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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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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0

    0,在高等数学里是无限。在方家眼里“无限”实际上便是“空”在本文作者眼里,0,一个符号。大写为零,无,没有了。小写则可以成为标点符号中的一个句号,表示完结的意思,一切到此为止,结束了。

    从哲学的角度分析,人也是一个符号。严格起来则应称之为“符号的动物”这是哲学家的繁琐之论。人,从生到死,不就是一个从0到0的循环过程吗。

    简简单单,人,一个符号而已。

    但是,这个符号认真说起来认真写起来却不是那么轻松和简单了。

    我爷爷从0开始,跌打滚爬了八十四个春秋后,终于在农历癸酉年二月初二这天晚上,又复归到0,为自己的生命划上了句号。

    我爷爷不懂“人是一个符号”这种道理,但是他却把自己的一生弄得特别复杂,哪怕在一切都已成定局,按照“从0到0”的游戏规则,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命划句号的时候,他都依然是那种不屈不挠心犹不甘的神情,把那个句号划得既无可奈何又怨气冲天。

    “日你个娘!要是早二十年——;要是一切允许重新来过——”

    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这是他晚年的人生宣言。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这就是我爷爷。永远都心高气傲。永远都争强好胜。

    他是确实有过值得夸耀的、辉煌的“从前”的。如果他在一九四九年的那个春天里,不是自己拽断命运的链条;或者反过来说,如果命运的“咽喉”真能被人“扼住”(或曰“掌握”),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纵自己的人生进程的话,那他后来的一切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但是问题在于,命运就是命运。它对“如果”并不感兴趣。它讨厌“如果”它喜欢的只是乖巧、依顺和服从。我爷爷自行其道,明目张胆地跟它大唱反调,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他操劳忙碌了一辈子,简直真正堪称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但是他最终却几乎一无所获(有)。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凭他的实力和能力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对此他心里当然不服。所以,他才始终喋喋不休地怨天尤人:“日你个娘——”

    与其说这是一种自怜自叹式的夸耀和沉缅,不如说是一种谶语式的生命总结。

    我的老家位于江苏常州市的北郊。它的北面是千年长流的浩翰长江,西面和南面是京杭大运河和太湖,还有一条直接从我的家乡流过的通江河。这里是闻名的江南鱼米之乡。这里的水系很发达。这里的土地很肥沃。对于这里的农民来说,拥有了土地,就等于拥有了一切。千百年来,无论是已经拥有土地的人还是一无所有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成了土地的守望者,都对土地感恩戴德顶礼膜拜。拥有者还想拥有更多的。一无所有者则千方百计地、有时甚至是渴血泣泪地希望通过自己赎罪式的劳动来换取那份应有的属于。他们在租赁的土地上,不吝血汗地耕耘着自己的祈盼和梦想,他们用自以为精明的脑袋预算着实现那个梦想所需花费的代价和时间。然而,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千百年下来,他们终于发现,这实在是一个难圆的梦。于是,他们开始思索、觉醒和反叛,尽管很盲目,很被动,但毕竟是一种进步的萌动。

    我们那个村叫方家圹。顾名思义,这个叫方家圹的村子里,所住的绝大多数是方姓人家。我家是个外来户。我的曾祖父把家落置在方家圹后,便像完成了他这辈子最后的责任和义务,撇下他的两儿一女撒手西归去了。在兄妹仨中,我爷爷排行老二,叫谢忠宜(在常州方言里,宜和二同音)。大爷爷叫谢忠大。我爷爷生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血气方刚。他生性暴燥,说话行事风风火火,敢作敢为。大爷爷虽也生得体魄强壮,性情脾气却显得不温不火,慢条斯理。按常理讲,我爷爷应该更具叛逆精神,更不满足于现状,更富于反抗性。但事实恰恰相反,最先冲破樊篱,冲破传统思想禁锢和束缚的,偏偏是说话行事处处谨小慎微的大爷爷。这并不奇怪。对于一个赤贫的外来户来说,贫困和歧视的双重压迫,本身就象一柄双刃剑,一旦明白了这种生存条件的恶劣艰险,大爷爷他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们家最早的觉醒者和叛逆者,直至最后成为真正的职业革命家。我爷爷后来虽然也跨出了这决定性的一步,但其行为动机却带有极大的盲目性,并不是一种自觉行为。换言之,他纯粹是受那个“理想”目的的蛊惑,他是为“圆”那个梦才盲目上阵的。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没有成为一个职业革命家,特别是当一九四九年的那个春天,既光辉灿烂又惊心动魄地向他迎面扑来的时候,他能够毫不为之所动的根本原因。

    当我今天试图来复原我爷爷“从0到0”的丰富复杂、并且极富传奇色彩的、可歌可泣的人生全过程的时候,我仍然感到很难准确把握他的这种矛盾性格,我只能简单地把他的这种行为界定为“是一种深深的不解的土地情结”不管这种界定是否合理正确,还是流于草率简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爷爷是最优秀的种田佬,这在我的家乡是有口皆碑的。明白这一点很重要,这有助于我们能够充分设身处地地去理解他为什么常常对于命定的结局抱怨不休,并从而更进一步认识到他的这种人生悲剧的必然性。

    “日你个娘!要是早二十年——;要是一切允许重新来过——”

    最早听到达这份谶语式的人生宣言,是在我8岁那年。那天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个刻骨铭心的时刻。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事发的前一天,我还随着我们小学的全体同学,在教师的带领下,一起排着队,扛着红旗、花圈和万年青树苗,去为我大爷爷扫墓,并将那标志着“永远继承革命先烈光荣传统”的万年青树苗,恭恭敬敬地栽在我大爷爷的墓前。然而仅仅一夜之隔,所有的一切就突然被颠倒了过来。那情景实在是触目惊心,残暴之极。

    几个年轻的造反派,在一个姓钱的家伙的带领下,挥舞着铁锹和丁字镐,杀气腾腾地直奔大爷爷的墓地。他们先将昨天摆放在墓地四周的花圈挽联统统捣烂踩碎,接着把刻着大爷爷名字的墓碑掀掉,用丁字镐狠狠地将它砸烂砸碎。另外几个人则在一边掘地挖坟,砸开棺材,然后跳下去,将大爷爷的遗骨统统拣起来,放进事前准备好的一只口袋里,完成这一切之后,这些中国的“党卫队”们,高唱凯歌,耀武扬威地来到我们小学操场上,将大爷爷和另外一个烈士的遗骨,一起架到事准备好的一堆黄豆秸之类的干柴上,只听那姓钱的一声令下,站在旁边待命的“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党卫队”成员,立刻便点燃柴堆,熊熊烈焰顿时冲天而起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爷爷昨天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墓地,作为革命先烈,默默地接受我和我的全体同学的悼念和祭奠,今天怎么就突然变成“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叛徒”了呢?8岁的我,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和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那一刻,我以我8岁的人生经验和判断标准,悄声问站在我身旁的爷爷:

    “大爷爷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爷爷那时惊魂甫定,脸上飘荡着少有的轻蔑和冷峻,他神定自若地告诉我说:“你大爷爷死在国民党手里,是我和你姑公亲自去收尸装殓,这还能假的了!再说,我日他姓钱的祖宗八代!那会儿这王八蛋刚穿开档裤,他凭什么认定你大爷爷他们是叛徒?你等着看好了,这王八蛋将来不得好死。”

    多年后爷爷的这个咒语果然被应验。但在当时情况下,这个咒语就太苍白无力了。那个姓钱的远远瞥见我爷爷嘴巴叨咕着什么,于是就迈着方步踱了过来,他挑衅性地拨弄着一根根指关节,象猫面对已经无路可逃的耗子似的,淫威的目光在我爷爷脸上肆无忌惮地来回扫动着,窥视着,等待着,只要这个猎物稍有动静,它就会立刻喵呜一声怪叫,扑上去一把抓住,然后开始一点一点消受成功的喜悦。

    搁在以往,我爷爷那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这种情况他肯定会勃然发作的,但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他这时候竟出奇的冷静,脸上始终飘荡着轻蔑和不屑,对那个张牙舞爪的妖魔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姿态。两个人就这样对峙较量着,不久之后,那姓钱的失去了耐心,他指着我爷爷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道:“告诉你个老棺材(老家伙)别太猖狂,只要我们一旦抓住了你在旧社会背枪杆子当土匪的证据,我们决不会轻饶了你,哼!——”

    姓钱的留下一声长长的“哼”后转身扬长而去,我爷爷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冲着姓钱的破口大骂起来:

    “我日你家姓钱的十八代祖宗!老子一生行得正,站得直,——”

    老实说,我爷爷当时的行为是完全称得上英雄无畏了。但是8岁的我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应有的惊讶或者敬佩。这当然不是因为8岁之前的我,对爷爷还几乎一无所知的缘故,而是姓钱的那番话——在那个特殊年代——它是足以让一个毛主席的红小兵立即提高革命警惕性:难道爷爷他竟然也是?这种怀疑很顺理成章。一个8岁的革命小将是极易流露这种怀疑的。我爷爷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心情复杂地为我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

    01

    我爷爷迈出最初那一步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搞错了的感觉。事前得知,拜见坛主(也叫老头子)那天,得挑上一石大米作为晋见之礼。不是说好的吗,这是穷帮穷的组织,怎么还没参加进去,反倒先要上贡一石白哗哗的大米?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大丈夫处世立身以信以诚为本。只能豁出去了。

    我爷爷最初参加的组织,是在常州、江阴和武进地区已经非常盛行的“大刀会”这是一支民间自发组织的武装办量。他们的行动宗旨是“杀富济贫,除暴安良”其成员都是地方上的青壮年。除了按规矩定期(或不定期)集中举事外,平常基本上还是各自为营,种租田的,做小本买卖的,给人扛长工打短工的,等等等等。这些人平常都分散在四邻八村,倘若遇有行动,坛主就立刻派人敲起约定的锣号,很快的,这村传那村,所有的大刀会成员,只要一听到这种集合信号,就会迅速赶到指定地点去集结待命,完成使命。

    “八一三”上海沦陷以后,日本人像蝗虫一样,迅速在苏南一带蔓延开来。在国土沦丧,山河破碎这种国难当头的情况下,为了动员一切抗日力量共御外侮,新四军的陈毅军长,于1942年春季的某一天,亲自赶赴江阴县的前立山,接见了这支大刀会地方武装的首领陈寿根。最后达成的协议是,陈寿根答应易帜抗日,但不同意新四军收编;新四军方面可以派员协助他们进行抗日活动,但不准干预他们的内部事务。

    就这样,我爷爷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转折。

    自从易帜抗日后,他们的活动内容和范围,也紧跟着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过去他们主要是防盗防匪,打“土围子”铲除地方上的恶势力。从那以后,他们不仅经常协助抗日民主政府惩治汉奸和特务,配合新四军开展反“清乡”反“扫荡”斗争,同时还经常派人到敌占区去散发传单,张贴标语,向日伪军展开强大的宣传攻势,以充分显示我人民群众抗日力量的强大威力。提起这一点,我爷爷便绕有兴味地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天夜里,更夫刚打一更的时候,他和同村的陆培华已经把所有该贴的抗日标语都贴了出去。在北直街碰头后,陆培华流露出大功告成的喜悦,轻声道,撤吧。我爷爷摇摇头,说现在就撤,回去怎么交差?陆培华听了倒抽一口凉气。陆培华说谢忠宜你发痴啊,把标语贴到东洋人的碉堡上,那是等于去摸老虎屁股啊,你你你陆培华紧张得说不下去了。

    几十年后旧事重提,陆培华仍然谈虎色变心有余悸。陆培华说,其实老头子当时分派任务时,只说了句你们最好能把标语贴到东洋人的碉堡上,并没有下死命令,也就是说,能贴上是最好,实在贴不上去,也就不必勉强。谁知遇上你这个疯子,非钉是钉铆是铆的较真。说实话,陆培华当时是真想打退堂鼓的,但终究因为两个人是真正的患难之交,他谢忠宜能不怕死,陆培华自然也不是胆小鬼。

