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陈梦文集 > 诀别红楼

诀别红楼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且说凤姐儿自嫁与贾琏后,虽以精明干练而颇受贾母、王夫人等青睐,在贾府大权独揽,红得发紫,然因她无有子嗣,却又生出许多烦恼。那贾琏更是借口宗祧无继,招婢纳妾,沾花惹草,淫乱成性,不一而足,而眼中对凤姐儿愈来愈不正瞧了。因而他们的独生姑娘巧姐儿,便成了凤姐儿的一块心病,特别是在她沉疴难愈时,心中就更撇不下她心爱的女儿。于是在红楼梦第一百十三回中,凤姐含泪将巧姐托付给她曾周济过的刘姥姥,也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果然,凤姐儿辞世之后尸首尚且未寒,巧姐儿便遭到“狠舅奸兄”的暗算,险些儿被卖给一外蕃为妾。幸有平儿等左右周旋,刘姥姥仗义相救,偷将巧姐儿接到乡野避难。后来,刘姥姥不仅将巧姐儿“完璧归赵”还亲自作伐为巧姐定下终身大事,令贾府上下皆感满意。红楼梦对巧姐儿的故事便叙到此处为止了。有看官不禁要问:后来巧姐儿却是何样下场?她的命运到底又是如何呢?还请诸位莫要性急,听在下慢慢分解便了。

    原来当时贾琏远行至配所探望贾赦疾病归来,中途听得当今隆恩、降旨大赦天下之讯,心中大喜,日夜兼程往回赶。到了家中,又闻知他走后巧姐儿险遭毒手,是刘姥姥扶危济困,拯救巧姐免于水火,恰遇是日送回府来,更是悲喜交集。于是,他见了平儿,情知巧姐之事多亏平儿费心耗力,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说别的,只是心里十二分感激,眼中不觉落下泪来。自此贾琏益发敬重平儿,在贾赦蒙皇恩赦免归家不久,便按大礼把平儿扶为正室,且颠鸾倒凤,恩爱有加。从此,平儿更是悉心照料巧姐儿,无微不至。正是:

    只因俏娘惜孤女,换得鸳帐伴郎君。

    这日晌午,贾琏回到房中,见巧姐儿正在对着铜镜自绾发髻,便进里间向正在铺床叠被的平儿道:“我正要找你呢!丰儿、小红她们已经回来,现在在前头吃饭。方才我吩咐她们,吃完饭过来就留在你身边服侍罢。”平儿扭过头来道:“按说她俩原是服侍奶奶的,奶奶下世后她们双双告假回家,如今又回府来,可知在乡下日子也多有不易。不过,眼下咱府的境况已大不如从前,也不必如此奢侈了。我看,就让丰儿跟着我,叫小红服侍小姐罢!巧姐儿也那么大了,身边也该有人照管了。”贾琏听了,笑着照平儿脸上拧了一把,道:“你呀,比那死鬼可真是天上地下一般。”平儿也笑着躲开贾琏,到外间去告诉巧姐去了。

    谁料那巧姐儿竟是不从,嚷道:“使不得的!我不要人服侍!看人家乡下,农家野户们谁伺候谁呀!我如今已经习惯发自个儿照管自个儿,挺自在的,我就特烦有人像影子似的整日价围着转圈儿。”平儿再三劝解,怎奈巧姐硬是不依,便知巧姐儿一来性气如她亲娘一样刚硬,二来刚在乡下避难些时日,回来后便像换了一个人,一味看不惯贾府各色人等及吃穿用度,只夸赞乡下人的人情习俗,竟有点与贾府格格不入之态,因此也就依了巧姐儿的意思,不再强劝,便忙去前头接丰儿、小红回来。

    平儿见了丰儿、小红,嘘寒问暖的,感动得她两个直掉眼泪。三人厮跟着刚走到粉油大影壁旁,便听身后有人喊道:“二奶奶且住!”回眸一看,原是刘姥姥携着青儿来了。平儿忙笑道:“不知哪阵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刘姥姥上来便要跪下,平儿忙拽她起来。刘姥姥道:“二奶奶近来身体可安?早听说奶奶你与二爷行了大礼,只是村野事琐,未得及赶来面贺。得罪,得罪!”平儿道:“这是说哪里话?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您老可吃过午饭?”刘姥姥又拉住青儿的手道:“吃过了。在二太太那里吃的。”说着,又拉住平儿的手,悄声道:“我这一回来,找你有事的。”平儿听了,便领着刘姥姥、青儿、小红回到房中。

