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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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山西麓纵横交错的大山，连绵渺茫无穷无尽。藤梨坳只是这千万山岭的一个小片段。这一小片段疏散地住了三四十户人家，百五六十口人。它的前后左右，或者说东西南北，都有很远一段没有人烟。
朗月照耀下的藤梨坳，总给人一种无限宁静无限安详的感觉。但细想起来，藤梨坳的月夜，又充满声响。对山张王冲的瀑布，几乎终年哗响着，响声的大小，显示着近期雨水的多少。深秋是鸡爪糖熟透的了季节，白面狸在高大的鸡爪糖树上跳来跳去，欢快地喔喔叫唤。春夜里鸣叫的是杜鹃和阳雀。猫头鹰似乎一年四季都叫，而且叫声多变，可谓千变万化。总之我的记忆里，藤梨坳的夜晚，从来就不是沉寂的。
因为要“狠抓阶级斗争”、“要批林批孔”白天悉数出工的大人们夜晚会聚集生产队队部开会。开会会安排次日农活，更主要的却是学习人民日报上的文章。人的思想和心境，往往是所处环境在人脑中的投影。乡亲们惯看无穷无尽的大山，他们的头脑里，只有日出日落雾迷霞飞鸟兽虫鱼婚嫁生死饮食男女，他们对整个世界的认识，是残缺的，他们想象不出平原是怎么个样子，城市里的人又怎么生活。他们对政治的认识，非但不到位，甚至取一种惊诧的态度，他们会惊异于为什么翻出一个两千多年前的老头子来批来骂？给他们读人民日报上的文章，多少有些对牛弹琴的味道。但土改三反五反四清，系列运动让他们习惯了装模作样地开会，他们还会听话地交出大字报。只不过他们的大字报充满温情，没有一点造反精神，没有一点火药味，根本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大字报。山外的一些乡，有开会打死地主的传闻，但山里的地主，除了子弟讨不到老婆，基本不受冲击。
大人们开会，小孩子们就有由头晚上聚在队部晒谷场和场外山头打闹玩耍。大家最多的是模仿电影里的情形抓特务和冲锋打仗。打仗靠的是勇气，两帮人各站晒谷场或红薯地的两头，手拿泥块或树枝，一声“冲啊”就互冲过去，旁边的人看上去是狼奔豕突，冲锋者却觉得自我形象无比高大无比英勇，排山倒海摧枯拉朽高山滚石勇不可挡。两阵交锋，互挨泥块和枝条，不免有几声惨叫。冲杀如浪潮上岸，一经接触，就不再气势嚣张，互相从敌阵里冲过，仗就算打完。抓特务靠的就不仅是蛮勇，扮特务的需要有智慧和胆量，要敢在最阴森的地方独待，才会让别人想破脑壳抓不着。当然也不能聪明太过，如果大人们散会了，还没被捉到，抓的人都回家了，只好自个从坟岗杂竹林独自出来，是难免会有几分落寞的。“好久没有看到如此美丽的月色了。好像还是儿时的夜晚，大人们在生产队会堂开会，我同小朋友们在背后的山岗上玩抓特务，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月光照亮了高大枫树上的巨大喜鹊窝。也照亮了德运老曾祖屋角的饭李，那种个头很小、果核也小、果肉甜脆的李子。凑巧在李树边打埋伏，我会一颗接一颗地摘吃李子。德运老汉的狗很机敏，跑出来冲李树吠，德运赶紧从茶堂出来，朝李树张望，却望不见一声不响站李树枝边小油茶树后的我。德运对狗说：‘瞎狗。’狗也就丧失了自信，垂头丧气跟着主人回屋檐下去。”这是我另一篇文章关于当年抓特务的记录。