    就这样,两人受同一个朴素愿望的驱动,别无选择地用自己的一腔赤诚去向死亡进行挑战,用自己的生命的铧犁去划出一份惊心动魄的美丽和辉煌。

    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很快来到东洋人的岗楼前埋伏下来。周围的一切静悄悄的。毕竟是第一次单独跟东洋人打交道,毕竟是第一次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这一切实在是非同小可非同儿戏。两人一边按捺着怦怦狂跳的心情,一边相互不停地叮咛。经过一段时间的认真观察后,面前的情况已经基本明白了,炮楼上的探照灯虽然打的是交叉光柱,但是在这两道光柱交叉之前,却留有十几秒钟的“死角”如果能充分利用好这种空隙,采取兔子蹭坑式的方法跳跃前进,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最终接近目标,然而这仅仅只是第一步,还有一个最关键也是最辣手的难点,那就是门前那个游动的哨兵该怎么对付?整个行动过程是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出的,否则就只有玩完儿了。

    到底如何行动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呢?两人都感到一筹莫展。

    后来陆培华提出一个方案,由他去引开哨兵,我爷爷从一旁插上去,贴上标语后立即撤退。我爷爷听了沉吟不语。应该说,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要能把哨兵引开,也就一切万事大吉了。可是万一不行呢?我爷爷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陆培华说这好办,我现在就从左侧摸过去试一次,要是行,咱们就这么干,要是不行,到时再另想别的办法。我爷爷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陆培华很快运动到离哨兵左侧十几米外的草丛中,当那边传来清脆的蛐蛐叫声时,我爷爷在这边屏息静气,严阵以待,一俟陆培华的计谋成功,他就立刻出击。可是,不管那蛐蛐叫得怎样动听诱人,那哨兵却根本毫不为之所动。

    这该死的小东洋!重新回到我爷爷身边的陆培华有些忿忿然,但又无奈其何。这时候远处已经传来打三更的更鼓声了。两人还是急得猫抓似的束手无策。我爷爷抬头看看天色,突然拔出短刀,低声对陆培华说,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摸过去捅掉他算了。陆培华稍稍犹豫后,随即表示就这么办,豁出去了。

    那一刻,两人互道过珍重,就毫不犹豫地迅速分左右两冀,向那个游动哨兵扑了上去。

    接下来的那一幕真正惊心动魄,仿佛有如神助似的,两人的动作是那样协调一致,那样的机警、灵活、快捷和准确。整个行动过程进行得快速及时,干脆利索,以至当他们完成任务安全撤出来之后,反倒相顾失色:刚才的那一切是真的吗?

    几十年以后,我爷爷在叙述这段战斗经历的时候,依然充满豪情,如数家珍。然而8岁的我,在为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深深着迷的同时,却怎么也无法把当初的那个孤胆英雄,与眼前的这位普通农民联系到一起。

    这种功利而又俗气的想法对我爷爷显然很不公平,但是现实有时候却往往比人的想象更残酷。如果一九三七年之前的历史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从那以后到一九四九年这十多年里,我爷爷为抗日,为打败蒋介石国民党,真正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是个真正名符其实的革命有功之臣。然而现实有时候竟是这样尴尬和荒谬,对于像我爷爷这样的革命者,我们的历史册页中居然是一片空白,以至于一九六八年造反派都因为查无实据,而眼睁睁地望着我爷爷成为“漏网之鱼”而“逍遥‘法’外”

    幸耶?不幸耶?

    其实,当我们今天来重新面对历史,面对我爷爷的时候,这一切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们现在所关心的是,在人类战争史上,我们似乎很难找到第二支这样的游击队伍:她有正式的旗号,有很强的目的性,但她却化整为零,就像影子一样,聚则成形,散则成气:集中起来拿起武器,她有很强的战斗力;分散开来,她是一团空气、一团雾。宣布抗日之前,上至国民党江苏省省长韩德勤、国民党第三战区江南挺进军独立支队司令蔡润祺,下至县自卫团团长张少华,都几次三番派人来找过她,他们许以高官厚禄,希望收编她,希望她为“党国”效力。她不买这个帐。她特立独行。新四军的陈毅军长找到她,对她晓以民族大义,希望她共赴国难。她同意了。她从此把矛头直指东洋鬼子,不仅有力地牵制了敌人,同时也挫败了日伪政权妄图在常州、武进和江阴地区推行“靖远”“共荣”政策的罪恶阴谋。应该说,为抗日救亡,她是功勋卓著,苍天可鉴的。但是,历史也有它的尴尬和遗憾,当她的首领陈寿根最后被张少华骗到苏北的靖江杀害后,她——这支曾经显赫一时的游击队伍,从此也就消失,并且最终被历史所遗忘。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我们的历史可以将一支游击队伍“遗忘”却没有忘记将革命烈士的谥号追加给这支队伍的领头人,是我们的历史太粗心大意,还是太会开玩笑,抑或是太过吝啬?

    这个问题恐怕最终还是得由历史来回答了。

    这支队伍确实像影子一样,永远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但她偏偏又是无处不见,无处不在,无处没有,特别是在每个关键时刻,她总是以其机动灵活、神出鬼没的战斗特性,仿佛黑暗中突然伸出来的一只巨掌,常常打得敌人焦头烂额,却又防不胜防。打个形象但不太雅观的比方,这简直就是一支“跳蚤”部队。驻守常州的日军司令对此恨得咬牙切齿,赌神罚咒地发誓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拔掉这根“钉子”在付出了一次又一次沉重代价后,他们终于找到了这样一次机会。

    我爷爷在回顾这段经历时,以少有的乐观姿态,轻松地说,就像水中行船,有顺水顺风的时候,当然也难免会碰到逆风逆水的麻烦。

    事情发生在那次通江河伏击战。

    事前得到的情报是,东洋人要在当夜向三河口据点运送一批粮食和武器给养。由于以前陆路运送常遭到游击队的伏击,所以东洋人这次决定绕道走水路。老头子陈寿根说明了这个情况后,照例大手一挥,照例用常州官骂“日你个娘”先做铺垫,想想似乎还不够解气,接着又骂了句“日他东洋人的祖宗八代!”这才口气傲慢地宣布:“只要是在咱们这块地盘上,就没有他小东洋屙屎拉尿的份!”

    夜幕一拉开,全体队员就跟随他们老头子来到了通江河。在一段河道狭窄处,他们迅速兵分两路,一路留在河岸这边,另一路渡河过去埋伏在对岸,形成一个大钳子状,只等小东洋一来,就可以将它紧紧夹住,聚而歼之。

    夜静悄悄的,深秋的夜空,廓远而深邃。稀稀落落的冷星仿佛是一种刻意的点缀。空气中涌动着残留的稻谷清香,芬芳扑鼻,令人深深陶醉,又令人感伤不已。那是因为年复一年的播种和收割。留下的总是汗水和叹息,希望和失望交织的缘故。上弦月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半夜过去了。河面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条通江河,北接长江,南连太湖,是苏南平原上的一条重要水利枢纽。那端急的水流,打着一个个飞旋,呼啸着卷动向前。那一钩弯月斜斜地坠落下来,河面便顿时流动成一幅波光鳞鳞的水墨画了。

    夜依然静静悄悄。

    陆培华打着哈欠问我爷爷,狗日的东洋赤佬是不是困扁了头,忘了开船?我爷爷也是哈欠连天。我爷爷说也许他们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等着揍他们,所以他们就只好当缩头乌龟了,崔全你说是不是?

    邻村的崔全是个小诸葛,念过几年私塾,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待人接物也是规矩方圆,一板一眼的。在百十号人的队伍里,我爷爷除了服老头子,剩下来的人就是崔全了。

    崔全沉吟道,我觉得今天的情形有点不大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对头,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大家还是多留心一点为好。

    崔全一语成谶。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变得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时间已经接近黎明,新四军特派员于群先生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得出的结论是,敌人到现在还没有出动,其中必有蹊跷。他恳切地希望陈队长赶快下令撤退,放弃这次战斗。但是陈寿根却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回答了个不字。东方天际开始泛出鱼肚白的时候,于群再次恳切苦劝陈寿根下达撤退命令。我爷爷和崔全几个平常深得老头子宠信的手下,也过去斗胆相劝和恳求,就在陈寿根迟迟疑疑地准备下令撤退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达轰鸣声。刚刚还处于尴尬两难境地的陈寿根,一下子变得像个好斗的公鸡,他血脉贲张,精神抖擞地下令:“大家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望着越来越明亮的天色,于群痛心疾首地作最后的努力,他一改平常和颜悦色的面孔,严肃而又大声地叫道:“这是战争!不是儿戏!我们现在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强盗——”

    陈寿根眉头直皱。他挥手打断于群的话头。他拍拍腰间斜挂的匣子枪。他说这支队伍谁说了算?是你,还是我?你想临战扰乱军心是不是?我们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我希望我们能一直保持这种关系。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定能听懂我这话是什么意思的,对不对?话说到这份上,于群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事情就这样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最先开过来的确实是一艘运输船。然而刚交上火不久,就见后面紧跟着开来了好几艘满载日伪军的小舰艇。到这时候,形势就变得急转直下了。事情很明显,再接着往下打,无异于以卵击石,最后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唯一的办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了。但是,东洋鬼子就在咫尺之遥,并且他们是有备而来,换句话说,这次跟以往不同,以往也曾多次出现过这种狭路相逢的局面,可是每次都是有惊无险,都能轻松化解。为什么?很简单,只要将手中的武器掩藏起来,他们就很快变成一团空气,一团雾了。张三是种田的,李四是木匠,王五是打铁的,赵六是做小本买卖的。太君要是不信,尽可以请保长甲长出来作证,都是本乡本土的,谁也瞒不了谁。“太君”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当然要叫保长甲长出来一个个验明正身。口音、衣着、肤色、言谈举止、家住哪村、从事何种营生,一一盘问下来,毫无破绽,毫无纰漏,怎么看都是既倒霉又窝囊的当地农民。面对这种铁板钉钉的事实“太君”有什么办法?只有解恨地骂声“八格牙鲁”走人。

    这次不同了,前脚跟后脚的,长枪短枪几十枝,只要被小东洋抓住,那就只有死路一条。队伍撤到茅家村时,新四军特派员于群提出一个建议:放下全部武器弹药,派一个熟悉茅家村情况的人留下来处理善后工作,其余人员迅速分散撤离。情况紧急,陈寿根几乎不假思索地采纳了这个建议。

    派谁留下来呢?这个人不仅必须是熟悉茅家村情况的,同时还应该是个忠诚可靠,有胆有谋的。陈寿根脑子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我爷爷身上。他把我爷爷叫过去,神情庄重地说:“你留下来怎么样?”

    我爷爷点点头说没问题。

    陈寿根松了口气,说:“那就这样了。”

    我爷爷说你们放心走吧。

    全体队员就这样迅速撤离了。现在,就剩下我爷爷和一堆枪枝弹药了。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我爷爷才仿佛突然明白,这一切实在太玄乎太可怕了。眼看着东洋人马上就要进村,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将这些东西掩埋好,真是谈何容易啊!到底该怎么办呢?掘坑深埋吧,时间根本来不及,就算能来得及,让东洋人掘地三尺一挖,也给挖出来了。藏到哪个人家去吧,也不是办法,那是很容易让东洋人搜出来的。这也不是,那也不行,究竟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样连人带枪一块玩完吧?

