一大段慢坡路,男子骑车骑得费劲极了,不一會儿就被我扔在了后面。然而,我刚爬上一个坡顶,他就到了,推着车子,站在半坡腰上大口喘气,说他求我了,别跑了,他实在追不动了。

    看着他疲惫不堪的样子,我竟可怜上了,就退了回去,从他手里接过车子,帮他推着朝坡上走,他跟在旁边,面色差极了。到了坡顶上,他扯我一起坐在路边上,歇息,问我究竟要干什么,说天色已晚,再走就不安全了。我开口就是一句: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接着说我一心扑在学习上,可是高考落榜了,说我对一份情感倾尽了我的全部,到头却给它伤得不知道天黑地暗了。他看了我一眼,说天底下不公平的事情多了。

    这就是小迎,陇县人,二十三岁,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能上高中,念完初中就进了技校,学园艺,技校毕业后被分配在县园艺站当技术员。小迎的母亲去年死于肝硬化,小迎也因为垂直传染而得上了肝病,而且发现时已经肝复水了,医生说他能活过明年夏天就是天大的奇迹了。小迎至今没敢告诉父亲他的病况,怕父亲承受不住,家里就他一个孩子啊。那天小迎刚下乡回来,碰上了我。

    小迎说他们这里过去很穷,连肚子都吃不饱,后来种植了果树和烤烟,生活才有所好转。小迎说他好想甩开膀子多干几年,怎样让老百姓的果树上多挂好果子烤烟不再被病虫糟蹋。小迎说他这几年一心扑在下乡上,连女朋友都没来得及找,就给老天判了死刑。公平吗?小迎说不下去了。尽管我当时连肝脏在什么地方都不太清楚,但当我把目光落在小迎的腹部上时,我的鼻子陡然酸了,他的腹部有点隆起,象怀了孕的女人。

    正好有一辆去宝鸡的汽车开过来,小迎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挡,说他先送我回宝鸡,然后再买票回家,被我拦住了。小迎皱着眉毛,问我究竟想干啥,我斩钉截铁,说反正我不回家,小迎沉思了一會儿,说他的母校很缺老师,只是那里很落后,月工资才九十块,问我愿不愿意去,我看着小迎大大的眼睛,说我没教过书,小迎笑了,说什么不是学出来的。然后掉转自行车头,说他现在就带我过去。

    当晚,我就住进了小迎的母校。这是个座落在深山沟里的村办小学,歪歪斜斜几间黑屋子,仅有三位教师,都是民办的,每位教师要带好多节课,学生们天天趴在土台子上念书写字。把我安排好后,小迎连夜走了,说他會给我写信的。

    我就留了下来,虽然有点苦,但总比回家去挨父亲的烟袋锅子好多了。那时电话不方便,我和小迎就靠书信联系,半月一封。国庆节时,小迎来了,给我添置了些过冬的衣物,还给了我二百块生活费,临走时再三叮咛我别跟学校里要工资,说学校有难处。学校都两个月没发工资了。小迎走的时候,起了点儿风,我送他到校门口,微风掀了一下他的衣角,望着他吃力地蹬着车子渐渐远去的身影,我泪若泉涌。

    年底很快到了,寒假来了,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里,倒不孤单,孩子们天天来玩。我快乐而单纯,可是一想起孕妇般的小迎,我心里就默默地疼。除夕的下午,小迎来了,接我去他家过年。我高兴坏了,一路上,跟小迎争着骑车,让他坐在车子的后坐上。

    快到小迎家时,小迎叫住我,说他想跟我商量一件事情,我衔笑看着他,问什么事,他犹犹豫豫说他想让我冒充一次他的未婚妻,我隐了笑,注视着他,他大概觉得尴尬,有点难为情了,艰难地笑了笑,说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肯定不在了,他想让父亲过一个圆满的年。我的眼泪来了,欢悦地包围了我。我挽住小迎的胳膊,说我會是一个合格的未婚妻的。

    进了小迎家的院门,小迎就用浓重的关中嗓子喊了一声:爸爸,我把儿媳妇给你领回来了。一位佝偻着腰的老人闻声便跑了出来,拉住我的手左看右看,一边把我往屋里引,一边怪小迎搞突然袭击,小迎就嘿嘿地笑。老人被我的突然到来搞得手忙脚乱地,特意请来几个邻居妇女,帮忙给准备年夜饭。我给妇人们围着,说着笑,眼泪却直在眶里打转。

