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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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论雷峰塔的重建
关于旧时的雷峰塔或者雷峰夕照的景致，大约从鲁迅先生的论雷峰塔的倒掉中知道一些。“破破烂烂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而雷峰塔白蛇法海的事迹，是得于一部白娘子传奇的电视剧，这故事大约是出自雷峰怪迹或者警世痛言的某个篇章，记不分明了。反正这故事是极诱人的，比聊斋志异里鬼狐精怪的有趣得多，结局却是凄凉——白娘子永镇在峰塔下了。某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这雷峰塔终于倒了下去。
我的年代里，这雷峰塔不再是一堆倒在地上的废墟或者“破破烂烂”斜在一处。雷峰塔已然经了能工善匠无日无夜的雕琢，蔚为壮观地蹲在了夕照山上，一副劫后重生的金碧辉煌。城里城外的人仿佛旧时代的朝圣者，趋之若鹜，直有万人空巷的景象——对新旧事物一股脑儿的围观和崇敬，现代人不只没有“一代不如一代”的退化，反倒是踩了古人的肩膀，进步了不少。
这重建的雷峰塔，既失了破破烂烂时的灵气，也全无废墟带出的沉重叹息，硕大无朋地蹲在夕照山上，给人透不过气来的威猛——仿佛水浒传里的镇关西或者蒋门神，光有块头大，无半点智慧——看到后来，这威猛渐小，忽然成了包袱，成了累赘。“雷峰如老衲”这老衲也非旧时的瘦和安分，这老衲是满身的珠光宝气，肥臀又大肚。
雷峰塔的重建未引起什么大纷争，新塔蹲在夕照山上的七八月里，最有分量的批评不过是朋友凑成的四行字：
魔塔一日忽坍崩，白蛇殿前谢天恩，岂料世人多糊涂，又帮法海把塔撑。
我且省了其他的一杆子理由不说，这雷峰塔的重建，我倒真有些替白娘子担心了。
二，放生或者放死
我对佛教未有什么大研究，所以也并不晓得放生这一佛教用语的真义所在。然而照我的看法，放生就是放了它，让它生；并非是什么束缚，或者让它死吧。
某日忽然来了兴致，骑车去看西湖十景之一的南屏晚钟，不意在夕照山，偶遇了个放生池。那池大约十米见方，池中央搁了个大约四分之一池大的假山，放眼望去，千疮百孔，仿佛是个放大的蜂巢或者是经了机关枪长久扫射的碑石。池中的水暗处是暗绿色，阳光底下的，呈现明晃晃的绿，一眼望不到底，水既不汹涌也不流动。大概经久未换，时时有浊物悬在水里，下去又上来的折腾。
一方池里，很多的鱼，大小不一；大的有四五斤的模样，小的不过两手指大小；也有很多的龟，齐齐整整排在假石摊里，探着头，仿佛是旧时的请愿——请愿的人时时要遭遇强袭，这龟不至于受这样的迫害，然而它们所受的伤害也许比枪袭更沉重，更无法消受。
池边栏杆倚着男女老少，指指点点，谈笑风生。这龟与鱼和玻璃缸里吐着水泡度日如年的金鱼一样，成了人们目光下的玩物。也许某一天，再出个兴风作浪的白蛇，再来场“水漫金山”的好戏，才可了却了放生池里鱼和龟“江海寄余生”的心意。“相煦以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而庄子无疑是唯一能够认清它们苦处的人。
放生的人怀着仁慈放生的心；可是放生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放生成了某种隐晦的伤害，这伤害更深，更绵长，也更狠毒。
鱼慵懒地游在水间，偶尔有耐不住束缚的，翻腾几下，激起些水花。也许，这所谓生，便是只在这水花四溅的须臾之间吧。
三，西湖旧十景新十景
中国人向来喜欢凑整，东拼西凑非要弄出个有模有样代表他们心意的整数出来，连罪状也不放过。若要惩治某个大恶人，千刀万剐还不止，非要列出它个十大罪状来，才肯罢休。十景之说，更是源远流长，贯穿古今。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拍手称快，一快为白娘子获新生，二快为西湖十景少了雷峰夕照，七零八落。然而先生的快意未得永久，现在不只是重建了雷峰塔，还弄出了个西湖新十景来。到底是哪十景，连杭州人自己也未必能够派全，不过反正是十景，少一景不行，多一景也不行。你就记住了，是新十景，不是八景九景的。
西湖旧十景，参差对照，良莠不齐。能引人流连的也就三潭印月的乖巧，断桥残雪的传奇，苏堤春晓的妖娆。至于平湖秋月，无非是好事皇帝书写的四字碑牌；柳浪闻莺曲院风荷之类，也无非是一大簇的柳树一大堆的荷花，挤挤挨挨拥在一处，并无过人之处。雷峰夕照更是恶俗不堪，搞得花里胡哨珠光宝气，大腹便便地蹲在夕照山上，仿佛一个不留神就要把小小的夕照山碾成粉末了，真是罪该万死。
西湖新十景，在名目上的良苦用心不输于旧十景。宝石流霞云栖竹径，光听这名字确有一日传千里的功效，然而撇去这名目的花样，和旧十景真刀真枪地比较起来，既无新意，也失了旧十景的生动和有趣，真是江河日下。所谓宝石流霞，也就是光秃秃的一个小山头反射些日光，所谓云栖竹径，也就是密竹林里一条蜿蜒小路。另外譬如玉皇飞云九溪烟树，离了西湖十万八千里的，不过是凑个新十景的整数罢了。