    村外已经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零星的枪声了。村子里更是一片鸡飞狗跳的狼狈景象。最后一批跑反的村民都携家带口地逃走了。这时候我爷爷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全身上下直冒冷汗。究竟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绞尽了脑汁,挖空了心思,却依然不知该怎么办。日他娘个八代祖宗,早晓得会是这样艰难,刚才还不如叫老头子一枪蹦掉算了。老子死掉不足惜,这几十杆枪,可是老头子的心肝宝贝啊?完了,老子今天坍台算是坍到家了

    把责任和荣誉看得比生命更宝贵的我爷爷,这时候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他几乎感到只有死路一条了。然而就是在这时候,他脑子里倏忽想起了一个地方,这就是茅十发家后门外的那口大鱼圹。一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被疏忽被忘记,我爷爷顿时像被突然充足气的皮球那样蹦了起来。他几乎就像拎几只小鸡一样,两手拎起两捆沉甸甸的枪枝弹药,箭一般扑向目的地。来到鱼圹边,顾不上喘口气,迅速将手中的心肝宝贝一一扔进水里,望着水面绽开的花朵渐渐平复下来后,这才皇天厚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虚脱般的疲惫乏力。东洋人已经进村,茅十发家的前门已经响起一片叽哩哇啦的东洋鸟语。好险,只要迟一步,今天的后果就不堪设想,谢天谢地,总算皇天保佑我现在,这些吃饭家伙都安顿好了,接下来该考虑如何安顿自己了。此刻再找地方躲藏是不可能的,白白等着送死又不甘心。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猛地发现圹埂边那些伸出来的树根树茬,不由心里一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东洋人再聪明,也不可能想到那下面会藏着一个大活人的。快,趁东洋人还没有发现自己,赶紧下去躲起来

    02

    人生在面对许多“如果”的选择的时候,其实是很难判定对错的。因为这个“如果”本身就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带有太多偶然性质的非常态关系。如果——如何如何,就会——如何如何。这跟命运扔骰子实在没有太大区别。

    当一九四九年的那个春天轰轰烈烈地扑面而来的时候,时任区委书记的崔全,风尘仆仆地赶到我家。他对我爷爷开门见山地宣布来意,他是奉县委书记于群的指示,来动员说服我爷爷继续为革命作贡献的,说白了,就是让我爷爷出来担任新政府成立后的第一任乡长。我爷爷听明来意后,朝崔全笑着摇摇头。他拒绝接受这一安排的理由,既简单又有点不同凡响。他说我一不是党的人,二没有文化,三没有能力,生来就是扛锄头在土里刨食的命。他接着又说,崔全你又不是不知道,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过去咱们东奔西颠,拚拚杀杀,成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闹革命,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这个梦终于实现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圆圆这个梦呢?

    我爷爷说出了一个简单而又朴素的愿望。但是惟其因为太朴素太简单,所以它反而像最深奥最艰涩的真理一样,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崔全当时表现出来的神情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用一种非常迷惘非常困惑的表情,久久地打量和审视着我爷爷。崔全说我真弄不懂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如此执迷不悟?崔全说这话的时候,照例掏出他的旱烟袋,把烟丝装进烟斗,然后便开始“呼嗒呼嗒”地吹引火纸。当引火纸吹燃后,崔全却一反常态地就那么用手举着,并不立即去引燃烟斗里的烟丝,而是全神贯注地望着火苗在空气中闪烁跳跃的景象。崔全的这个动作有点意味深长。然而我爷爷却对此无动于衷。连续两天两夜马拉松式的“谈话”实在使他苦不堪言。一个是坚定信念不动摇,一个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就这么跟拉锯似的,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地缠磨着,始终没有结果。我爷爷被缠磨得精疲力尽瞌睡连天,崔全虽然也显出疲惫之态,但他却借助烟斗不断地鼓舞着自己的“斗志”始终对我爷爷不依不饶。我爷爷实在支撑不住,双手抱拳说:“你老兄饶饶我好吗?”

    崔全发现自己刚才的动作毫无收效,只得引燃了烟丝,一口一口有滋有味地吸起来。他边吸边道:“我饶你,于书记可不会饶我。”

    崔全不紧不慢地吸完一斗后,跷起脚,把烟斗磕空,然后重新开始刚才那套动作。崔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副耐心细致认真专注不厌其烦的姿态。我爷爷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我爷爷说崔全你这又是何必呢?三条腿的蛤蟆难找,找个两条腿的人来当这个乡长,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再说了,这个官谁当还不都一样?

    崔全立刻严肃地指出:这怎么能一样?江山是你我这些革命同志出生入死打下来的,这个权力我们不掌握让谁来掌握?让国民党反动派?让那些没有为革命出过力的人?说什么能力不能力的,谁一生下来就会当官的呀?不都是边干边学,在工作实践中不断摸索不断进步的么。你说你不是党的人,你说你没有文化,所有这些于书记都考虑过了,他指示,第一,让你立刻入党;第二,破例给你配专职秘书,如果你觉得一个不行,就配两个。这是于书记的原话,不信你可以去问于书记。

    我爷爷说,你说的我都信,我实在太困太困了,你就高抬贵手,让我打个瞌充吧。

    崔全说,你困我就不困吗?我这也是叫没办法。临来前,于书记给我下了死命令,什么时候说动了你,我什么时候回去交差。

    崔全说完这话以后,又一如既往地装烟丝,吹引火纸,吸烟斗。崔全每次“呼嗒呼嗒”地吹引火纸的时候,总是那么意味深长,总是希望像吹燃那卷引火纸一样,能够同时将我爷爷以往那种说风就是雨的激情最终煽动起来。可是这一次,他的所有努力都落空了。

    第三天晚上,崔全突然板起面孔,用一种极不友好的态度冷冷发问:“谢忠宜你今天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嫌乡长这个官太小了?是不是觉得今后在我崔全之下太委屈了?要是真是这个意思呢,我这就回去请求于书记,让他考虑重新给你安排一个你乐于接受的职务。”

    我爷爷听了这话,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我爷爷说算了吧崔全,你少来激将,说到天边我还是那句老话:我要圆我那个土地梦。

    崔全气得吹胡子瞪眼。崔全说你现在钻牛角尖,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爷爷笑着打哈哈。我爷爷说真要有那一天的话,到时我再去找你要后悔药就是了。

    十八年后,当“造反派”掘开我大爷爷的坟墓,把他的遗骨烧成一堆灰烬后,我爷爷日娘操祖宗地第一次去找崔全“这个狗日的”——他当然不是去要什么后悔药,而是想问问崔全,现在究竟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然而令我爷爷震惊颤栗的是,崔全这时候也被“造反派”关押起来了。我爷爷见到他的时候,他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弄得简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我爷爷被这一切弄糊涂了。他一把抓住崔全的双手问,崔全你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是不是你犯了什么王法?是不是你贪了?赌了?嫖了?你说!你说!你快说呀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全痛苦地摇摇头。崔全哀叹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爷爷仍然云里雾里,我爷爷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崔全说你就别再问了,我实在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这就是命吧。

    这时候的崔全与十八年前完全判若两人。那种无奈而又绝望的语气,充满了宿命意味。如果崔全知道命运有一天会这样捉弄他,那么他当初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尤其是当他实在不堪忍受那种屈辱和折磨,最后跳楼自尽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他不仅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且同时也将他和我爷爷曾经并肩战斗过的那段历史彻底割断了?

    那天,东洋人和“忠救军”在茅家村折腾了整整一天,他们是在天黑前撤走的。村里自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几十年后,我爷爷在回顾这段经历时仍然感慨万千。他说那天受的那个罪吃的那个苦,是一辈子也讲不完说不尽的。他说他的哮喘病就是在那时候种下的祸根。他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竟然破例没有带一句“日你个娘”并且脸上还相反流露出一种悠然神往十分留恋的表情。这使我当时感到非常奇怪。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茅家村的那段经历,对他这一生来说都是不同寻常和意义非凡的。

    深秋的天气,水已经很凉,泡在水里整整一天,是人谁受得了?偏偏那口断命的鱼圹挖得不深不浅,人往下一站,水刚好没顶。双脚不能落地,就只有靠双手抓牢树根吊在那里了。这样吊死鬼似的长时间吊着,不说水里冷得让人受不了,就是两条胳膊也吃不消呀。可是,头顶上经常响起东洋人踢哩踏啦的皮靴声和叽哩哇啦的鸟语,水面上还时不时地被子弹射出许多弧圈涟漪,为了活命,怎么也不敢随便乱动啊。我爷爷说,有几次他憋得实在受不住,真想松开手或者爬上岸,让自己痛痛快快死掉算了。他说要不是想起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的姑姑和我的父亲)女儿和六岁的儿子,他是真会这么干的。他说那天他之所以能一直坚持到最后,就是因为这份怎么也无法割舍的牵挂

    天黑了。村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子里安静了。东洋人走了。不会再有危险了。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上岸了。于是就松开手,准备向前面那片浅滩游过去。可是,手一松,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游不动了。这样不行,赶紧回去重新抓住树根,然后从那里一点一点往前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最后艰难地爬上了岸。天真黑啊。茅十发家的后门呢?怎么一点也看不见?他家里现在有人吗?先不管这些,赶紧站起来,到他家找张床先睡上一觉再说。可是,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散了架,根本就站不起来了。这可糟啦。如果就这样一直趴着不动的话,那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起不来了。不行,不能就这样等死,哪怕就是真的不行了,也得爬到茅十发家再说。于是,一个血性男儿,在那阴冷的深秋夜晚,顽强而又悲壮地向生命极限发出了最后挑战。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像蜗牛蠕动似的,我爷爷一如既往不屈不挠地向着那根本不可知的未来挣扎着,挣扎着,直到最终彻底失去知觉

    我爷爷是在第四天上午醒过来的。当他刚一睁开眼,就立刻听到一个女人欢天喜地的惊叹声:“阿弥陀佛!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爷爷疑在梦里,忙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睡在茅十发的床上,说话的是茅十发的老婆周茅氏。

    说起这茅十发,真是一言难尽。托了祖上的福,这家早先很发达,光田地就有好几顷,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富户。然而,从茅十发的祖父那辈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三代单传不说,且都是在正值壮年的时候,无缘无故就得一种奇怪的病,无缘无故就翘了辫子(死)。茅十发娶周茅氏的时候,茅十发才十四岁,那时他爹已经作古,他娘也已病在床上奄奄一息。之所以这么早就让茅十发成亲,是想借此为他娘“冲喜”的。不料这边刚把新媳妇的花轿抬进门,那边的婆婆却油尽灯灭了。周茅氏比茅十发大三岁,嫁过来十多年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作肥田养瘪稻,她的肚子一直是空的。最作孽的是,那茅十发刚刚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却在一场大病后,像个废人一样瘫在了床上。

    我爷爷那几年年年在他家“扛忙月”(打短工),对这些情况自然一清二楚。虽然自己是个地无一垅的穷苦力,但对这家人的境况,他心里却充满了无限同情。他为茅十发难过,更为周茅氏年纪轻轻守活寡而暗暗叫苦。每次来帮工,他总是比别人多干活,起早贪黑比为自己干活还卖力。在侍弄田地方面,他是天生的一把好手。无论夏收还是秋收,从收割到打场,他永远都是生机勃勃,精力充沛。赤日炎炎下,他那牛一样健壮的身体,始终像风一般来去飘荡着。肌肉如鼓的肩头挑着的,仿佛不是二百多斤重的稼禾,而是两面随风飘舞的旗帜。那步伐永远都是那么豪迈、矫健和飘逸。这精灵一般穿梭在金黄色田野的身影,是格外惹人注目和深深着迷的。那个长得俊秀端庄却红颜薄命的周茅氏,每次来田间地头送饭送水的时候,总要心疼怜惜地劝他悠着点。他则嘿嘿一笑。他说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汗珠子正欢畅淋漓地从他宽厚壮实的胸膛上滚落下来,那晶莹夺目的光泽,那铁塔一般墩实的男子汉体魄,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为之神迷目眩、心旌摇荡的。他用汗褡子揩去脸上的汗水后,又像猎豹一样在稻浪滚滚的田野上纵横驰骋了。作为一个穷苦力,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来体现他对这家人的善良关怀。

    此刻,发现自己躺在馨香四溢、锦缎玉衣的温柔乡里,我爷爷立刻感到局促不安,把这当作一种亵慢,挣扎着要下床,无奈身子虚飘,根本动弹不了。从那口鱼圹里爬上来后,我爷爷心里其实是一直在呼唤着周茅氏这个名字的。这是一种心灵的呼唤和期待。这是不由自主的。但他此刻却醉眼朦胧地问周茅氏: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的?你没有跟村里人一起跑反离开过村子吗?”