玩累了，我也会坐父亲旁边听大人们开会。有一次会议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赔偿队里的稻谷损失的事，我与人争执起来。队里有一块大田，叫三十石。因为它能一季打下三十石稻谷，挺大的，在山里罕见地大，所以人们叫它三十石。三十石旁边，是丘小田。这小田临近大路。有回我赶着我家的鸭群如一列火车般冲下那小田田头的一段坡路。三十石那边的几丘稻田收割过了，我赶鸭子去那些田里吃遗落在收割过的田地里的稻谷。赶鸭过满列沉甸甸稻穗的田堪，是要水平的。一要及时制止带头鸭偷吃的举动，一要平时训练有素，使鸭群纪律严明。我的心得是，把鸭子赶得飞快，它们就处于仓惶逃命的状态，无心无暇偷吃抢吃了。有胆敢出列抢吃者，我即如讲究顿悟的老僧之当头棒喝，给它当头一竹杆，打得它妄念顿消。这种本领不是人人能掌握的。俞清的儿子根合就掌握不了。我把鸭队赶过那丘小田时，看到根合在田里抓耳挠腮口敝唇焦，他的鸭群指挥失灵全进了稻田，土匪般夺食稻穗。根合见了我，原来的狼狈相上又加上了面红耳赤。我没空理他，赶着鸭群过了田堪，又过了三十石。但这晚开会认定赔偿时，俞清说，那田里的稻谷是我的鸭子吃的。我吃惊地说，你听错了吧，根合一定是说他鸭子吃谷时，我赶鸭子路过吧？俞清只笑不言。我急了，说，可以喊根合来呀。俞清淡淡地一笑，还是不言。我急了，让小伙伴把根合找了来。根合来到会场，也只是低头不语。我希望他说话，哪怕他诬赖是我鸭子吃的谷，我也情愿，那样我就看穿了一个人。但根合始终没说话。见我急怒莫名，父亲拍拍我头，说，没事了，回家睡觉去。我觉得我已经把事实真相说给大家听了，父亲会据理力争的，更因为我历来听话，父亲叫我回，我就回了。第二天我忘记问稻谷是哪个赔的了。大约二十年后，父亲说起三个儿子有两个非正常死亡掉的可怜的俞清老汉，我问父亲，那谷是哪个陪？父亲说“当然是我们了。你走后，俞清同我争得口角尽是泡沫。我就让他了。不就十几斤谷吗？”俞清读过十几年书。结婚后还在谷明冲读书。读过书的人，会做出山里人不可能做出的事。他大约先问清了根合，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他鸭子下田吃谷，就来个反咬一口，俞清算定别无对证他就可以稳操胜券。道德经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老子是不举张人们都那么聪明的。可俞清读了书他就铁定聪明。俞清给人最大的印象，是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让口角堆起白色泡沫。
开会让我颇学习了些人民日报的文章。加上课堂所学，我无限崇敬毛泽东主席，我无限感慨我们的国家的形势实在是太好了。开会回家的路上，我让手被拽在父亲粗糙的大手里，兴奋地同父亲谈论毛主席，不料父亲说：“毛主席好是好，就是老百姓肚子吃不饱。”藤梨坳地广人稀，林深树多，历来不会饿饭，历来不缺钱用。但文革后换了俞清的一个表现非常进步积极的兄弟当了生产队长，他非常配合上级领导，我看过他带领社员晚上用汽油机发电，用电灯照着一帮人用能喷出一条巨大农药雾龙的汽油机做动力的喷雾器给水稻喷农药。但这些惊人之举，并没有使藤梨坳的农田增产，从来不饿饭的藤梨坳人反而饿饭了。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父亲大概也想不通，在饿饭之后就心生怨言了。要是别人说毛主席不好，我一定会认定他是反革命。而我早认定了父亲是好人，所以，没有因此冲父亲喊反革命。但我头脑因此大受冲击，我一时变得很困惑。