    那巧姐儿正在屋里瞅着窗棂发愣,忽听有人嚷嚷着进了院门,探头一看,见是刘姥姥和青儿等,蓦然喜出望外,飞快跑上前来,扑嗵跪在地上向刘姥姥磕头,慌得刘姥姥连忙将她扶起来,连声道:“哎哟,这真折煞老身了!折煞老身了!”巧姐起来,又拉住青儿的手,二人笑个不止。巧姐儿拽着青儿道:“姐姐,走,我带你进大观园玩去!”平儿道:“别去玩得太久,里面荒凉呢。”二人哪里听得进去,手拉手飞奔而去。

    再说大观园现如今因久已无人居住,人去楼空,不免显得破败荒芜,凄凉不堪。巧姐儿拉着青儿,,便在亭台楼阁、垂柳修竹间嬉戏打闹,倒也十分开心。到了潇湘馆门前,二人累得坐在石凳上。巧姐儿将采来的一束野花戴在青儿头上,青儿也去采来一束野花,戴在巧姐儿头上——二人相视笑着。

    一会儿,巧姐儿低声问青儿道:“板儿哥在家干嘛?”说完脸自红了。青儿见状,噗哧笑出声来,故意逗巧姐儿道:“庄户人家,还能干嘛?不过尽心侍弄田地,盼个风调雨顺,岁安年丰,也好讨个女人呗!”说完,青儿歪着头反问巧姐儿道:“你打问这个,有何高意呀?”巧姐儿捶了青儿一拳,道:“死丫头,人家就不兴问问啦?”接着她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青儿,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倒是真羡慕你们庄户人家呀!”青儿听了,拍手笑道:“哎哟哟,真真是出了邪啦!不料想千金小姐竟羡慕起荆钗民女来了,稀罕!稀罕哪!”

    巧姐儿却笑不出来,一本正经言道:“青儿,我并无心思和你开玩笑的。自打从你们家回京城之后,我就越来越把这富家生活不放在眼里了。生在这诗礼簪缨之家,我虽为女流之辈,竟也念过几本书的。古人有训曰:‘人皆以饥寒为患,不知所患者正在不饥不寒尔!’又曰:‘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犬豕之类也。’像你们庄户人家,只知我们这样府第个个锦衣纨裤,饫甘餍肥,声色犬马,尽享其乐,殊不知人人皆是行尸走肉一般,且彼此竞豪奢,比淫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不知道,苟活于其间,真让人憋闷得要死啊!至如今,我才深知宋词中‘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这两句真乃高人妙语”

    青儿听到这里,笑着打断巧姐儿的话,道:“既你这么说,干脆我与你换换如何?”巧姐仍无笑意,道:“若有此可能,敢情我还真巴不得呢!我打心眼里敬重寻常百姓。像板儿哥,他勤劳躬耕,挥汗稼穑,凭自己的双手活人混世界,他才是大丈夫呢!相比之下,我们贾府那些男人们显得是何等猥琐,何等渺小”青儿又笑道:“你呀,说我哥一大篮子好话,何不干脆嫁到我家,做我的嫂嫂呢?”巧姐儿羞得面红耳赤,举起拳头连连捶打青儿,口中嗔道:“死丫头,说着说着就没边儿啦!”

    恰好此时小红跑来,老远就喊道:“哎呀二位姑娘,快回去罢!二奶奶和姥姥叫你们呢!”三人这才嬉笑着跑出了大观园。

    你道平儿和姥姥叫巧姐儿回屋竟为何事?原来只因巧姐儿在乡下避难时,刘姥姥为巧姐儿谋了一门亲事,乃是庄上姓周的富户,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原是王夫人、贾政、贾琏、平儿都点了头的。今日刘姥姥又进贾府,便是为了这门亲事,是受周家之托,来求贾府择日行定亲之礼。对此,平儿口中答应着,心里不免为难,因她曾将此事告知巧姐儿,可巧姐儿不知何因只是不从;再说凤姐儿刚刚去世,巧姐儿可怜见的,她也不忍伤孩子的心。于是没等把巧姐儿喊回来,平儿就暗自决定此次先不惊动巧姐儿,待日后再细细劝导她认亲不迟,一面对刘姥姥道:“您老先回家去,近日即捎去口讯。”刘姥姥只得领着青儿离开了贾府。