    周茅氏笑笑,转身去灶间端来一碗冰糖莲子粥,然后把我爷爷扶起来,让他仰靠在她怀里。我爷爷起初不愿接受这种安排。但是他实在太虚弱了。他的反抗几乎是象征性的。他只能乖乖地服从。把我爷爷安顿好以后,周茅氏端过那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粥,用匙勺一勺一勺地喂进我爷爷嘴里。对于我爷爷而言,那不是一般的冰糖莲子粥,那是润肝润肺的甘霖,是凡间的玉液琼浆啊。

    周茅氏一边喂着我爷爷,一边将那天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她说也许冥冥之中真有一个定数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满脸绯红,那是既妩媚又羞涩的。她说她随乡亲们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产生了要回来的念头。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了那个瘫在床上的废人?放心不下这个家?这个家还有什么让人放心不下的?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几乎都扔给了郎中和药铺。现在又闹东洋,三天两头要跑反,这个家早已坐吃山空,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实在没有什么好再让人牵肠挂肚的了。为什么要半路上回头?万一碰上东洋人怎么办?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却偏偏中了邪着了魔似的拚命往回赶。就这么一路提心吊胆、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赶了回来。以为赶回来肯定会有一个奇迹、一个惊喜的,打开家门后,却是黑灯瞎火、清锅冷灶的。除了那个废人在鬼哭狼嚎似地叫着“我饿”家里有什么呀?当时那个懊恼,那个伤心丧气呵——。可是,即使如此,心里还是丢了魂似的,总感到有什么不对头,总感到要发生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心里却又一点底也没有。后来,那简直是真正叫鬼差神使,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去后门外看看的,这一去,就是说,当她提着明晃晃的汽灯,打开后门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

    说到这里,周茅氏发出了会心的一笑,那笑是轻松愉快的,仿佛这一切是她早就料定,是迟早会发生的。现在她的预感终于得到应验,喜悦的心情自然溢于言表。

    我爷爷听了这段叙述,明白自己这次死里逃生,多亏了周茅氏,现在又躺在她怀里,像小孩一样接受呵护和照料,心里又感动又羞愧,恨不得立刻起身给她磕几个响头,以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无奈身体太虚,想动动不了,心里就感到有些不安,嘴巴嗫嚅了半天,最后竟语无论次地问周茅氏:

    “我在这里躺几天了?”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什么?都已经——四天啦?那,老头子他们呢?他们都太平吗?哦,对了,我把那些吃饭家伙都撂进了你家鱼圹,他们可晓得?”

    “你呀,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惦记着那些吃饭家伙——”

    周茅氏告诉我爷爷说,他们的老头子已经派人来过两次了。昨天派来的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人把那些东西从鱼圹里捞上来捎走了。他们转告说,老头子吩咐了,这段时间你只管安心在这里调养,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已经叫陆培华把你的两个小佬(孩子)接到他家去照看了。还有,——周茅氏边说边拎起放在一旁的一只布口袋“这里面有二十块光洋,是你们老头子给你的立功奖赏。到时候你清点一下。”

    在周茅氏的悉心护理调养下,我爷爷的身体很快恢复了健康。他是在八天后离开周茅氏家的。临别前的那个晚上,周茅氏像摆宴席似的弄了满满一桌菜为我爷爷饯行。我爷爷被她如此铺张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是她救了自己的命,这八天里,又是她服侍上大人一样服侍照料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是自己来做出回报,怎么可以再这样无功受禄?我爷爷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显得束手束脚诚惶诚恐。

    我爷爷当时几乎是被周茅氏硬拽着捺着落座的。周茅氏说:

    “你这是怎么啦?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像个娘们似的扭扭捏捏起来了?来,把酒盅端起来,我先敬你一盅。”

    “啊,噢,好的。”我爷爷唯唯诺诺。

    “别啊噢的,只顾放开量吃。”

    周茅氏一脸的喜气洋洋,仿佛今天是一个隆重的节日。不经意间,我爷爷忽然注意到,刚才忙着弄菜的时候,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些家常布料。但此刻面对的,却已是装束一新的她了。上身是一件全新的水红色缎面绸褂,外面套上一件真丝面料的浅绿色小夹袄;下身是一条针脚考究的丝绒线裤,整个妆扮素雅淡净。那头上的发鬏,也是明显经过精心梳理的,就像她的为人,丝丝缕缕,整齐匀净。那脸是红扑扑的,显得妩媚生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刻更是闪闪烁烁,顾盼生辉。

    我爷爷注意到这些变化后,神情便有些恍惚了,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当他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热血有些冲撞脑门的时候,他立即理智地制止住了那种想象的泛滥和蔓延。他暗暗地告诫自己,对于周茅氏,除了永远感恩戴德,任何非份之想都是天理不容的。

    我爷爷对自己的心绪作过这番调整后,人就变得从容许多。喝酒的时候,周茅氏有来,他就必定有往。周茅氏是热情奔放的,他是毫爽而有节制的。周茅氏把这种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重聚的告别当作节日一样来庆祝,她是用心良苦、深藏不露的。他在这方面当然是粗心大意木知木觉的。他的脸上、酒盅里显映的,都是对她的感激、敬意和爱戴。这就够了。这就足以使这顿非同寻常的晚宴,显得热情漾溢同时又意味深长。

    “谢家的,嫂子走(死)这多年了,你怎么到现在还唱‘空城计’呀?”

    “谁看得上我这个穷鬼呀,何况还有两个小佬拖累。”

    “话不能这么说。”

    “这是事实。”

    “人跟人不同的。只怕有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譬如譬如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咱们还是多吃(喝)几盅酒吧。”

    酒是那种家酿的米酒,甜滋滋的很上口,刚喝下去没什么感觉,喝长了喝多了,就会知道它的后劲其实挺足的。我爷爷实在不胜酒力,最后终于喝得酩酊大醉。

    醉梦中,我爷爷恍兮惚兮,如坠仙境。在声声急切期待的召唤之中,他醉眼朦胧地深入那片丰腴的沃土,去展现一个男人的刚劲和骁勇,就像一柄早已淬过火的久经耕作的铁犁,在那片松软湿润的土地上,他驾驭起来是那样的得心应手,应付自如。毫无疑问,这确确实实是一片久未开垦的沃土。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待,在期盼和渴望着这种酣畅淋漓的耕耘和播种,不,简直可以这么说,为了这一刻的美丽和辉煌,她几乎耗尽了今生今世所有的准备和期待,她早已经望眼欲穿了。

    所以此刻,她是不依不饶意犹未尽的。她干涸了太久。那种急风骤雨式的浇灌,她是不满足的。她需要彻底的滋润和沐浴。她要在这种神奇的灵魂冲撞中升华自己。她要像真正的鲜花那样烂漫地开放

    这真是一个令人销魂蚀骨欲醉欲仙的美妙时刻。这真是一个令人深深着迷又令人留连忘返的甜蜜梦境。我爷爷在这个梦境中,将一个男人的粗犷、刚劲和神勇发挥到了极致。无论是密林沼泽的开垦,还是攻城掠地的冲锋,他始终都是豪气冲天所向披靡的。在这个梦中,他是主宰一切的,他是天生的最优秀的拓荒者。如果不是因为在巅峰状态中,她太过忘情,把她的尖尖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肩胛之中,这个梦必将是绵绵无期漫无际涯的。也就是说,他最终是被疼醒的。

    一旦醒过来,一旦发现梦境中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我爷爷的心顿时惊悸颤栗起来: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呀?我还算个人吗?罪过!实在是罪过!当他一边忏悔般呓语着,一边触电似的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周茅氏一把抱住了他。她迷茫困惑地问:

    “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我刚才太过份?哦,哦!是的,肩胛这里被我掐破了。我真是太过份太狠心了。我——”

    她紧紧抱住他,嘴里一边呢喃着,一边贪婪地吮吸着从他肩胛上流出来的腥甜的热血。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正以百倍千倍的努力改正和弥补着自己的过失。她这是在向他表明,只要他高兴,让他做什么都愿意。这样的女人是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的。这样的女人谁人不怜,谁人不爱?但是,那一刻,我爷爷在道德、良心、责任等等之类的裁判面前,几乎是不战而退。他太畏惧这些白面判官了,不,应该说是他太看重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了。在荣誉和责任面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他的字典里是没有害怕和畏惧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太看重他的那些做人准则,谁能将这样一具温香软玉般的美妙躯体从他怀里夺走?

    这时候,周茅氏哭了。她的哭是痛苦而又抑制的。她不无酸楚地问我爷爷:

    “你是不是嫌弃我?”

    我爷爷摇摇头。

    “你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个废人?”

    “他太可怜了。”

    “可我呢?我就不可怜吗?还有你,你就不可怜吗?你为什么不多为我、也多为你自己着想着想?”

    “我想过,但是我不能。”

    03

    在那个叫方家圹的村子里,我的家座落在村东头。那是全村最矮最简陋的房子。房子一共是三间,我爷爷和大爷爷两家各占一半。两家十来口人就挤在这么一块狭小的空间里,其生存的窘迫和艰难,于此可见一斑。

    那时候,大爷爷作为中共地下党员,一个职业革命者,为了开展地下对敌斗争,成天东奔西忙,已经根本无暇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顾及家里,偶尔回来,也只是送点钱物,以度家用。我爷爷则不同。他始终眷恋着家园,亲近着土地。跟随陈寿根背枪杆子闹革命后,除了外出执行使命,完成任务后,他立刻回来坚守着那租赁来的三亩二分地,像坚守一个信念和祈盼,那是他最终的生命乐园。那是他怎么也割舍不掉的牵挂。他与土地结下的这种不解之缘,简直就是与生俱来命里注定。

    原以为东洋人投降以后,天下就会从此太平了。没想到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局势就又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了。我爷爷说,他们的老头子就是在这时候,被县保安司令张少华设计骗到苏北的靖江后惨遭暗算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张少华奉命差遣,亲自带着县党部的委任状找到陈寿根,要求他真正“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从此回到党国的怀抱。谁知陈寿根一点面子都不给,当场就将那张烫金的委任状撕掉了。恼羞成怒的张少华当即就把手枪拔了出来,但是未等他扣动板机,眼疾手快的陈寿根一个饿虎扑食,就迅速将张少华治趴下了。陈寿根的动作干净利落,双方的手下都惊得目瞪口呆。张少华吃了这个下马威,岂肯善罢干休,于是就用重金收买了陈寿根的一个换帖弟兄,以收买枪枝武器的名义,把陈寿根骗到靖江,在酒桌上对他下了毒手。

    最先来告诉我爷爷这个噩耗的是崔全。当时我爷爷正带着我姑姑在那三亩二分地里收割麦子。这一天,鸡叫头遍的时候,我爷爷就悄悄起了床。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门去看天色。看过天色后,他放心了:满天都是闪亮的星星,天气没问题。于是回到屋里,关上门,点起灯,来到灶披间,揭开锅盖,先舀点水倒进锅里,将锅认真仔细地洗一遍,然后舀掉脏水,擦干净,再一勺一勺地舀进半锅清水,盖上锅盖,转身到灶膛前坐下来,抓过柴草,点火引燃了,送进灶膛。这样一把接一把地往里送柴草,灶火便越烧越旺起来了。

    麦子熟了,该开镰了。几把镰刀昨晚临睡前都磨好了。刀口都试过,一把把都磨得很亮很锋利。现在,先烧几壶水出来,到时候汗珠子一甩一大串,不多准备一点茶水怎么行。水烧好以后,就烧饭,烧它满满一锅。算啦,饭还是少烧一点,瓮头里还有不少面粉呢,今天不如干脆都舀出来,多摊它几锅葱油饼,到时候再把本来准备留着换盐的那几只鸡蛋打进去,摊的时候多浇点油,摊薄薄的,那样吃起来又嫩又香,味道鲜鲜的,让两个小把戏好好过一回馋嘴瘾。这些年来,他们担惊受怕,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实在是太苦了,唉!

