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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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陷入了浓密的黑暗里。

    那种黑,是真正的黑,是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我摸索着向前疾走,心里恐惧得要命,总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就掉进了某个深渊。走了约一个世纪的路程,幸好,终于有了一点亮光。那凄迷的亮光,竟是那么地温暖,令人感动。

    不知又走了多久,阴森森的风,一阵阵扑面而来。恐惧又卷土重来。不由地,朝那亮光狂奔,双腿却是软的,有几次差一点失足跌倒。

    终于,那微弱的亮光里,出现了一张黝黑的面孔,威严而悚然。又喜又惊,猝然地跪倒在地。

    “你是陈尘,是么?”他的声音又厚又重,震得地面都不禁战抖。

    我张开口,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已经死了。你看清楚,我是谁?”

    果真死了!那就没有理由恐惧了。

    “我知道,你的好几篇小说里都提到了我,而且,你没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写得很恐怖,很没人性。其实,我也是有同情心的。没想到,几千年来,只有你能了解我。”

    沉默以对。

    “我知道,虽然你已经到了这儿,然而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既然你我有缘,我就擅自作主,让你回去一天,把你没做完的事做完。”

    没做完的事?

    我纳闷着,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正在细想,他又开口了“得,生于心;失,亦生于心。得亦何欢,失亦何苦”说着,大手一摆,一股强烈的阴风就迎面袭了过来

    于是,我惊醒了。

    平时,我睡着的时候,眼睛总是闭不紧的。这一觉醒来,不用睁眼,就已经看见了母亲。她凄然地坐在我的床边,不停地抹着眼泪。

    “妈,大清早的,哭什么?”

    她没理我。

    像往常一样,我安慰地摸了摸她枯涩的头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在一夜之间竟然全都白了。

    走出房门,在客厅里又看见父亲。父亲的双眼睁得老大的,眼圈又红又肿,莫非家里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爸,出了什么事了?”

    他竟然也不理我。

    走进卫生间,马桶正敞开着等着我,可是我一点都没那种意思。像往常一样,我伸出手去拿牙刷,一边习惯性地望了望镜子。奇怪,镜子里没找到我。我踮起脚,摆了摆头,镜中竟然还是没有我!莫非那个“梦”竟然不是梦。

    我仍然不肯死心,又一次伸出手去拿牙刷,果然,那牙刷一动也不动。又试着去拿其它的东西,

    那么,什么才是我没有做完的事呢?

    我习惯地扭了门锁,门没开,我走了出去。

    制药厂的大门紧紧地关着,一把巨锁,正冷酷地望着我,笑得有些残酷。旁边的一扇小门,竟然也是锁着的。几个高大威猛的警卫,坐在值班室里,不苟言笑,鹰一样的目光,警惕地张望着。

    可惜,谁也拦不住我了。

    路过值班室时,我扭头仔细一瞅,可是他不在。对了,我差点忘了,他是那些退伍军人的领导,应该在办公室里坐阵的,就是那间紧靠着市场部的办公室。

    很快地,在三楼我找到了市场部。市场部的门,禁闭着,我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

    她,果然坐在电脑桌前,不停地忙碌着。对工作,她一直是那么地狂热,狂热得令我无法谅解。为了工作,她可以忘了我,忘了自己,甚至,忘了地球每时每刻都是在转动的。

    今天,她穿着一件紫色中袖衬衫,底下配着一条黑色中短裙。这还是和她最后一次逛街时买的。那件紫色中袖短裙,她很是喜欢,只是很容易起皱,穿一次要熨一次,很是麻烦。可是,只要为了美,没有一个女孩会嫌麻烦的。

    见到她穿着这套衣服,我实在应该很是感动,很是欢喜的。然而,我已没有了心,因此我没有感动,也没有欢喜。

    不觉,已到了午饭时间。有人敲响了她的门。门开了,我终于又看见了他。退伍前,他曾是个排长,即使现在,他没着军服,也依然英武非凡。然而,他的圆脸,和略白的皮肤,还是让我觉得他还是只个孩子而不是一个男人。而且,他不够黑,总让我不由地想到“小白脸”一词。因此,我还是不能赞同别人说他长得很帅。

    “工作了一上午,你累不累?你的脚伤还没有痊愈,现在疼不疼?”

    她摇了摇头。

    “先打饭吧。吃过饭休息一会儿,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坏了。”

    “我吃不下,你去吃吧。”

    他一怔,紧紧地凝视着她,半晌才问“是不是因为他?”