    当夜,平儿来到巧姐儿房中,见巧姐儿正在烛前坐着愣神儿,便令丰儿送过茶来,坐在巧姐儿身边,拉住她的手,道:“巧儿,想什么呢?”巧姐儿回头望了望平儿,一头扎进平儿怀中,伤感地言道:“母亲,告诉我,人为什么总是不能够做自己愿做的事儿呢?”平儿抚摸着巧姐儿的秀发,一面思忖良久,娓娓道:“巧儿,我知道,你又在想周家的亲事罢?别想啦!若你真不乐意,就缓缓再说罢。来,咱娘儿俩下盘棋散散心,如何?”巧姐哪有心思下棋,仍是穷追不依:“不,母亲,我要你回答我。”

    平儿见推托不得,便叹口气说道:“人生在世上,就像这棋盘上的子儿,虽然可以自由运动,但并非可以天马行空,因有许多规矩不可以超越的。譬如车可行直路,马就不行,而且所有棋子儿又必得在棋盘范围内走动,不能越框一步的。”巧姐儿听了道:“那末,若果有人硬是不从规矩,依自个儿的意愿行事呢?”平儿道:“那是万万不可的!做人都得有个规矩。要是都不要了规矩,那这天下不就乱了套了吗?”巧姐儿摇摇头,一字一板地说道:“母亲,并非孩儿不孝,若让我嫁与周家,断无听从之可能的。”平儿蹙眉道:“你不是常说愿在乡野安居乐业吗?如今何出此言?”

    巧姐儿眼睛一酸,便有泪珠滴了下来。她望着平儿道:“我所说志在乡野,是指愿意过那种自耕自食的生活,并非是离开贾万贯,再寄身于周千顷呀!我忘不了在乡下时板儿哥说的话:‘别看你们贾府钟鸣鼎食的人家儿,我压根儿不眼馋,只不过多出几个伤风败俗之辈罢了。’他说他小时候来咱府里也是馋猫似的直流口水,可如今惟为此汗颜而已!”平儿看一时半晌也理不出个结果,便道:“看来你是十分固执的。好了,天已不早,你也歇息罢。咱们改日再谈就是了。”

    其实,平儿有所不知,巧姐儿拒婚的根本原因,是她在乡下期间,与青儿的哥哥板儿因两情相悦,早已堕入爱河,虽未有媒妁牵线,却也是海誓山盟。可如今要让她嫁与陌生人,她怎能撇下板儿呢?人就是如此,心之所向,意之所至,什么忠孝节义,什么门当户对,就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如此道理,平儿哪里知晓呢?

    平儿回到房里,躺在榻上,思量着巧姐儿的亲事和巧姐儿的话语,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想道:“此事二老爷和二爷原答应过的,可如今巧姐儿却执拗不从,这可怎么办呢?”这样想着,更鼓已经敲过三下,平儿仍大睁双眼未曾入梦。

    又不知过了多久,丰儿从外间进来道:“二爷回来了!”平儿这才记起贾琏已出去大半夜。那贾琏进了内室,见烛光摇曳,榻上平儿还睁着眼,一副憔悴样儿,便问道:“夜已近丑时,为何还没有入睡?”平儿没好气地道:“等你呗!”贾琏揶揄道:“等我何苦呢!又不是新婚燕尔。”平儿坐起来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又为何这般时候才回来?该不是又去找哪个婊子去了吧?”贾琏一听慌了,道:“你拿我开什么心哟!疑神疑鬼的,近来家境每况愈下,我还有那个心思呀!”平儿一笑,道:“你有心思没有心思我不管的,只一条,你的宝贝姑娘的事儿你可管不管?”

    贾琏听了忙问道:“巧儿她怎么啦?”平儿回道:“她呀,对那桩亲事怎么也不点头。”贾琏道:“为什么?”平儿道:“我也说不清楚,她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反正是吃下秤砣铁了心,再不从这门亲事的。”贾琏听了便火了,喝道:“大胆孽种!竟敢违抗父命?”平儿见状慌了,问道:“你要怎的?”贾琏道:“明日我要拿她是问!”平儿道:“她要还是不从呢?”贾琏剑眉一竖,道:“她敢!看我不揍扁她!”平儿听了忙劝道:“那是万万使不得的呀!”贾琏问道:“你道怎讲?”平儿道:“巧儿她自小命苦,多病多灾,又兼少年丧母,实在可怜。看在她死去的亲娘的份儿上,你千万不可对她滥施家法,求你啦!”