    水烧滚了。我爷爷站起来把水灌掉,紧跟着就过去把瓮头里的面粉全部舀出来,倒进瓷盆,把鸡蛋打进去,撒上盐,兑好水,准备搅拌的时候,一想不对,还少葱花呢,就连忙打开后门,去菜地里拔几根葱回来。

    葱拔回来后,我姑姑也睡眼朦胧地起来了。我姑姑这年十六岁,已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从我奶奶病故后,她就用她稚嫩的肩胛,开始帮着我爷爷一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我爷爷那时候常常一出去就是好几天,她硬是挺起幼小的腰干,带着比她小五六岁的弟弟,支撑和承受住了生活的种种磨难和重压。像我爷爷一样,她也凭借一种信念和祈盼,始终都在刻苦耐劳、不屈不挠地追求着那个遥远未知的梦。

    这时候,我爷爷一边把洗好的葱花摆到砧板上切碎,一边怜惜地对我姑姑说:

    “天还早,你再去困一歇,到时我会叫你的。啊?”

    我姑姑打着吹欠,娇嗔道:“你在这里锅碗瓢勺叮哩咣当的,人家哪里还能困得着么。呀!爹爹,今天咱们吃葱油饼啦?”

    她边说边做了个馋嘴动作,我爷爷见了打趣道:“你呀,老大不小了,还像个馋嘴猫似的,看你今后怎么嫁得了人家。”

    “嫁不掉才好呢。谁希罕嫁谁嫁好了。”

    “哎哟,好大口气。你不希罕我还希罕呢。好了好了,说笑归说笑。现在,你下去烧火,我来摊饼,记住了,一定要把火头烧匀净了,烧旺了,不然这饼摊出来就不好吃了。”

    “晓得啦,火头烧得旺,摊出来的饼才好吃,生怕人家不晓得。”

    摊好了几锅香喷喷的葱油饼,又烧了半锅饭,七七八八的都忙停当了,我父亲也起来了。于是一家三口就围在灶前吃起了早饭。饭吃好后,我爷爷和姑姑就带上一应用具和中饭下田去了。我父亲上学堂还早,就主动留下涮锅洗碗,然后温习昨天学的功课。

    我爷爷和姑姑来到麦田的时候,天已经放亮,鲜红的朝阳正从那片血色海洋里一点一点往上蠕蠕爬动着。田里的麦穗在晨风的抚弄中,像金色的波涛一样起伏翻腾着。这景致是无论如何都令人欢欣鼓舞和陶醉着迷的。望着这片沉甸甸的收获,我姑姑是一脸的喜气洋洋。我爷爷更是像一位气宇轩昂的将军那样,八面威风地检阅着他麾下的千军万马。不消说,检阅的结果是非常令人满意的。他兴致勃勃地挥挥手,带着他的随从,满面春风地融进了那片欢乐沸腾的海洋。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去年秋种的关键时候,因为几次战事,差点误了秋种,后来幸亏连天带夜地及时翻耕补种,才终于确保了今年的午季收成。这些麦子虽然晚熟,耽误了一定农时,但只要从现在起,抓紧收割,抓紧翻耕浇灌,很快将稻秧插下去,全年的收成自然也就有了保障。我爷爷一边挥镰刈麦,一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农事安排。面对田园,他永远都是胸怀韬略,信心百倍,充满无穷活力的。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条件,他是真能在土地上锈出花来的。

    六月的太阳是热辣辣的。复苏的大地积极回应着六月阳光的召唤,不断地向上涌动和蒸腾着湿漉漉的水汽,使空气变得凝滞而沉闷,更使密匝匝的麦田变得像个偌大的蒸笼,让置身其间挥镰收割的人们热得挥汗如雨,付出加倍的劳累和艰辛。但是,为了那个祈盼和梦想,我爷爷和姑姑是无怨无悔的。这是一场紧张、辛劳而又愉快的收割。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麦田里已经倒下一垅垅齐崭崭的麦杆了。

    崔全就是在这时候急匆匆赶到的。

    崔全说完他们老头子的遇害经过后,照例掏出了他的旱烟袋,照例慢条斯理地装烟丝,吹引火纸“呼嗒呼嗒”地吹得特别响亮。火吹着后,他一边手托烟杆慢慢吸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爷爷,等待着他的反应。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我日他娘个祖宗八代!当年东洋人悬赏三千块大洋没有办成的事情,今天却让张少华这杂种不费一枪一弹给办了,简直他娘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的岂有此理!”

    “你晓不晓得,现在外面的空气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东洋人打跑了,天下不是太平了吗?”

    “东洋人是打跑了,可后面还有蒋委员长呢,这天下能太平得了吗?”

    “那又怎么样,蒋委员长总不会不给老百姓一口安稳饭吃吧?”

    “难说。”

    “听你的口气,咱们穷人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啦?”

    “有。不过这要靠我们自己去争取。”

    “你这说话腔调,怎么跟我老大一样?崔全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跟着姓‘共’了?”

    崔全庄重地点点头。崔全说,他已随于群过了江,正式加入了共产党的革命队伍。他这次回来就是想让我爷爷也跟着一块过江去,投奔革命队伍,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的。我爷爷听了这话摇头笑笑。我爷爷说崔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能走得开,早跟老大一块出去了。崔全默默点头,若有所思地掏出旱烟袋,漫不经心地往烟斗里装烟丝,明明已经装满了,偏用手指使劲往里捺,捺过了,再添点进去,直到实在捺不下去了,这才开始吹引纸,吹着了火,却又莫名其妙地将它吹灭,然后表情复杂地盯着它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崔全的怪异引起了我爷爷的不安。我爷爷说崔全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跟我打什么哑谜?崔全笑了。崔全说你不肯过江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但是我想请你出头,把咱们过去的人马再拢起来,为早日打败国民党反动派,为咱们穷人真正翻身解放再出把力,你看如何?我爷爷听了连连摇头。我爷爷说,老头子这一走,要想再跟过去那样说打就打说散就散,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你崔全是个精明人,其中奥妙还能看不出来吗?

    崔全这时候不动声色地吹着了引火纸,点燃烟斗后,边吸边道:“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所以于群同志才命令我赶紧回来找你商量对策,尽快把队伍重新拉起来。”

    “我说崔全,你这是在高抬我呢,还是煽我耳光?这支队伍是陈寿根的,除了他,谁有牛x能把它重新拉起来?”

    “行了行了,咱们的讨论暂告一段落。现在,咱们先来抓紧时间把你的这些麦子割掉再说。”

    崔全说着话,绾起衣袖,拿起镰刀就下了麦田。亲近土地是农民的天性。从一个农民成长为职业革命者的崔全,对土地的热爱依然痴心不改。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姿态,而是浸润于血液之中的一种本质体现。这一特征与我爷爷永远相同。不同的是,对于崔全,那是一种本能和本色,那是作为一个农民赖以生存的手段,它是可以而且应当拿得起放得下的。我爷爷则是刻骨铭心的,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会改变和动摇的。对他而言,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一种谋生手段,同时更是一种生命体验,是体现和展示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存在方式。如果说崔全在命运的变化面前能够顺势而为的话,那么我爷爷则是始终用疾迷执着在为自己的生命喝彩。在追求那个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为之奋斗的梦想过程中,我爷爷是一个最虔诚的朝圣者。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候我姑姑轻松地甩着两条小辫,笑吟吟地叫了一声崔叔叔。她说崔叔叔咱们来比试比试,看谁刈得快好吗?崔全直了直腰,伸手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微微地说,好啊,总不成叔叔还比不过你这个小毛丫头吧。于是崔全真的开始暗暗较劲,决心跟我姑姑一比高低。崔全步伐稳健,刀法娴熟,加上胳膊长这一优势,镰刀一挥出去,一大摞麦杆便风一样倒向他怀抱。崔全就这样一张一驰、动作连贯得当地快速向前推进着。我姑姑更是了得,镰刀在她手里呼呼生风,出神入化,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崔全生得人高马大,镰刀挥动虽然很快,但麦杆从刈下到摆放之间却明显慢了节拍。我姑姑则细巧轻灵,游仞有余,一摞一摞的麦杆就像琴键一样在她手里起落有致,节奏分明,神采飞扬。这样连着几个回合下来,崔全终于顶不住,只好甘拜下风,乖乖认输。

    休息的时候,崔全一边吸烟,一边感概。崔全说这才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谢忠宜我算是服了你。

    我爷爷自豪地笑了。我爷爷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陆培华急火火地赶了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气喘吁吁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有说有笑地穷开心。陆培华一脸世界末日的表情。崔全立刻警觉地站起来,接过我爷爷手中的茶碗,递给陆培华。崔全说陆培华你先喝口水,有什么话慢慢说。陆培华咕嘟咕嘟地将一碗茶水一饮而尽。陆培华说大事不好了,石家圹的石老五、史家庄的史根宝昨晚突然被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带走了。陆培华说的这两个人,都是他们的同门弟兄。崔全问陆培华,你是怎么知道这一消息的?陆培华说是在他今天进城卖菜的时候,恰切点说,是在他卖完菜回来的路上,正巧碰上石老五的弟弟石老六。是石老六将这些情况告诉他的。他听了这个消息,哪里还敢怠慢,自然赶紧飞奔回来。

    到这时候,崔全的神经也紧张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头,收起了旱烟袋。他说看来我是太轻敌了,张少华这是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啊。他望望我爷爷和陆培华接着说,现在情况紧急,你们赶紧设法出去避避风头,我这就抓紧时间分头去通知其他弟兄。说完话,崔全掉头就走,走了几步,想想不对,又回过来,特别叮嘱我爷爷:这种时候千万不能使性子,不能抱侥幸思想,切记切记!交待了这些以后,他这才大踏步地离去了。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不,应该说是命运实在太促狭。为了一个目标,你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命运却用一只看不见的手,很轻易地就将你的全部努力毁于一旦。还有什么打击比这更无情更残酷的吗?面对命运这个暴君,我爷爷恨得咬牙切齿。他冲着苍茫天宇大声断喝:

    “我——日——你——个——娘——!”

    这断喝,充满血性男儿的阳刚和威猛。但是,我的家乡的那片平原太空旷太辽阔,这凶悍而又骁勇的吼声,丝毫也产生不了那种空谷回音船的震荡,它太短促,它很快就沉寂了。

    九十年代初期的某个冬天的上午,时已八十多岁高龄的我爷爷,刚刚经历了几乎一夜凶猛的咳喘,那是艰苦卓绝惊天动地的咳喘。那是自从他患上喘症之后,每逢冬季降临就在劫难逃的大灾难。每次发作的时候,照例都是先大喘气,那喘气声“呼哧呼哧”的,俨然是在拉动一架庞大无比的风箱,声音是极富节律的,简直有点惊世骇俗。完成这个前奏后,咳嗽便紧随其后开始了。那种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咳声更是惨绝人寰令人不忍卒听的。为了咳出堵在喉咙口的那团淤痰,那是真正恪尽职守竭尽全力的。然而那很可能致人命绝的障碍,却毫无恻隐之心,依然故我地牢牢盘踞在咽喉要道,不给人一点喘息机会。于是就只能坚持不懈刻苦耐劳地继续不停顿地咳,直咳得天昏地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死去活来,最终好不容易咳出了阶段性成效,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刚刚有所疏通,那边新的障碍却又接锺而至了。

    这种折磨实在惨无人道。在这种非人的残酷折磨面前,我爷爷几乎每次都是一边咳,一边恶声恨气地自我诅咒:

    “日你个娘!与其这样活受罪,还不如一口憋死算了。”

    然而,当他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后,他又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变得一如既往地任性和固执,对什么事仍然铢锱必究,甚至变本加励地表现他的好胜和要强,似乎他是注定要像陀螺和钟摆那样不停地旋转与摆动的。他有一句非常不同凡响的六字真言,叫作“活着做,死了算。”这“做”字,在常州话里是含义无穷的。做生活,做人家,但凡与人生相关的诸多事项,都是这样“做”出来的。

    这天上午,在懒洋洋的冬日阳光非常悭吝的温暖下,我爷爷照例扛起锄头,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向他的生命乐园走去。我的家乡人多地少,分承包田的时候,人均只有三分地。做了一辈子土地梦的我爷爷,对这三分地简直视若珍宝。我表弟为此曾劝过他,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不愁吃不愁穿的,还要这份累赘干什么?我表弟把我爷爷的命根子当成是份累赘,当即遭到他一顿臭骂:“日你个娘!小佬家说话没轻没重!种田人不要田还过卵个日子!”