然而话又说回来，一人得道，仙及鸡犬，杭州的名望可就全仰仗着西湖了。人家白居易不也是“一半勾留是此湖”西湖十景就十景吧，或者连百景千景的不为过吧。
一，论雷峰塔的重建
关于旧时的雷峰塔或者雷峰夕照的景致，大约从鲁迅先生的论雷峰塔的倒掉中知道一些。“破破烂烂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而雷峰塔白蛇法海的事迹，是得于一部白娘子传奇的电视剧，这故事大约是出自雷峰怪迹或者警世痛言的某个篇章，记不分明了。反正这故事是极诱人的，比聊斋志异里鬼狐精怪的有趣得多，结局却是凄凉——白娘子永镇在峰塔下了。某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这雷峰塔终于倒了下去。
我的年代里，这雷峰塔不再是一堆倒在地上的废墟或者“破破烂烂”斜在一处。雷峰塔已然经了能工善匠无日无夜的雕琢，蔚为壮观地蹲在了夕照山上，一副劫后重生的金碧辉煌。城里城外的人仿佛旧时代的朝圣者，趋之若鹜，直有万人空巷的景象——对新旧事物一股脑儿的围观和崇敬，现代人不只没有“一代不如一代”的退化，反倒是踩了古人的肩膀，进步了不少。
这重建的雷峰塔，既失了破破烂烂时的灵气，也全无废墟带出的沉重叹息，硕大无朋地蹲在夕照山上，给人透不过气来的威猛——仿佛水浒传里的镇关西或者蒋门神，光有块头大，无半点智慧——看到后来，这威猛渐小，忽然成了包袱，成了累赘。“雷峰如老衲”这老衲也非旧时的瘦和安分，这老衲是满身的珠光宝气，肥臀又大肚。
雷峰塔的重建未引起什么大纷争，新塔蹲在夕照山上的七八月里，最有分量的批评不过是朋友凑成的四行字：
魔塔一日忽坍崩，白蛇殿前谢天恩，岂料世人多糊涂，又帮法海把塔撑。
我且省了其他的一杆子理由不说，这雷峰塔的重建，我倒真有些替白娘子担心了。
二，放生或者放死
我对佛教未有什么大研究，所以也并不晓得放生这一佛教用语的真义所在。然而照我的看法，放生就是放了它，让它生；并非是什么束缚，或者让它死吧。
某日忽然来了兴致，骑车去看西湖十景之一的南屏晚钟，不意在夕照山，偶遇了个放生池。那池大约十米见方，池中央搁了个大约四分之一池大的假山，放眼望去，千疮百孔，仿佛是个放大的蜂巢或者是经了机关枪长久扫射的碑石。池中的水暗处是暗绿色，阳光底下的，呈现明晃晃的绿，一眼望不到底，水既不汹涌也不流动。大概经久未换，时时有浊物悬在水里，下去又上来的折腾。
一方池里，很多的鱼，大小不一；大的有四五斤的模样，小的不过两手指大小；也有很多的龟，齐齐整整排在假石摊里，探着头，仿佛是旧时的请愿——请愿的人时时要遭遇强袭，这龟不至于受这样的迫害，然而它们所受的伤害也许比枪袭更沉重，更无法消受。
池边栏杆倚着男女老少，指指点点，谈笑风生。这龟与鱼和玻璃缸里吐着水泡度日如年的金鱼一样，成了人们目光下的玩物。也许某一天，再出个兴风作浪的白蛇，再来场“水漫金山”的好戏，才可了却了放生池里鱼和龟“江海寄余生”的心意。“相煦以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而庄子无疑是唯一能够认清它们苦处的人。
放生的人怀着仁慈放生的心；可是放生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放生成了某种隐晦的伤害，这伤害更深，更绵长，也更狠毒。
鱼慵懒地游在水间，偶尔有耐不住束缚的，翻腾几下，激起些水花。也许，这所谓生，便是只在这水花四溅的须臾之间吧。
三，西湖旧十景新十景
中国人向来喜欢凑整，东拼西凑非要弄出个有模有样代表他们心意的整数出来，连罪状也不放过。若要惩治某个大恶人，千刀万剐还不止，非要列出它个十大罪状来，才肯罢休。十景之说，更是源远流长，贯穿古今。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拍手称快，一快为白娘子获新生，二快为西湖十景少了雷峰夕照，七零八落。然而先生的快意未得永久，现在不只是重建了雷峰塔，还弄出了个西湖新十景来。到底是哪十景，连杭州人自己也未必能够派全，不过反正是十景，少一景不行，多一景也不行。你就记住了，是新十景，不是八景九景的。
西湖旧十景，参差对照，良莠不齐。能引人流连的也就三潭印月的乖巧，断桥残雪的传奇，苏堤春晓的妖娆。至于平湖秋月，无非是好事皇帝书写的四字碑牌；柳浪闻莺曲院风荷之类，也无非是一大簇的柳树一大堆的荷花，挤挤挨挨拥在一处，并无过人之处。雷峰夕照更是恶俗不堪，搞得花里胡哨珠光宝气，大腹便便地蹲在夕照山上，仿佛一个不留神就要把小小的夕照山碾成粉末了，真是罪该万死。
西湖新十景，在名目上的良苦用心不输于旧十景。宝石流霞云栖竹径，光听这名字确有一日传千里的功效，然而撇去这名目的花样，和旧十景真刀真枪地比较起来，既无新意，也失了旧十景的生动和有趣，真是江河日下。所谓宝石流霞，也就是光秃秃的一个小山头反射些日光，所谓云栖竹径，也就是密竹林里一条蜿蜒小路。另外譬如玉皇飞云九溪烟树，离了西湖十万八千里的，不过是凑个新十景的整数罢了。
然而话又说回来，一人得道，仙及鸡犬，杭州的名望可就全仰仗着西湖了。人家白居易不也是“一半勾留是此湖”西湖十景就十景吧，或者连百景千景的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