    吃过年夜饭,陪小迎父亲说了會儿话,又玩了會儿扑克,该睡觉了,小迎给我铺好炕后,正要退出去,却被他的父亲推了进来,并被老人从外面锁上了房门。我的脸就红了。小迎站在门里不动弹。我望着小迎,他个子不高,不过一米七二,短短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很是帅气,只是被该死的病魔折磨得少了同龄男儿所应该有的勃勃英气。

    我忽然涌起了一种冲动,柔彻心骨的冲动,想把自己跟眼前这个大眼睛男儿溶在一起,哪怕明天早上跟他一起在朝阳里死去。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所涌起的冲动。我脉脉地从炕上爬过去,抱住了小迎。小迎没看我,无声地摘掉我的手,去炕的另一头铺被子。我跟过去,再次搂住小迎的腰。小迎一把将我推倒在炕上,低着嗓子叫了一句:你有完没完?我终于哭了。小迎不理我,只管铺他的被子,铺好了,自己先躺了下去。我趴在那里嘤嘤地啜泣。

    小迎终于过来了,摸着我的头,说他不能害了我,我满脸泪痕,说我不怕,然后就要吻他,他粗暴地掀开我,说他累了,要休息了。然后就回他的被窝里去了。我就在灯光下看着他睡觉,他睡觉始终蜷着身子,象一只倦极了的小猫,可爱又可怜。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着了,第二天醒来,小迎已经走了,他父亲说他临时有事去单位了。我在小迎家过了元宵节才走。而小迎一直没再回来住过。他父亲始终不明白我跟他之间到底怎么了。

    开学后,一晃就到了“五一”学校放一天假,我去看小迎。小迎当时在一个小镇上忙碌,就借住在那个镇上的敬老院里。我到那里时,小迎不在,听说下乡给烟农讲课去了,我就坐在他的宿舍门口等着。天快黑时,小迎回来了,见到我,他被吓了一跳,一边开门一边问我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看他。

    这次见到小迎,他的状况明显糟透了,脸色蜡黄,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一进屋,我的眼泪就出来了,问他为什么不去住院,小迎费劲地眨眨眼睛,说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浪费了。带我去外面吃过晚饭回来后,小迎要送我去炊事员大妈那里借宿,我不肯去,说我哪也不去,就要跟他在一起。小迎没办法,只好把我留下了。

    小迎的宿舍里很简陋,仅有一盘小炕,和一张旧桌子。小迎趴在桌子上整理烤烟笔记,我没地儿坐,就躺在炕上,看着他的背影。整理完笔记,小迎又接着用录音机录果树栽培讲座,他一遍遍讲,再一遍编地录。很枯燥。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小迎不在,桌子上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我睡醒后去旁边的学校里找他。

    我就到了敬老院附近的一所中学里,一间教室里密麻麻聚着许多果农,男男女女的,或坐或站,教室后头也被挤满了,小迎站在讲台上,一边放着昨夜他刚录好的讲座,一边给讲解,果农们在记笔记。我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小迎,他讲得很吃力,一双大大的眼睛不停地眨巴,仿佛随时都有永远被合上的危险。眼泪就那样一次次冲击着我的眼睛。

    接到小迎病危的通知,是在那年的八月。当我心急火燎赶到医院时,小迎被雪白的被子团在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子,平日里大大的眼睛半掩着,床边是他哭得一塌糊涂的父亲。我腿一软,跌在了地上。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面对死亡,我有点不知所措。小迎是在果农的苹果地里突然晕倒的,才被送进了医院,才通知了他的父亲,老人家见到我,已经说不出什么了,我也对老人家说不出什么了,就那么贴在老人家的腿边,淌着眼泪。

    小迎好象认出了我,动了动他的一条手臂,我赶紧上去抓住了,含在手掌里。小迎笑了一下,很淡,还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可是终没能说出来,然后手一松,就去了。我傻了似地,把小迎的那只手高高地举到眼睛上,看着,看着那五个手指一点点开始变冷,发直。小迎的父亲先在我身后呜呜起来,我这才明白小迎真的去了,一头扑在小迎的身上,哇地哭出声来。

    小迎就那么去了。我当时恨不得找一把大大的剪子,把天和地剪它个稀巴烂。如果我的生命能换回小迎,那么,我情愿减掉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给小迎办完后事,我走了,宝鸡那块土地,我一刻也不愿意再停留了。我回到家里,主动进了学校,复读,准备来年的再度高考,我想上大学,去学医。

    从此,宝鸡就成了我心底里最柔软的一角,碰不得,一碰就丝丝地疼。许多年来,我一直把小迎放在心灵的最深处,在我孤独悲伤的时候,再把他从心里头拿出来,溶进夜色里,抚摸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