    现在,他向那三分承包田走去。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早已播下麦种的那三分田的情况,看看麦芽是否已经发起来,看看麦垅上是否长出了杂草,看看沟垅里是否滚下泥块,即使什么事也没有,他仍然还是心心念念忠于职守地照常进行这种巡检。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这是他对自己奉若神灵的土地的一种特殊礼拜。

    这天他刚到田边,就发现情况不对头。他的三分田是跟隔壁邻居家的田连在一起的,中间只是打了一条很窄的围埂作为分界。问题就出在这条围埂上。当时他站在围埂上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也就是说,隔壁人家在今天挖麦垅的时候,明显多挖了这条两家二一添作五的围埂。这还得了!占便宜居然占到老子头上来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爷爷当即五筋吼六筋地叫起来,指责人家成心多占他的份额。隔壁人家听了这话感到哭笑不得。充其量也就是多一锄头少一锄头的事情,何况还在我家这一边,哪里就谈得上多占少占了呢?但是面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只好陪着笑脸表示道歉,说这不是有意的,您老要是觉得不对,我们这就给补上,您看行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按理也就可以了,可是我爷爷却不依不饶,当场用锄头把当尺杆,一寸一尺地丈量着属于他的那份领地。只要发现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差错,他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边这么丈量着,一边日娘操祖宗地乱骂山门。终于把隔壁人家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惹火了“不说我们家根本没有多占你一厘一毫,就是真的多占了,你又能怎样?”

    年轻人说完这话,双手往腰间一插,做了个明显的示威动作,这是明摆着在太岁头上动土了。我爷爷三步并两步就冲到了那小伙子面前,怒不可遏地喝问:

    “你刚才说什么?有种你现在再说一遍?”

    那小伙子很轻蔑地瞥了我爷爷一眼,挑衅性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爷爷这时候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起手里的锄头就朝那小伙子猛砸下去,那小伙子忙闪到一边,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随即也操起了家伙,一边骂着“你个老棺材老不死的,真想玩命啊?”一边就向我爷爷反扑过来。这时候隔壁人家的大人连忙从中间拦住,劝双方千万都冷静一点。到这时,我爷爷哪里还冷静得了,只顾一个劲儿左冲右突地想找那小伙子拼命。幸亏这时候我表弟正巧赶到,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费了天大的力气,终于夺下我爷爷手里的锄头,这才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02

    由崔全和我爷爷牵头,真正把那支队伍重新拉起来的时间,是在第二年的麦收时节。

    这一年老天瞎了眼,雨下起来汪洋姿肆没完没了。天空是阴沉而低垂的,随时给人就要蹋下来的感觉。连日不断的大雨倾泻,终于使那条通江河泛滥涨溢开来,白浪滔滔的大水硬是把眼看就要到手的麦子统统泡烂,几乎颗粒无收。明明一季的收成已经泡了汤,但是收租的却依然奉命行事,开始辟哩叭啦地拨弄着算盘珠子,挨家挨户催起了租子。佃户们叫苦不迭,一个个忙着给收租的磕头作揖,希望他能回去对东家老爷说说情,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请高抬贵手减免今年的租子吧。收租的却黑下脸,毫不通融地宣布道,他们老爷吩咐了,今年的租子一粒也不能少,实在交不上来的,要么拿别的东西作抵押,要么就收回租田。

    这是成心不让穷人活下去了。佃户们凑起来一合计,决定各家派一个代表,亲自到东家去求情。遇上这样的年成,还要如数交租,难道就真的不给穷人留条活路了吗?

    这位东家叫张龙祥,是本地最大的富户。家里田多地广不说,光是城里开的店铺和钱庄就有好几间,其收入可谓是日进斗银,无可匹敌。往年间,要是碰到这样的灾年,张龙祥的父亲张泉旺不但会减租减息,而且还经常开仓赒济,让乡亲们安度饥荒。方圆百里的穷苦百姓们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都会恭敬地称他为张大善人,对他赞不绝口。自从张龙祥当家后,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过去张泉旺收租是根据收成情况,才确定这一年的收租成数的。如今张龙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划齐归整,定死了一亩交多少就是多少,根本没有商量余地。谁要是嫌定租高的话,那就不必勉强,尽可以退租。这是特别阴损的一招。对于全体佃农来说,退掉租田还怎么活,只有喝西北风了。所以大家对此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只能忍气吞声任他宰割了。

    然而今年是什么情况?这不是硬把人往绝路上逼吗?这一次,佃户们打定主意,不见到张龙祥本人,不让他做出明确表态,他们就决不回去。一行人就这样吵吵嚷嚷地来到了张龙祥家大门外。这是一幢三进三出的深宅大院。大门两旁千篇一律地蹲着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门楼上更是雕龙画凤,显示出一方豪富的威风气势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当那两扇朱漆大门终于徐徐打开后,站在佃户们面前的是张家的大总管。此人姓丁,生得口鼻方圆,慈目善目的,无论对什么人,丁总管总是话未出口脸先笑,是一个出了名的笑面虎。这时候站在佃户们面前,他照例是嘿嘿一笑,礼多人不怪地抱拳向众人一一致意后,这才眯细着眼开口道: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只要兄弟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佃户们于是便你一句我一句地道出了来意。笑面虎听过之后,脸上的肌肉仍然一如既往地耸动着,嘴里却沉吟道:“这个嘛,老爷已经有话在前,兄弟我实在啊,嘿嘿!这个还望各位父老乡亲能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佃户们嚷嚷开了,说既然你作不了这个主,那就趁早让张龙祥张老爷出来,我们要明确的答复。笑面虎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休止符,等表情迅速复原后,他发表折衷意见说:“这样吧,我这就进去给城里打个电话,讨得答复后再转告各位,啊?”

    未等佃户们做出任何反应,他就朝两旁的佩枪家丁呶了呶嘴,家丁会意,立刻便凶神恶刹地跨前一步,让笑面虎转身进去。

    过一袋烟的功夫,笑面虎出来了,脸上的肌肉耸动得更频繁,更富色彩。他照例又向众人抱拳致意“我们老爷说了,考虑到今年的年成确实太那个了一点,就特别破个例,租息减掉一半,各位听明白了没有?”

    佃户们一听这话,顿时就炸了锅。磨了半天嘴皮子,结果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有那胆子稍大些的,站在人群中高声叫道:“麦子明明都让水泡掉了,却还要收租,张龙祥的良心是不是真让狗吃掉了?不行,今天我们非见到张龙祥本人不可!你快去把他叫出来!不然的话,我们可要往里冲了!”

    这番话立即引起了众人的一致响应。一时间群情激愤,空气变得骤然紧张起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笑面虎依然一副礼多人不怪的姿态,眼睛左右瞟了一下之后,更是弥勒佛似地憨态可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啊?”

    “别听他废话,往里冲啊弟兄们!”不知谁发一声喊,忍无可忍的佃农们立即一拥而上,潮水似的向大门漫卷过去。笑面虎神态自若地笑笑,漫不经心地向家丁挥了挥手,守护在一旁的家丁当即拔出匣子炮“砰砰!”当空放了两枪。紧跟着,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狰狞地对准了虚张声势的佃农们

    我爷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叙旧为名,与崔全、陆培华一起,分头去各村串联,很快召来了几十位弟兄。酒足饭饱之后,我爷爷拱拱手,说明了今天叫大家来聚一聚的真实意图。我爷爷早先一直很受老头子器重,为人更是忠厚仗义,言行举止,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在弟兄们中间是颇有几分声望的,所以这时候大家便都同声表示,只要是你谢忠宜招呼,我们都没什么好说的,是长是短,你尽管吩咐。

    我爷爷听了这番表态很感动。我爷爷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早年张泉旺活着的时候,对咱们穷人还是很讲仁义的。但是现在张龙祥这个赤佬就太他娘的混帐了。据了解,这王八蛋不务正业,每天狂赌滥嫖,花天酒地,他亲老子就是这样被他活活气死的。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仗着他堂兄张少华的势力,欺男霸女,几乎是无恶不作。今年遭天灾,地里颗粒无收,他却居然昧着良心硬逼穷人交租,对于这种丧尽天良的畜牲,咱们要是再不出头收拾他,简直天理不容,大家说我这话对不对?

    “对!”几十个人一致回答。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崔全,已经心满意足地过完烟瘾,他嗑空烟斗,非常轻松地站了起来。他告诉大家,原来跟咱们一块呆过的于群于先生,现在已是解放部队里的一个团副政委了。他要我转告大家,咱们穷人真正翻身解放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他要咱们别让眼前的困难吓倒。他说天亮前的天空总是最黑暗的。于政委特别指出,咱们的老头子虽然归天了,但是老头子拉起来的这面大旗不能让它倒下去。咱们应该继续拧成一股绳,继续像从前那样,多为穷苦百姓做主,多为革命出力!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对得起老头子的在天之灵!换句话说,老头子要是地下有知,晓得咱们今天的行动,他是一定会含笑九泉的。同时咱们也要让张少华这个恶魔看看,你杀得了一个陈寿根,但陈寿根的队伍却是吓不倒打不垮的!

    崔全的这番话极富煽动性,就好像干柴堆里撂进一粒火种,几十个血性大汉的热情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嗷嗷叫着表示一定要拿张龙祥的人头来祭奠他们老头子的在天之灵!

    几十年以后,我爷爷在叙述那天晚上的行动过程时,仍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那神态仿佛一切都像刚刚发生,简直还历历在目似的。我爷爷说,那一仗真叫漂亮,没费一枪一弹,就干净利索地把张龙祥这个恶棍给除掉了。他们那天是在半夜以后开始行动的。那时候,几十个弟兄在我爷爷的率领下,迅速将张家大院团团包围起来。然后按照事前制定好的行动方案,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高墙,先把巡夜的家丁干掉,接着便分头出击。当我爷爷和崔全举刀来到张龙祥的内室时,他正搂着他的小老婆在做黄梁美梦,未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无情地插进了他的胸口,从此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九十年代初期,随着国家经济改革步伐的不断加快,我的家乡已经成为常州市“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那个叫方家圹的自然村落也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二层楼房。整个环境面貌今非昔比,经济建设更是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根据人多地少资源匮乏这些特点,他们大力发展村办企业,努力营造良好的投资条件和投资环境,不断吸引外资投入,加快奔小康的步伐。张龙祥的儿子张继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从海外携资回来投资办厂的。张龙祥当年被除掉后,张继成害怕受株连,只身逃往了海外。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已经两鬓染霜的张继成叶落归根,开始为自己的家乡建设发挥余热,理所当然地受到上下各方面的热情欢迎和大力支持。我爷爷对此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常常牢骚满腹:日你个娘!他老张家几十年后又神气活现,风光无限,偏咱老谢家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为什么?是他老张家人长有三头六臂?还是咱老谢家人缺胳膊少腿?