现今我仍然不断见到无数形形色色的会议在召开。但如今农村好像几乎不会开会了。我去看过队部的会堂，破败不堪，那晒谷场，被我二哥买下，种了杨梅。我去看的时候，杨梅树有两人高了。
雪峰山西麓纵横交错的大山，连绵渺茫无穷无尽。藤梨坳只是这千万山岭的一个小片段。这一小片段疏散地住了三四十户人家，百五六十口人。它的前后左右，或者说东西南北，都有很远一段没有人烟。
朗月照耀下的藤梨坳，总给人一种无限宁静无限安详的感觉。但细想起来，藤梨坳的月夜，又充满声响。对山张王冲的瀑布，几乎终年哗响着，响声的大小，显示着近期雨水的多少。深秋是鸡爪糖熟透的了季节，白面狸在高大的鸡爪糖树上跳来跳去，欢快地喔喔叫唤。春夜里鸣叫的是杜鹃和阳雀。猫头鹰似乎一年四季都叫，而且叫声多变，可谓千变万化。总之我的记忆里，藤梨坳的夜晚，从来就不是沉寂的。
因为要“狠抓阶级斗争”、“要批林批孔”白天悉数出工的大人们夜晚会聚集生产队队部开会。开会会安排次日农活，更主要的却是学习人民日报上的文章。人的思想和心境，往往是所处环境在人脑中的投影。乡亲们惯看无穷无尽的大山，他们的头脑里，只有日出日落雾迷霞飞鸟兽虫鱼婚嫁生死饮食男女，他们对整个世界的认识，是残缺的，他们想象不出平原是怎么个样子，城市里的人又怎么生活。他们对政治的认识，非但不到位，甚至取一种惊诧的态度，他们会惊异于为什么翻出一个两千多年前的老头子来批来骂？给他们读人民日报上的文章，多少有些对牛弹琴的味道。但土改三反五反四清，系列运动让他们习惯了装模作样地开会，他们还会听话地交出大字报。只不过他们的大字报充满温情，没有一点造反精神，没有一点火药味，根本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大字报。山外的一些乡，有开会打死地主的传闻，但山里的地主，除了子弟讨不到老婆，基本不受冲击。
大人们开会，小孩子们就有由头晚上聚在队部晒谷场和场外山头打闹玩耍。大家最多的是模仿电影里的情形抓特务和冲锋打仗。打仗靠的是勇气，两帮人各站晒谷场或红薯地的两头，手拿泥块或树枝，一声“冲啊”就互冲过去，旁边的人看上去是狼奔豕突，冲锋者却觉得自我形象无比高大无比英勇，排山倒海摧枯拉朽高山滚石勇不可挡。两阵交锋，互挨泥块和枝条，不免有几声惨叫。冲杀如浪潮上岸，一经接触，就不再气势嚣张，互相从敌阵里冲过，仗就算打完。抓特务靠的就不仅是蛮勇，扮特务的需要有智慧和胆量，要敢在最阴森的地方独待，才会让别人想破脑壳抓不着。当然也不能聪明太过，如果大人们散会了，还没被捉到，抓的人都回家了，只好自个从坟岗杂竹林独自出来，是难免会有几分落寞的。“好久没有看到如此美丽的月色了。好像还是儿时的夜晚，大人们在生产队会堂开会，我同小朋友们在背后的山岗上玩抓特务，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月光照亮了高大枫树上的巨大喜鹊窝。也照亮了德运老曾祖屋角的饭李，那种个头很小、果核也小、果肉甜脆的李子。凑巧在李树边打埋伏，我会一颗接一颗地摘吃李子。德运老汉的狗很机敏，跑出来冲李树吠，德运赶紧从茶堂出来，朝李树张望，却望不见一声不响站李树枝边小油茶树后的我。德运对狗说：‘瞎狗。’狗也就丧失了自信，垂头丧气跟着主人回屋檐下去。”这是我另一篇文章关于当年抓特务的记录。