    提及凤姐儿,贾琏眼里也不由酸兮兮的。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更何况凤姐儿咽气前曾拉住贾琏的手反复交待:“你可要多照看听那苦命的巧姐儿呀”此时,听平儿一席话,贾琏也觉无可奈何,长喟一声,颓然坐在榻上,半宿不语。

    次日一早,贾琏草草盥洗一毕,就去上房向王夫人请安,顺便禀告了巧姐儿的拒婚之事。王夫人听了,沉吟良久,方叹气道:“唉!看来如今这世道要大变了,奇异的事儿硬是一桩连着一桩。你说,放着这荣华富贵不知享用,却异想天开作孽呀!宝玉走了,惜春走了,眼下这巧姐儿也犯了傻。唉!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呀!”贾琏问道:“依太太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置呀?”王夫人思忖片刻,道:“既然如此,若是我们首先悔婚,有辱我们贾府的名声。我看,不如趁早背着巧姐儿将婚事定了,再尽快操办嫁妆,择日把她嫁过去;待生米已然做成熟饭,量她也无可如何了。”贾琏听了,虽觉于心不忍,可又无他计可施,只好应承下来。正要退下,王夫人又叫他回来,道:“回去告诉平儿,此举要秘密进行,不可让巧姐儿知道。”贾琏唯诺着退了出去。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这日午饭后,巧姐儿欲排遣心中郁闷,走出院门散心。来到前厅院里,见佳蕙、茜雪等人正在扑蝶嬉戏,就先自乐了,正要奔上前去同玩,倏见后角门有一个人影匆匆闪过。她一眼认出是刘姥姥,不由心中掠过必丝暖流,忙叫着追上去:“姥姥,姥姥!您何时来的?怎的没去看我?”刘姥姥见是巧姐儿,一时显得惊慌无措,口内讷讷道:“嗯,我这才来。巧姐儿,你、你还好吗?”巧姐儿紧紧拉住刘姥姥的手,撒娇道:“您来了不看我,我会伤心的。”刘姥姥道:“哪里,哪里只是只是我今日事儿急,还没顾上去你屋哩!”巧姐儿道:“姥姥,你今日走的时候也带我回去罢!回来这些时日,都快把我憋死啦!我要回乡下去!”

    那刘姥姥此次来到贾府,原是向平儿通报周家婚事筹备情况的,这时听说巧姐儿要去乡下住,心中忽然一亮,思忖道:“若让巧姐儿再去乡下住些时日,我就有机会再开导开导她,或者她竟允了这门亲事,也未可知。”于是便向巧姐儿笑道:“使得!使得!我这就和你父母说去,今儿个就叫你跟我回乡下去!”巧姐儿一听大喜,拉起刘姥姥的手回屋向平儿报信去了。

    那贾琏、平儿见刘姥姥又被巧姐儿领了回来,还以为巧姐儿知道了底细,不由紧张起来。于是,刘姥姥向贾琏、平儿提及了巧姐儿所求之事。贾琏倒没说什么,独平儿不允,说道:“巧姐儿这孩子实在命苦,自幼病多灾多,未成人就失去了亲娘。前时她到乡下小住,乃无可奈何之举。如今终于回来了,断不能再让她去受罪的。况且乡下贫穷,我们也不忍心再给穷亲戚们增添麻烦了。”刘姥姥听了,方才想好的话竟再也想不起来了,唯点头哈腰而已。可巧姐儿一听,顿时便拉下脸来,叫道:“我不!我不!在家里把人就憋死啦!我要去乡下清静清静!”平儿正色道:“巧儿,不可太任性啦!上次叫你去乡下,中因你遭了大难,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而眼下,你已然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若长住乡下,成何体统啊!”