    突然有一天,他托人拍电报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我,说他身患重病,已经卧床不起,要我接到电报后火速回家见上一面。接到这样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的电报后,我立刻心急如焚地日夜兼程赶回了老家。谁知到家一看,他正颤颤危危地挑着一担粪桶走向那三分承包田。我正自懊恼着,只见他诡柔地一笑说,我不说生病,你会这么快就回来吗?我听了哭笑不得。我问那您叫我回来究竟为了什么呀?他说你看现在村里人家哪个腰包不是鼓鼓的,你呢?要钱没钱,到现在为止连个老婆都没有找到。还是听我的话,不当那个穷工人,赶紧回来吧。他接着开始憧憬道,我早打听过了,村里不少人家愿将自家的承包田转包出去,只要你肯回来,咱们就转包他娘个三五十亩田回来,好好干它一回。爷爷年纪虽然大了点,但是我耳不聋,眼不花,就是缺把力气,只要你回来,一切都听我安排,我保证你很快就会超过所有人

    农民!彻彻底底不折不扣的农民!我心里充满了这种大不敬的鄙异,但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苦笑笑,并随即摇了摇头。我爷爷见状十分失望,他昏黄的眼珠在日益凹陷的眼眶里转了几转,然后一点一点渐渐聚集到我身上,用半是讨好半是乞怜的口吻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行不行?我堅决地摇揺头。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可能再回来当农民的。他听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皱紧眉头,咬牙切齿道,农民怎么啦?农民有什么不好?日你个娘!没有农民种田种庄稼城里人全都得饿死!如今托邓小平的福,有了这么好的政策,正是做农民扬眉吐气的好时光。日你个娘!你当我要你回来是害你呀?我是想趁我还能动的时候帮你一把你知道不知道?我再次摇头苦笑笑。我说爷爷您的心意我明白,但我有我的想法,我有我的活法,再说,他不耐烦地挥手说,算了算了,你什么都别说了,你走吧,走吧。

    临别的那天晚上,原本以为一切都已经说定,加上我第二天要一大早去赶火车,所以我吃过晚饭,洗漱过,就早早上床入睡了。谁料到刚睡着没多久,就被他突然叫醒,他说你等一下再睡,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哩。我只得无可奈何地支起身子,作洗耳恭听状。他却欲言又止起来。我耐着性子道:您老人家究竟怎么啦?把人叫醒了,又什么都不说了,有什么话您快说行不行?于是,他一字一顿道:你还是听我的话,回来吧。

    面对这样的老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才好了。我只能沉默。

    他见我半天不吭声,就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你知道不知道,虽说你是我的孙子,但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更是我唯一的希望和寄托,你怎么就一点都不能理解我的这番苦心呢?话说回来,你要真是在外面当个什么“长”、什么“员”等等的,爷爷肯定不会耽误你的前程,更不会强你所难,可你现在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工人罢了,你说你有什么舍不得的?你知道不知道,五几年成立“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后,我也到城里当过几年工人,我是在刘少奇搞“三自一包”那年主动回来的。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爷爷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日你个娘,要是早二十年――,要是一切允许重新来过――,爷爷会这样苦口婆心劝你回来吗?

    不管爷爷怎么说,我始终都保持沉默。

    自从组织过那次抗租除霸行动以后,我爷爷便一下子成为风云人物。崔全为此立即鼓动我爷爷,要他趁热打铁接替陈寿根的位置。这是崔全第一次劝说鼓动我爷爷出来充当号令一方的领导角色。这应该说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我爷爷却以一种不容商量的态度当即拒绝了崔全的这个提议。我爷爷拒绝的理由说来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他说为了老头子的英名叫他干什么都行。但是要他接替老头子的位置,他会感到愧对自己的良心,因为这分明就是对老头子的一种背叛和不忠。

    我爷爷虽然没有答应做老头子的角色,然而他当时实际上已经处在了这个位置上。因为崔全每次布置任务,都是通过我爷爷去具体安排落实的。那几年里,为了迎接解放,我爷爷几乎成天都在东奔西跑,今天带人到各处去张贴标语、散发传单、对国民党反动武装开展宣传策反斗争;明天又组织群众去撬铁路、挖公路、破坏敌人的交通运输线。这里刚忙完,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崔全那里又派人来通知,说是有一批解放干部急等着要过江,让我爷爷赶紧组织精干力量,确保这批同志及时安全地奔赴新的战斗岗位。

    说到那次过江行动,我爷爷眉飞色舞,情绪激昂。我爷爷说,按照预定时间,他和陆培华等几个精壮汉子轻装简随,提前赶到了指定地点。他们的任务是耐心守候,一俟江北疾驶而来的快船靠岸,他们就迅速接应转移,并顺利通过敌人的封锁线。为了守住长江这最后一道屏障,国民党殚精竭虑,重兵布防。担任江阴一带江防任务的是国民党整编第五十四军。南岸沿线各处关口要道,都是层层设卡,岗哨林立。要在这样险恶的情况下完成接应护送任务,难度是可想而知的,稍有疏忽,就会全军覆没。来到指定地点后,我爷爷迅速仔细察看了周围的一切情形,这里的江面相对较窄,身后是一片乱坟岗,隐蔽性很好。从道理上讲,这里是一个比较理想的接应点。但是我爷爷却在这个静得出奇的地方感到了异常。国民党最饭桶也不至于会饭桶到如此地步——故意留出一个空隙让你共产党来去自如吧?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说不定这正是国民党设下的一个圈套。后来事实果然证明了我爷爷当时的判断。然而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陆培华他们时,却遭到了一致的反对。我爷爷说,趁对岸还没有行动之前,咱们必须立即派一个人泅渡过去,通知他们改变登岸地点,否则的话,后果恐怕很难预料。陆培华说老二你寻什么开心,这夜雾蒙蒙的,要临时更改地点,不说时间来不及,就是时间宽裕,你到哪儿能找到一处比这里更合适的地点?其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说是啊,上级要咱们在这里待命,你擅作主张,万一出了差错,到时候就不好交待了。大家众口一辞,坚持要在原地待命。我爷爷当时也有些犹豫起来。夜越来越深,江面上的雾也越来越浓。倘若这时候再不果断决策,等到对岸的船开出来,那就真的毫无挽回余地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爷爷突然一咬牙,用命令的口吻严肃地向陆培华他们宣布:一、这次行动我是负责人,大家必须听从我的指挥;二、各位马上按我的指令,迅速转移到上游一里处的那片小树林里隐蔽待命;三、我亲自过江去能知他们改变行动方案。好了,现在大家立刻分头行动。

    未等陆培华他们作出任何反应,我爷爷就像一头扬子鳄似的钻进了波涛滚滚的长江。那一刻,在激荡浩瀚的江水中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遨游的我爷爷,充满了视死如归的豪情。那劈波斩浪的泳姿是与那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同样令人感佩和振奋的。那冲过一浪又一浪的艰难搏击简直就是他人生如歌的行板的显现和宣示。这些华彩乐章无可置疑地为他亮丽意的生命作出了不俗的奠基。那一刻,我爷爷就是这样一路如歌地游向彼岸的。

    当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我爷爷判断的正确,确保了这次接应护送任务的顺利完成后,崔全仍然心有余悸地问我爷爷,你当时根据什么做出这种判断的?尤其是,你竟然冒险大胆地选择那片很开阔的江面作为横渡目标,你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我爷爷嘿嘿一笑。我爷爷当时的回答,是他这辈子所能说出的最不同凡响的一句话。他说我有卵的根据,那大概叫福至心灵吧,我当时只觉得,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相反的,你认为是安全的地方,恰恰是最可怕最危险的。

    与我爷爷相比较,命运似乎对我大爷爷更悭吝更残忍。我爷爷性情刚烈,粗犷豪放,一副浑身是胆雄赳赳的硬汉气概。大爷爷则冷峻稳健,刚柔相济,好谋善断而又风流倜傥。自从1935年初春的那个晚上,在那面绘有镰刀斧头的红旗下宣过誓之后,大爷爷的生命便从此注定要像一块钢铁一样,接受现实残酷的打磨与接连不断的血雨腥风的洗濯,以此来证实那个誓言的无比神圣和豪迈!在长期坚持开展党的地下斗争过程中,大爷爷正是凭借这种钢铁一般坚硬的意志,为抗日为争取全国解放,始终浴血奋战,建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战斗功勋。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在中国人民解放大军即将浩浩荡荡地打过长江来的最后时刻,他却由于叛徒的出卖,就这样在真正的黎明到来之前,不幸落入了魔掌。

    大奶奶得知这一消息以后,简直犹如天崩地裂,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我爷爷日娘操祖宗地骂过一番后,却很快冷静下来,对大奶奶如此这般地劝说一遍后,第二天清晨,俩人就火烧火燎地向常州城赶去。

    进了城,来到监狱门口,我爷爷赶紧陪着笑脸,掏出一把铜板(钱),讨好地递给门岗,希望他行个方便。那门岗见是一把铜板,便直皱眉头,把枪一横,嘴里骂道:“日你个娘,这么两个小钱,打发叫化子呀?给我滚开!”我爷爷火性虽大,这时候却也不敢贸然造次。只得强捺着性子,上前去千好万好地讨好巴结着那凶神恶刹的黑衣狗。然而,任凭我爷爷和大奶奶千恳万求,那黑衣狗就是黑着个脸不肯通融。明摆着的,他是嫌钱太少。但这一时三刻到哪儿去弄出许多钱来呢?大奶奶急得直跺脚,恨不得自己变成钱直接在监狱里横冲直撞。我爷爷脑子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我姑婆身上。他对大奶奶说,这样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咱们还是去妹子家,让她帮着想想办法吧。我姑婆十六岁那年就进了纱厂当女工,由于家穷社会地位低下,受尽屈辱,饱尝人情冷暖的她,怀着一颗与命运坚强抗争的决心,毅然嫁给了一位家境不俗的鳏夫,从此翻开了她人生新的一页。大奶奶跟姑婆之间的姑嫂情一直不很融洽,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奶奶别无选择,只好随我爷爷一起,赶往姑婆家。

    此时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国军的各种车辆在街头横冲直撞,急急如丧家之犬。时局混乱,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大吉了。只有各家的米店门口,挤满了吵着要买米的穷苦市民。大家你推我搡地不停往前涌动着,各式各样的诅咒和要买米活命的叫喊声,在那里波浪一样起伏着,翻腾着

    我爷爷和大奶奶这时已经穿过几条大街,上了通江桥,下桥拐进前面的青戈巷,再往里走二百来步路,就可以到姑婆家了。

    我姑婆的脾气跟我爷爷很相似,也是风风火火,性急毛躁的。这天她下深夜班刚到家,一听大爷爷被抓的消息,顿时急得火烧上房,却又是没抓没拿的,不知该从何下手。于是就愈加一惊一炸的大乱方寸,一会说要这样,一会又说要那样,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所云了,这才突然想起来问我爷爷:你们打算怎么办?怎么一个个都木桩似的坐着不吭气?

    从进屋到现在,只听她一个人哇啦哇啦说个不停,哪轮得上别人插话?此刻情况急迫,也顾不上跟她计较这些了,我爷爷把去监狱被门岗拦住的情况一说。她噢了一声,旋即风一样出了门,很快又风一样卷了回来,后面紧跟着的是我姑公。姑公那时开一水果店,虽属小本经营,没多少赚头,但维持家庭开销,还是绰绰有余的。姑公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到家后,也就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了,匆匆招呼过,就连忙进里屋取出一部分积蓄,然后揣上了,出来时对我爷爷和大奶奶说声你们先在这里歇一歇,我去去就来,就出门走了。

    姑公出门后直奔监狱,在门口先拿两块袁大头将门岗打发了,然后找到里面管事的,笑着递过去一炷香火钱后,这才说明来意。那管事的“笑纳”了,就开始翻花名册,翻来翻去竟然没有找到我大爷爷的名字,于是那家伙就摆出一副银货两讫的面孔,朝姑公摊了摊手。姑公有火不敢发,连忙又送上一炷香,请他务必帮人帮到底。再次“笑纳”我姑公的进贡后,这家伙便笑得眉花眼花了。他说难得姑公如此厚道,他做人也不能做得太滩板(差劲)。他说犯人只要送到我这里来,兄弟我是肯定会成全的。不过你大舅子的情况看来有点复杂,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在我这里。这样吧——,他说着话,抽过一张便笺,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让我姑公拿着,赶快去局子里找他的这个换贴弟兄,说是这种情况只有他能真正帮得上忙。我姑公揣了那便笺,道过一声谢谢,就连忙告辞出来往常州警察局赶去。

    姑公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赶到那里,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那人一律谢绝会客。这才叫屋漏偏逢连阴雨。姑公沮丧地掉转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想不对,这大佬虽不见客,毕竟人在里面,现在时局吃紧,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个急务把这人召去了,那时再想见他就更难了。不如就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一俟他出来,就立刻迎上去,只要能将他换贴弟兄的这张便条递过去,下面的话就好说了。姑公这么想过,就真的老老实实地守在那里。从上午开始一直守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那大佬终于露面了。等得早已精疲力尽的姑公,连忙打起精神,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这次比较顺利,那大佬收了他该收的东西后,事情很快有了眉目,只是结果大大出人意料——至少大大出乎我姑公的意料,因为在些之前,姑公根本不知道大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爷爷原来竟是一个共产党分子。这次落难,是由于那个姓徐的叛徒的告密。那个姓徐的为了卖身求荣,卑鄙无耻地供出了地下党的全部机密,大爷爷所属的支部成员,几乎被一网打尽。现在,这批共党要犯关押在一个由宪兵队专门看守的地方,想要见人简直比登天还难,更遑论搭救成全什么了。

    姑公在听说这一切后,楞神楞了半天,本想就这样回来回话的,但一想到姑婆那脾气,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在她那里是交待不过去的,于是就摸摸索索地将口袋里的最后一点积蓄掏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小心着意地开口问那大佬:“当真就没有一点回旋余地了么?我是说,比方嘿嘿。”

    那大佬心照不宣地笑笑,厚颜无耻地打着官腔说:“这样的共党要犯,南京方面都挂上号了,想要那个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不过嘛,这个啊,真要想办法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照长官您看来,要想办好这件事,大概数目是多少?”

