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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盲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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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出生在旧中国的老人,做文盲是常见的事情。在文字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认识字的世界里,熬过漫长的70多年,对于我,是不可想像的。

    我一直想解读这个老人,也许是我读了太多书,走过四十不惑的年龄,走过那么多离不开书籍的岁月,走过文字符号编织的甬路,我虔诚信徒般跋涉在思想的丛林里,文字仍让我迷失在一个个似是而非的十字路口。蓦然回首却发现:文字反而成为我与这个老人之间唯一的鸿沟和天堑。

    这个文盲老人就是我的母亲——把我带到这个须臾离不开文字的世界的人。我的母亲是胶东半岛出生的,她亲生姐妹三个,她居中,继母比她稍大,由于家境困窘,不得不把小妹妹送给外人,只是把母亲的大姐和她留在身边。

    大姨和她从小就干着与自己年龄不相适宜的家务活,还要照顾下面嗷嗷待哺的弟弟。所以,母亲没有机会受教育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按道理,母亲应该嫉妒甚至愤恨继母,直到她20岁追随大姨全家来到沈阳乃至齐齐哈尔,那时的北方生活艰苦和寒冷,是我后来陆续断续地知道的。

    在这种情况下,她先后养育了我们四个姐弟,自己还放弃了国营大企业的正式工作,殊不知,仅仅带着小小铺盖卷闯关东的移民的难处与艰辛。

    即便如此,母亲还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节俭下的钱,寄给山东老家的继母和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舅舅们都相继受到了最好的教育,有的甚至现在还是老家的不小的官员,而只有她,一直背着“文盲”的包袱,直到风烛残年!

    从懂事起,在山东老家的二舅就来到了我家,与我们全家挤在狭小的屋子里!二舅在我家做小生意,每天晚上回来,把一角一分的零散小钱往炕上一堆,我们姐弟就帮助他数得整整齐齐。当时,极度困难的家里,看见这些散碎的人民币,是我们最大的乐趣!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在北京的姐姐提起来,还抱怨说:妈妈真“傻”舅舅在我家好几年,从来没有给我们买过任何东西,白吃白住,挣够了钱,回山东老家娶妻生子,甚至没有来过一封信!哥哥每天帮着舅舅到乡下驮原料,也没见他给哥哥任何表示

    母亲就是这样“傻”得可爱。因为继母没有把她送人,因为舅舅是姥爷的儿子!她就必须竭力回报,这就是母亲的逻辑,是她作为“文盲”根深蒂固、百折不悔的信条!

    甚至母亲看见邻居家孩子没有饭吃,仍然把自己家里仅存的一个馍也拿出来!要知道其他家都是双职工,而我家却只有父亲上班!至于看见流落街头的乞丐,母亲捐献的东西就更多了。

    母亲大抵是因为不识字,特别憎恨学习不好的孩子,她一生都陌生的文字成为她顶礼膜拜的第一宗教。幸亏我们姐弟在家乡学习特别努力,都考入了名牌高校。只要邻里谈起子女学习,她总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得意的笑容,与我在大学时代圣诞节去的上海教堂里十字架上的基督耶稣的一样匪夷所思、神秘莫测!

    有一次,母亲在家门口散步,遇到了一位云游的僧人,把她身世和我们姐弟的情况,绘声绘色地讲得很准确,并夸赞母亲晚年特别幸福,还念念有词地把我有可能面临的灾祸化解去。

    母亲特别虔诚和感激,就把家里仅存的几百元现金悉数呈上。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单独跟我说起,并告诫我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姐姐和哥哥,唯恐他们说母亲偏心!

    从10年前开始,她发现自己患了糖尿病,心情特别不好,怕自己成为父亲和子女的负担,甚至同时得了忧郁症!她特别懊悔和懊恼:曾以近6旬的年龄,在数九寒天的家乡,为了挣到我与姐姐上大学学费中的几个铜板,坐在街边石头上做生意,受了凉、伤了肾,落下了病根。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其他同样的糖尿病患者,都纷纷辞世人寰了。母亲除了去年手脚有些不听使唤,精神仍然还比较矍铄。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和例外,用母亲自己的话说,佛保佑善良和心眼好的!

    我们几个儿女都或近或远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她一年多来信奉基督教,把信教的兄弟姐妹每周2次召集到家里做礼拜,唱赞美诗,俨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心灵的宁静。

    不久前,我又回到了家乡。正值家里信徒满座,做着诵经祷告,一时间,在其他人虔诚甚至痴迷的表情里,母亲的蘸着泪光的笑容里,我豁然开悟!

    那时,久久横亘在我们母子之间的文字构筑的天堑和鸿沟,已经不复存在和涣然消逝了。

    躲避和隐匿在文盲与教化背后的人生真谛,仿佛无声的落雨、无色的飘风,柔缓细腻地弥合了我与母亲之间的缝隙和沟坎,只有一缕岁月的磷火电光慢慢熬制烹调出的气韵,充溢着彼此的七经八脉!

    我阅读过释道儒佛等诸多典籍,也是有多年党龄的,一种生命本身深锁的大慈大悲,通过母亲那并不健美的躯体,所散逸出来的那缕沧桑之后的微笑哭泣感染了我。

    所有可以令笔触生花的文字,描摹不出的虔诚之颤栗,在我脑海里蒸腾;所有可以让手脚追赶不上的流光异彩,在母亲的笃信的痴玩镣铐里,缥缈着离合的神光

    春雨2006-12-20于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