玩累了，我也会坐父亲旁边听大人们开会。有一次会议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赔偿队里的稻谷损失的事，我与人争执起来。队里有一块大田，叫三十石。因为它能一季打下三十石稻谷，挺大的，在山里罕见地大，所以人们叫它三十石。三十石旁边，是丘小田。这小田临近大路。有回我赶着我家的鸭群如一列火车般冲下那小田田头的一段坡路。三十石那边的几丘稻田收割过了，我赶鸭子去那些田里吃遗落在收割过的田地里的稻谷。赶鸭过满列沉甸甸稻穗的田堪，是要水平的。一要及时制止带头鸭偷吃的举动，一要平时训练有素，使鸭群纪律严明。我的心得是，把鸭子赶得飞快，它们就处于仓惶逃命的状态，无心无暇偷吃抢吃了。有胆敢出列抢吃者，我即如讲究顿悟的老僧之当头棒喝，给它当头一竹杆，打得它妄念顿消。这种本领不是人人能掌握的。俞清的儿子根合就掌握不了。我把鸭队赶过那丘小田时，看到根合在田里抓耳挠腮口敝唇焦，他的鸭群指挥失灵全进了稻田，土匪般夺食稻穗。根合见了我，原来的狼狈相上又加上了面红耳赤。我没空理他，赶着鸭群过了田堪，又过了三十石。但这晚开会认定赔偿时，俞清说，那田里的稻谷是我的鸭子吃的。我吃惊地说，你听错了吧，根合一定是说他鸭子吃谷时，我赶鸭子路过吧？俞清只笑不言。我急了，说，可以喊根合来呀。俞清淡淡地一笑，还是不言。我急了，让小伙伴把根合找了来。根合来到会场，也只是低头不语。我希望他说话，哪怕他诬赖是我鸭子吃的谷，我也情愿，那样我就看穿了一个人。但根合始终没说话。见我急怒莫名，父亲拍拍我头，说，没事了，回家睡觉去。我觉得我已经把事实真相说给大家听了，父亲会据理力争的，更因为我历来听话，父亲叫我回，我就回了。第二天我忘记问稻谷是哪个赔的了。大约二十年后，父亲说起三个儿子有两个非正常死亡掉的可怜的俞清老汉，我问父亲，那谷是哪个陪？父亲说“当然是我们了。你走后，俞清同我争得口角尽是泡沫。我就让他了。不就十几斤谷吗？”俞清读过十几年书。结婚后还在谷明冲读书。读过书的人，会做出山里人不可能做出的事。他大约先问清了根合，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他鸭子下田吃谷，就来个反咬一口，俞清算定别无对证他就可以稳操胜券。道德经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老子是不举张人们都那么聪明的。可俞清读了书他就铁定聪明。俞清给人最大的印象，是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让口角堆起白色泡沫。
开会让我颇学习了些人民日报的文章。加上课堂所学，我无限崇敬毛泽东主席，我无限感慨我们的国家的形势实在是太好了。开会回家的路上，我让手被拽在父亲粗糙的大手里，兴奋地同父亲谈论毛主席，不料父亲说：“毛主席好是好，就是老百姓肚子吃不饱。”藤梨坳地广人稀，林深树多，历来不会饿饭，历来不缺钱用。但文革后换了俞清的一个表现非常进步积极的兄弟当了生产队长，他非常配合上级领导，我看过他带领社员晚上用汽油机发电，用电灯照着一帮人用能喷出一条巨大农药雾龙的汽油机做动力的喷雾器给水稻喷农药。但这些惊人之举，并没有使藤梨坳的农田增产，从来不饿饭的藤梨坳人反而饿饭了。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父亲大概也想不通，在饿饭之后就心生怨言了。要是别人说毛主席不好，我一定会认定他是反革命。而我早认定了父亲是好人，所以，没有因此冲父亲喊反革命。但我头脑因此大受冲击，我一时变得很困惑。
现今我仍然不断见到无数形形色色的会议在召开。但如今农村好像几乎不会开会了。我去看过队部的会堂，破败不堪，那晒谷场，被我二哥买下，种了杨梅。我去看的时候，杨梅树有两人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