    听了平儿的话,巧姐儿扑嗵给平儿跪下了。她泪流满面,哽咽着道:“母亲,请看在我死去的亲娘的份儿上,您就依了我罢!人生一世,不就图过个心情畅快吗?眼下我乐意这样,您何苦给我找罪受呢?”此时,贾琏在一旁终于沉不住气了,喝平儿道:“平儿,不要管她啦!就随她去乡下罢!即使她在那里死了,我也不会去瞧她一眼的!”平儿狠狠瞪了贾琏一眼,说道:“你如此腔调,还配做一个父亲吗?”一面皱眉思索着,上前拉起巧姐儿,早有泪珠涌出眼眶,哄劝巧姐儿道:“孩子,起来吧!我的乖儿!不要说了,这下乡散心之事,且依了你。可你在乡下不要住得太久,太久了我和你父亲会想你的,你亲娘在地下也会想你的。”巧姐儿听了便大哭起来,又跪下给贾琏、平儿叩头,啜泣着道:“多谢父亲母亲啦!女儿此去乡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便回来,望勿挂牵孩儿,你们多保重自个身体便是了。”刘姥姥也在一旁撩衣襟抹着眼泪,道:“这就好!这就好!我的乖儿,就跟我老婆子走罢!”平儿揩着眼泪,向刘姥姥道:“姥姥,你跟我去内室一下,有几件用不着的衣裙,你带回去看谁能穿就穿罢。”刘姥姥千恩万谢着随平儿进去。

    平儿一面收拾旧衣物,一面悄声对刘姥姥道:“姥姥,巧姐儿这次到你家里住,你可要对她多加开导。她总是孩子家,不懂事体,别让她因任性而毁了自己的前程。”刘姥姥连连点头道:“记着的,记着的。其实,我想把她领回乡下,就不想趁机多劝她的。奶奶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老刘保证开导得叫她对这门亲事服服帖帖,满满意意。”说完出来,便带着巧姐、青儿上车出了贾府,奔乡下去了。

    话说那贾巧姐倒也守信,乡居半个月果然如期回京。而贾府里趁她在乡下,紧锣密鼓,已经将巧姐儿的嫁妆操办停当。既然事已至此,贾琏、平儿便把婚期告诉了巧姐儿。谁知巧姐儿此次回来精神极好,竟对婚事满口答应,倒使贾琏和平儿多有出乎意料之叹。于是,贾琏、王夫人自不必说,把个平儿乐得心里直开花。她天天夜里三更时,便起床到上房凤姐儿的灵位前燃香焚纸,口中念着:“奶奶神灵在上:您走后,贱婢时刻没有忘却您的临终嘱托,现已为咱们的宝贝女儿寻得一如意郎君,虽不算门当户对,也算是殷实人家,巧姐儿进了周家门第,万不会受半点儿饥寒的。望奶奶魂灵也保佑咱们的女儿一生安康,万事如意罢”每每说完,平儿总是泪流满腮。

    说话间已是这个月的初六日,吉日黄道,是巧姐儿的大喜日子。吃过早饭,贾巧姐跪在凤姐儿的灵位前嚎哭了好一阵子,方揩去泪水,回房中由着丰儿、小红为她打扮梳妆,穿红挂绿起来。这里尚未装扮停当,已有丝竹锣鼓之声自外面隐隐传来。又约一个时辰,便有一顶红得耀眼的花轿进了院门,后面箫鼓齐鸣,琴瑟共和。左右又有十二对宫灯列队,也实在新鲜别致。于是,便有伴娘簇拥着新娘巧姐儿步出房门,并扶着她,把她送进了花轿。因巧姐儿头上蒙着盖头,大家也看不出她是喜是悲,就这样被吹吹打打抬出大门,再换乘彩篷轿车,穿过荣宁大街,出了城逶迤而去。彼时,荣宁街上真乃万头攒动,热闹非凡。正是:

    箫鼓声中人空巷,红花轿里玉生香。

    有一句俗语,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却也道出了世间真意。那巧姐儿出嫁之后,王夫人、贾琏、平儿皆以为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各各暗自得意。谁料想仅仅隔了一个月,那刘姥姥哭哭啼啼奔贾府而来。

    时在寒露前后,天正下着绵绵细雨,只见刘姥姥跌跌撞撞进了贾府,来到王夫人房前,也不顾叫丫鬟传话,一径闯进屋内,见王夫人,便扑嗵跪下,爷呀娘啊地号哭起来。王夫人不知底里,忙唤彩云过去拉刘姥姥,问道:“姥姥有何伤心之事,但说不妨,能帮的我们尽力帮扶,何必如此啼哭呢?”可刘姥姥不管彩云怎样拉拽,就是不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天啊!我这个合该天打五雷轰的老太婆呀!老天爷怎么不叫我赶紧死去呀!我不光害了自己,又怎么向各位老爷太太交待哟!呜——呜——”