    那大佬眯细着一双老鼠眼,向我姑公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姑公见了,不由暗暗倒抽一口凉气,五根“黄鱼”(金条),就是把一家人都斩斩卖了,也凑不来这个数呀。

    01

    太阳出来了。

    天地真的一下子变得豁亮和开阔起来了。

    当这一切真的猛然来临的时候,反倒使人感到有点惊疑和陌生:这是真的吗?这是不是恍若梦中?但是确确实实,这一切都是真的。自从常州城头上的青天白日旗被扯下来以后,随后的一切也都跟着变了,变得天翻地覆了。也就是说,眼前的世界从此真的变成平民百姓的世界了。老百姓从此真的翻身得解放了,可以尽情地舒展筋骨扬眉吐气了。

    望着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爷爷第一次发出了由衷开怀的欢笑。几十年以后,我爷爷重新回顾那些激动人心的变化时,心情变得十分复杂,简直有恍若隔世之感。当时的许多情景虽然仍历历在目,他却像面对一个已经非常遥远的梦那样,显示出少有的淡漠和轻视。他这时之所以还忍不住要提起那些往事,除了年老怀旧这一必然特点之外,主要还在于想以此证明“老子从前如何如何”所言不虚。换句话说,他之所以表示谈谟和轻视,并不是他的心境经过时间长河的淘洗,已经获得某种超越;而是对应于现实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消解,一种只适合于他——或者干脆说是只有他会采取的一种自我平衡的方式。

    在那欢腾喜庆的日子里,我爷爷说,有一件事是想忘也忘不掉的,那是真正刻骨铭心的,那是钢锯和锉刀都锯不断锉不掉的。

    那天真是气象万千。天蓝蓝的。太阳红彤彤的。人们的脸上更是春意融融喜气扬扬的。就像当时那首歌所唱的那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眼前的场面是前所未有的。人们群情激昂,热血沸腾,都在翘首期待着那个令老百姓真正扬眉吐气的时刻赶快到来。也就是说,那些昨天还神气活现耀武扬威的土豪劣绅和地方恶霸,今天却已经一个个都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一根长长的处死标牌,只等一声庄严的宣判,然后随着那决定命运的枪声一响,这些人从此便只能到另一个世界再去重续那个富贵梦了。除了这些恶霸外,还有一个人也要在今天被枪决,这个人,就是投敌变节、卖身求荣的无耻叛徒徐连春。

    现在,离那个神圣庄严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了。眼前的这方芦荡滩,早已人山人海了。但是四邻八乡的群众,仍在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望着这一声势浩大的壮观场面,我爷爷的心情是又激动又紧张。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坐到十几万人面前的主席台上,并且,更重要的是,对这些土豪劣绅和地方恶霸,包括那个无耻叛徒的命运判决。要由他来一一作出宣判。

    早在几天前,当崔全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爷爷时,他最先的感觉是自己听错了,最后的感觉还是自己听错了。他说崔全你寻什么开心?我无官无职的,这种事怎么能让我去出头露面呢?崔全衔着旱烟杆,一边吸烟一边说,你这人的头真难剃,那次我整整耗费三天三夜的时间做你的工作,后来于书记又亲自登门劝说,你都没给面子,现在又说什么无官无职,我看你呀,哪里是不能出头露面,分明是怕那些枪毙鬼的后代有一天找你秋后算帐。我爷爷一听这话急了:“你是说我胆小怕事吗?”

    “那你为什么不敢出这个头呢?”

    我爷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崔全的。

    现在,那最庄严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我爷爷望望坐在自己两旁的于群和崔全,当他的目光与他们一一对接的时候,他得到的是热情的鼓励和急切的期待,他心里不由为之一振。他再次神情庄重地拉拉衣领袖口,又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在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脑子里又把那些即将被执行枪决的人名和他的罪状,都一一温习一遍,直到认为基本万无一失了,这才昂首阔步地走向前台,开始步入他一生中最辉煌最耀眼的时刻。

    “施国豪,恶霸地主——”

    我爷爷当时的嗓音也许不够宏亮,但是他强健的体魄,端正的国字脸,却在那一刻独具英姿,威风凛凛,赫赫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那一刻,他的宣判威严神圣,那是代表正义和民心的。台下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群众在为他叫好,为他鼓劲和助威,那是真正令人欢欣鼓舞激奋不己的。

    整个宣判过程一直进行得很顺利,然而当我爷爷宣布了叛徒徐连春的罪状,最后下达执行枪决命令的时候,台下却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骚动,愤怒的群众齐声高呼:

    “不能就这么一枪便宜了这个混蛋!应该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一时间,台下群情激愤,怒潮滚滚,要求将徐连春千刀万剐的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这种情况实在出人意料。我爷爷一时委决不下,只得回过头去用目光征询于群和崔全的意见。他们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弄得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了。对死刑犯实行这种酷刑,是极其野蛮,也是极不人道的。作为一个新兴的人民政府,这种做法当然是不允许的。

    然而这时候台下成千上万的群众却是不依不绕的。几十位中共地下党员的生命就断送在这个卵软蛋手里,怎么能一枪便宜了他?他这是叫报应!没什么好客气的!人们就这么呼喊着,吼叫着,整个会场的气氛几乎已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我爷爷想起屈死在黎明到来前的大爷爷,想起为搭救大爷爷四处借钱遭受的冷眼委屈,想起最后去给大爷爷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收尸还遇到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和麻烦他这时突然冲动起来,几步冲到于群面前,叫道:“于书记,答应群众的要求吧,出了问题我一人承担!”

    未等于群作出任何表示,我爷爷已经转身回到了宣判席,只见他大手一挥,那个尺惊世骇俗的判决就这样无可挽回地得到了执行。当我爷爷宣布那个决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完成一个意义非凡的使命,,他这是在替天行道。在台下成千上万的群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我爷爷的心中便顿时激发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壮志豪情。以至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只要一想起这段大快人心的激动时刻,他的脸上便会不由自主地荡漾出一种淋漓尽致的欢畅和荣耀。这种辉煌对于他来说是的确意义非凡的,因为从此以后,命运就不太愿意再对他开笑脸了。尽管他始终都一如既往地——甚至比以前更勤奋更卖力气地做人,做生活,做人家。但是他却走岔了道,弄错了方向,跟命运较上了劲,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

    在一九四九年的春风沐浴下,我爷爷喜气洋洋兴致勃勃地走向他的生命乐园的同时,再次走进了茅家村。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地无一垅的穷苦力了,不,最重要的是,这时候那个瘫子茅十发已经寿终正寝,周茅氏已经无挂无碍无牵绊了。他可以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去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了。这一天,他专门去剃了个头,刮了胡子,把自己打理得焕然一新,然后提上两只礼盒,像煞有介事地向茅家村走去。他对这次的茅家村之行是充满信心的。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外学生意(工厂学徒),家里很清静,这时候把周茅氏娶回来,简直可以说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就这样打着一路的如意算盘来到了周茅氏家。原以为这是瓜熟蒂落不需要再费周折的事情,谁知一进门就有走错人家的感觉。也就是说,出来迎接他的人根本不是周茅氏。他仿佛突然闯进了一团雾中,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周茅氏人呢?对方彬彬有礼地告诉他,茅十发归天后,周茅氏在心在意象模象样地为他办了后事,直到断完“七”她才把茅姓本家的人全部叫到一起,当众宣布了她的决定:从明天起,她就要皈依佛门了,茅十发留下的所有家产,由茅家族长秉公分发给大家

    这消息对我爷爷来说,简直如五雷轰顶。他懵住了。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这个周茅氏!这个经常让他牵肠挂肚的周茅氏啊!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一切都好转了。这本来应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结局。她怎么可以就这样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走进佛门呢?最起码也应该先跟他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呀。不行。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完了。得去找她当面问问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放着阳关道不走,要走这根独木桥?只要她能回心转意,他一定用八抬大轿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地把她娶回来。

    说风就是雨的我爷爷,离开茅家村后,就直接找到周茅氏所在的静修庵。但是周茅氏连面都没见,就把我爷爷打发回来了。

    这最终的结果是我爷爷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他弄不懂这是为什么。他对此非常恼火。他觉得周茅氏这种做法简直岂有此理。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我姑夫受人之托,跟我姑姑一起回来,给他说了这样一门亲事。那女的三十出头,人模样好,心地也好,就是有一样不好:命苦。十几年前由家里作主,应下一门亲,收了人家的聘礼,连黄道吉日都选定好了,就等一顶花轿来抬人了。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祸从天降,那个即将要当新郎倌的小伙子,突然被抓壮丁抓走了。这一走就没有回头。直到解放才终于打听到下落:这个人已经去了黄泉路。事情就是这样,姑夫介绍完这一切之后说,你要是觉得合适,我马上就去给人家回话。

    我爷爷当时听了将信将疑。他说你不是在说笑话吧?像她这样的,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个半胡子老头?

    我姑夫笑了。我姑夫说,说出来怕爹爹你又不会相信,这事,还是人家那头先提的呢。

    我爷爷说,你越发说笑话了,我跟那个人,八杆子打不到边的,她们又怎么会晓得我,还主动提出这种事来?真正是瞎三话四。

    我姑姑在一旁听着发急,说爹爹你忘了那回在石家圹芦荡滩的万人大会啦?你晓不晓得,那天你是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尤其是对徐连春的最后判决,四邻八乡的群众只要一提起你的名字,没有一个不翘大拇指的。人们直到现在还在把你当英雄豪杰一样谈论和夸赞呢。你以为你女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寻你的开心是不是?

    听姑姑这么一说,我爷爷脸上便飘荡出一股抑止不住的骄荣豪情,但是他却故意做出一份矜持来回答姑姑的问题:这跟人家搭什么界?

    我姑姑被问噎住了,姑夫赶紧解围,他说是这么回事,那天他刚好在她一个亲眷家做木匠生话,中间说空话(闲聊)的时候,不晓得怎么的,就突然把话头转到了那次万人大会。说直当时的情景,简直就像说戏文一样,一个个都是激情洋溢眉飞色舞的,说那才真叫老百姓解气解恨,说你真叫了不起,听人家夸自己的岳父大人,姑夫心里自然乐滋滋美滋滋的很受用。后来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说豁了边,把自己的底给露了出来。这一露不要紧,可把那一家人忙坏了,赶紧过来夺下他手里的家生(木工用具),让他先坐下歇歇,又是递烟又是沏茶的,把他当了座上宾。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最后便提到了说亲这个话题。她们给了话,让你先见见人,你见了要是觉得满意,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你不中意,那说明她高攀不上。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就等你一句话了。

    姑夫刚说完话,姑姑一旁紧跟着趁热打铁敲边鼓。她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爹爹,做出一副娇态可掬状,接着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你就先去见见人再说嘛我的好阿爹!

    在女儿女婿的游说下,我爷爷终于期期艾艾地点了头,开始向他的新生活迈出了试探性的一步。没过多久,我的奶奶便被接了回来。

    我的这位奶奶,确实如我姑夫所说,是人模样好,心地也好,就是命不好。她一九四九年到我家,一九六四年死于当时非常流行的浮肿病,前后只活了短短的五十来年。

    她刚来的时候,我爷爷对她就像对一个使唤丫环,并且还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她对此深感不解和难过,她不明白我爷爷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把她娶回来。她觉得非常委屈,却又有苦无处诉,只能一个人独自暗暗垂泪,不知道未来的日子究竟该怎么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