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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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上,相信午夜有阳光的人并不多,我是其中的一个。

    这是一个富有哲理、又充满诗意的短句,似乎应该出自哪本哲学经典或者诗集,至少都应该由哪位名人说出,然后,再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广为传扬。这样的句子从我一向不太喜欢的数学老师嘴里迸出的时候,我的第一反映就是:太奢侈了!太浪费了!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喜欢数学,弯来绕去的圈套太多,象居心不良的阴谋家,总变着法子引人上钩。女人当数学老师更是招人嫌,单听这称谓就容易使人想起捣弄瓶瓶罐罐的女巫,更何况她还长得其貌不扬——年龄虽不大老态却不少,鼻梁上架一副宽边近视眼镜,好象成心不让学生看她的真面目。

    我所在的高二、七班是这所重点中学里难得让人念叨一次的“普通班”班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高价生,因此,混日子的多,求上进的少,尤其是男生,个个心里都扑腾着一千只、一万只青春鸟,惟独不把老师和父母的教导贴在胸口,不经意间就把理想啦、志向啦一一剪成了飘渺的符号。在这样的班级里,追星、逞强、捣蛋、恶作剧是千篇一律的主题,读书的愿望仅是偶尔闪耀的星光。

    我们的数学老师第一次在班上亮相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那会儿没有阳光,只有几根老槐树的枯枝在窗外招摇,如同午夜凶铃中的怪手,有风吹过的时候还发出幽灵般的呻吟。班主任带数学老师走进教室,向大家介绍说,她虽然是从一所农村中学调来的,但学历和水平都高,希望大家积极配合。数学老师听了连忙纠正说,说反了,不是大家配合我,而是我配合大家。班主任有点生气,觉得数学老师的话扫了他的面子,话还没有说完就扭扭大屁股走了,只留给数学老师一个偌大的背影。那一节课我们多数人都没有在意她讲的内容,研究得最多的是对她的感官印象,从大家的表情看得出,她的到来的确是一道很失败的风景。

    下午的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按照惯例老师都到教研室参加业务进修学习,教室里终于透出一丝自由的空气。我起草了一张数学老师着吊带裙、穿露脐装的漫画效果图请同桌“西瓜皮”点评。“西瓜皮”是我们公认的业余选美活动“评委”眼光独到、点评犀利,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可以透过穿在外面的假皮看到藏在里面的真皮”这小子装模做样地端详良久,慎重其实地在一旁写下评语“正点”写毕,顺手递给前排的“蚯蚓”复审。“蚯蚓”觉得缺了些点缀,又在数学老师胸口位置添了一朵蝴蝶花,续批“更正点”还未来得及落款又被同桌“青豌豆”一把抢了去。“清豌豆”瞪着一双色迷迷的死鱼眼睛在老师“腿”上瞅了半晌,毅然提笔帮老师“穿”了一双渔网状丝袜,然后,工工整整地写到“真是太正点了!”

    就在这个时候,数学课代表“西红柿”感觉到了教室里的异样,他疾步走到“清豌豆”面前抓起效果图,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你们”他两颊通红,咬牙切齿地憋出两个字,竟再也找不到下一个词。

    看到“西红柿”愤怒的样子,我们全乐了。这家伙是老师的“跟屁虫”爱在老师面前邀功摆好,老师也拿他作榜样教育我们,常常搞得我们闭声闭气、不敢开腔。

    “心疼了不是?”我故意提高嗓门,阴阳怪气地说“她是你什么人呀?哈哈哈哈”“你不是人!”“西红柿”气坏了,话音未落就“啪”的一巴掌掴在我脸上。“哇!”教室里顿时开了锅,男生女生一起朝这边张望。

    “好你个烂西红柿,老子今天非骟了你不可!”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举起椅子劈头盖脸向“西红柿”砸去。

    就在这紧要关头,不知谁大喊了一声“老师来了”我条件反射一般放下椅子,其他同学也纷纷作鸟兽散,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教室里瞬时恢复了平静,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晚自习课后“西红柿”主动约我到操场谈谈。他想用道歉的方式化解这场纠纷,但我没有答应,坚持用拳脚给他扯了一个“回销”一阵暴风骤雨过去之后“西红柿”身上留下了难以计数的青瘀,最可怕的是胯下那一脚,差点就让他当了“太监”看到“西红柿”无力瘫到在地,我突然感觉有些后怕,要是“西红柿”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即使不出大的问题,学校知道了该怎么办?不“开除”也得“留察”呀!我慌了神,转身逃出了学校大门。

    那是我高中阶段最漫长的一夜。等到数学老师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小酒馆里找到我时,时针已指向凌晨两点了。我破天荒干掉了一瓶老白干,酒精正在我的血液中奔突、冲撞。酒馆外面风有些大,吹在脸上象刀子在刮,我看见门口的数学老师胡乱裹着一件棉布对襟袄,脚上套了一双保暖鞋,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很显然他得知我出走的消息之后就匆匆赶了出来,还没来得及穿戴整齐。

    那一夜我们都没有回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人相伴走在清冷的大街上。但是,这个女人并非是在我梦里萦回过千百次的女人,而是一个近乎陌生却又将和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女人。她完全可以直接把我带回学校,交给大胡子政教主任,并让“西红柿”及其他人提供一份详细的证明材料,然后,就等着学校给我量刑,在公告栏里贴出一张签着校长大名盖着学校公章的告示。她完全有理由这样做,不管站在哪个角度她都应该对一个在背后伤害她、贬低她的声誉、破坏她的形象的玩劣学生给予必要的惩戒。

    但是,她没有。就如同刚走进教室那会儿一样,她甚至没有责备的言语。

    “不想回学校去?”她再次问。

    “不想!”我回答得很坚决。

    “不要因为自己心里有乌云就怀疑这个世界没有阳光。我们在黑暗中漫步的时候,太阳正温暖地照耀着地球的另一边哩。”她好象在自言自语地说“有很多隔阂都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要打开它们也只有靠我们自己。”

    我静静的听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吱声。但心里却涌起一阵隐隐约约的感动。

    “谢谢你为我作形象设计,尽管我没有看到,但我想一定很漂亮、很时髦,你愿意再为我画一幅么?”

    “”夜正阑,四周寂寥无声。她的话显得格外清晰,几乎每一个字都完完整整地装进了我的心底。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都不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我也没有发现哪一个是我的好老师。因为我父亲黑色皮包里的人民币,也因为我应付各种各样老师的出色技巧,那些貌似威严的男教师在我面前少了些张狂,那些心胸狭隘的女教师则发出了“不和他一般见识”的叹息,更有那么几个自认为很现代的老师经过几次交锋过后反而和我成了“哥们儿”时不时在一起抽烟、下馆子。惟独她,既没有对我的批评也没有对我的表扬,仅仅用一缕的午夜的阳光,就穿过了我内心的黑暗和叛逆,使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看见了身后的影子。

    数学老师教了我们一年半,一年半后我们参加了高考。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数学老师结婚了。我看见花车从街上驶过,很慢、很悠闲。数学老师坐在敞蓬车里,穿着洁白的婚纱,没有戴眼镜,看上去很漂亮。她的新郎就坐在她的身旁,很幸福地笑。

    我突然感到有点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