    她没有回答,眼圈却红了。默默地回到电脑桌前,继续她那永远不肯停歇的工作。他站了一会,掩好门,走了。

    我原本就相信,她还是牵挂着我的。然而,看到她潸然的泪水,一滴滴地打在键盘上,我还是然而,我已经死了,已经没有心了,因此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即使她一点也不牵挂我,依然如故地和他,牵着手,并着肩,恋人一样地去食堂打饭,我也依然不会有任何的感觉么?这么想着,如果我有心的话,我一定会为了没有任何感觉而然而,我已经没有心了。

    泪水已经流了很多了,于是她抬起头,又要工作了。这时,电脑屏幕里突然出现了一篇文章。她不由一震,我也很是不解。那篇文章,分明是她走后的那夜,我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写到一半的时候,竟然还停电了。因此,这封信一直没机会写完,当然也就没有寄给她了。

    是谁?到底是谁把它找到,而且寄了过来?对了,肯定是他了。除了他,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做的。如果我有心的话,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他了。然而,我没有。

    看着,她的泪水再一次涌出了眼眶。许久,她才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在办公室里搜寻着。

    她的目光从我的身前滑了过去。她当然没有看见我,也不可能看见我,正如我也无法触摸到她那柔软的、散着花香的长发。

    “尘,我知道,你一定在这儿。除了你,谁也不会那么称呼我。一定是你。”

    确实,除了我和她,谁也不会知道那个名字。那还是才相恋时我送给她的。即使是我自己,也只有在信里那么称呼,从没开口说过那个名字。可是,听着她的呼唤,我却不能回答。

    记得,我和她看过的第一场电影,是部经典的人鬼情未了。她当场就哭得不能自已。我没哭,对于眼泪,我一向是非常非常吝啬的。在我的记忆里,还没有自己的眼泪。

    显然,她也想到了那部影片。因此,她飞快地在屏幕上打出了一行字——“你恨我么?”写完,她的目光就紧紧地贴在了键盘上。

    可是,我无法回答。

    这时,他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盒饭,汩汩地冒着浓香。

    他正欲说话,却看见了屏幕上的那封信和她打的那行字。不由怔忪地说不出话来。

    久久,他才怅怅地舒了一口长气,问“他给你发的?怎么发的?”

    “你走开一会,好不好?”她哑哑地说“求你了。”

    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是终于没说出口,怏怏地走了出去,把门带紧了。

    “你恨我,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的。可是既然你来了,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哪怕只是一句!”

    我还是无法回答。如果我有心的话,我想,自己或许真的会流出平生的第一次泪水。可是,我没有。

    我只有走近,默默地望着她的泪水。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却是第一次看见她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以前,只要有我在,她总能破涕为笑的。可是现在我伸出手,竟然接不住她的一滴泪水,当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湿热。

    这时,她该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的吧。即使是他,也该能多多少少地减少些她的泪水吧。我想,即使我有心的话,也不会介意他此刻陪在她的身边的。

    正想着,他就敲门,开门,走了进来。

    他轻轻地搂住了她,她也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如果这就是我未了的心愿,那么我已经没有什么未了的了,也该到我该去的地方去了。

    再一次坠入深深的黑暗里,我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了。我想,即使我有心,也该是颗平常的心了。

    见到他,我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他却已经知道了。

    “你错了。那封信,不是我发的,是你的一个朋友发的。另外,他还把你的文章一齐都发了出去。其中,包括有我名字的那几篇。”

    “原来,你也是有虚荣心的。”

    “既然我有同情心,为什么不能有虚荣心呢?”

    我无言以对。

    “时间未到,你怎么就回来了?”

    “什么是得,什么是失?得既是失,失亦是得。我明白了,所以我就回来了。”我说“以前,我以为爱只是一种拥有。现在,我才知道,有时拥有就是一种痛苦。与其让她痛苦,莫如让她将我彻彻底底地忘记,忘得越彻底越好。”

    他笑了,那张黝黑的脸,扭曲得更加丑陋“难道这就是你未完的事么?”

    我不由一怔

    睁开眼,望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母亲。她一见我睁了眼,泪水就涌了出来。在旁的父亲,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我也哭了,平生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原来,我已经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最危险的时候,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孩子,你怎么那么傻,”

    紧握母亲枯瘦的双手。本想给她一个安慰性的笑容,眼泪却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