    那王夫人听了,知事不妙,便示意彩云不要拉她,使她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哭个昏天黑地。待刘姥姥哭足哭够,只剩下呜呜咽咽之声时,才命彩云把她扶起来,并端来清水让她洗漱罢,再扶她坐下。王夫人然后问她道:“姥姥且不要过于伤心,天塌下来还有人来顶的嘛!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啊!有什么急事儿,您老慢慢说来就是。”刘姥姥这才哽咽着如此这般,叙说起来。

    却原来巧姐儿出嫁之后,开始还好,没几日便总是隔三差五往刘姥姥家走动,说是在周家虽称心如意,却十分挂念刘姥姥和青儿,便常过来拉拉家常。那刘姥姥也只说巧姐儿刚到周家,人生事疏,且又上庄下邻的,亲戚之间走动走动原也无可厚非的。然而渐渐的,刘姥姥发觉事情有些不大对头了,因为巧姐儿每次一来,总是先到刘姥姥跟前道个好,再去青儿房中寒暄两句便出来,径进板儿房中,便传出巧姐儿和板儿的说笑声。刘姥姥觉得板儿已是该讨女人的人了,与人家富门大户人家的儿媳如此来往有违古训,便时不时数落板儿几句。而每次板儿听了也总是一笑置之,听得多了便愈来愈不耐烦起来,有时竟别着脑瓜子再也不理会刘姥姥。刘姥姥无奈,就将此事告诉了女婿狗儿,狗儿便把板儿骂了个狗血喷头,可板儿仍低头不理。一日巧姐儿又来到王家,值板儿去田里耕耨未归,刘姥姥就拉她坐下,旁敲侧击打问她与板儿的关系,那巧姐儿也只是笑而不答。终于,一日板儿言说城中有几个朋友和他约好,要去外地贩些生意,况且在家死守着这几亩薄田,终也不会有大出息的。狗儿、板儿娘和刘姥姥都不同意,怎奈板儿主意已定,八匹马也动摇不得的,就只好择日打发他上了路。谁料没过几日,一天傍晚周家派人来王家寻找巧姐儿,说巧姐儿已经出来一整天,至今未回,不知去何处了。刘姥姥一听慌了手脚,忙打发狗儿、青儿帮助周家四处找寻。可数日过去了,哪里还有巧姐儿半点踪影?那刘姥姥哭天不应,哭地不灵,正愁着无法向贾府交待,周家又来了一帮人,手拿着一张字纸,来向王家要人,说这张字纸是从巧姐儿被子下面发现的,而巧姐儿在纸上明明写着她寻板儿去了。那帮人扬言,王家若不交出人来,便要具状告到衙门去。刘姥姥实在没法儿,这才一路哭哭啼啼投贾府而来。

    听罢刘姥姥一席话,王夫人、平儿等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才好。刘姥姥又从衣袋中抽出一页宣纸,抖开让众人瞧。王夫人接过一看,上有巧姐儿笔迹,乃一首诗作,道是:

    凄风苦雨招人恨,水上落花不自由。

    但得寻觅板儿去,齐眉举案共白头。

    不看便罢,一看了此诗,平儿早昏倒在地。众人忙扶她回房躺在榻上,半日方苏醒过来,不禁放声恸哭起来,边哭边数落着:“天啊!二爷回来,我可怎么向他交待呀!”又挣扎着晃出内室,跪在凤姐儿灵位前嚎道:“奶奶呀!您若有在天之灵,万万别怪罪贱婢吧!贱婢我也是好心办了错事啊!”

    一时间,贾府里齐哭乱喊,闹嚷嚷一片。

    各位看官若问:那巧姐儿到底哪里去了呢?在下也难以说得明白。不过日前再翻红楼梦,见第五回中描述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在薄命司内翻阅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其中有一页上写着贾巧姐儿的判词,上面另有画图“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可见曹雪芹在此对巧姐儿的下场已经暗示了,只是后四十回续者高鹗没有写明而已。由此我们是否可以如此推断:板儿和巧姐儿最终相约先后出走,而且巧姐儿后来终于找到了板儿,二人指天为媒,结为连理,又怕人们找到他们,就浪迹天涯,在一处山高皇帝远的去处,过着男耕女织的自由生活,与世隔绝,有如桃花源一般,且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也。当然,这仅是在下臆断之说,万不敢强加于人的。若哪位看官果能解开巧姐儿下场之谜,吾自当拜而师之。正是:

    人间万态在红楼,善恶妍媸不胜收。

    一石巧镌百种谜,后人为此竞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