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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海与幸福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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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岁的春天,我呆在一个盛大繁华的中部城市。阳光充沛人潮涌动,林立的楼厦将天空切割成许多不规则的图案。偶尔会有大片的浮云无比迅疾地蔓过头顶,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城市在长江的中游,滔滔江水从城市的最南边浩浩荡荡地向东流逝,决绝而壮美。

    我的名字叫洛依,大学毕业之后只身乘火车来到这里。像一只在黄昏里飞舞的蝴蝶一样,闲情而盲目地生活。大多数空闲时间我都窝在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上网,看碟片,听音乐,而且只听交响乐。尤其喜爱门德尔松,这个死于36岁的才华横溢的德国作曲家。

    我租的房子下面就有一家音像品出租店,我可以在那里租到我想要的所有的碟片和cd。那是一家很不错的店子,虽然门面狭小,但是布置很有创意和格调。四面的墙壁被粉漆成极度空灵的白,没有任何的装饰,地板是灰蓝色的,上面摆放着几只鲜活漂亮的盆景,有幽香沁脾的兰草和翠绿娇嫩的仙人掌,都是我所喜欢的。店主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低调男子,每天都穿着黑色或灰色的棉布休闲服,留着很精神的平头,长着一张瘦削清高的脸,眼神清澈锐利。我每次进去,他都坐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听音乐。我说,我要租碟片。他就缓缓地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然后迅速而准确地说出我所需要的碟片在第几个架子第几格上。如此这般从来不会出错。

    他说,拿到你要的碟子以后,请到前台自己作一下记录,然后把押金递给我。老规矩,十块。

    我忍不住笑,为什么你不让我顺便再把押金放进你的抽屉呢?

    因为钱是好东西。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相信任何人,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像晶莹的琥珀中凝固了千年的虫豸,无法猜想它的前世今生;像夜空里的一场烟火,绚烂却不可触抚。我来这片小区一个月之中去了那间店子二十六次,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二十一次的时候,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江辰宇。

    我叫洛依。我说,我经常来光顾你的店,是不是下次可以送我一点小奖品呀。

    我的小店是小本经营,实在没有条件给顾客送礼品礼金之类。他表情严肃地说,要不这样,从今天开始,你每租十张碟我就免费借一张碟给你看。

    我对他微微一笑,隐隐地有点不满道,你也太小气了,你可不应该是这种样子的。

    那我倒想问问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好看的笑。

    我想了想说,你应该有一家自己的小公司,有不菲的收入;听爱尔兰音乐,喝小磨咖啡,经常去健身房;大方而有绅士风度。

    他笑着说,你的想法可真有小资情结。

    我的感觉一向很准的。我说。

    可是我的眼光比你的感觉更准。他凝视我的眼睛,你有一股小孩子气,应该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喜欢交响乐,尤其喜欢门德尔松的作品。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可是我从来没有租过他的碟子呀。我疑惑地问,莫非你调查过我?

    有这种必要吗。他自信地扬扬下巴,你每次租的碟子的风格都和门德尔松的相似,却独独不租他的碟子,这就证明你有他所有的作品,那么你一定很喜欢他了。

    我信服地笑笑,由衷地说,你挺聪明的嘛。

    我素来如此,不用你提醒。他脸上露出像孩子一样的表情。我不禁为之一下心动。

    每到傍晚时分,这个城市就开始起雾了,黏稠潮湿的雾气轻盈盈地卷过来。我站在阳台上迷恋于转瞬即逝的黄昏的美。我身后的厨房里正煮着我喜欢吃的宁波汤圆,当听到沸水扑扑地顶起盖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可口的晚餐好了。

    我是一个知足安心的女子。在这个春天我仅仅祈待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业绩,吃到一些可口的饭菜,遇上一个可以彼此好好相爱的男子。而我的同事小青却说,我们应该拥有一次精彩的青春,就像我们的头儿那样,做一个“辣手”的女强人。

    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我的上司是一个和我年龄相若的女子。小青说她是一个极为厉害的角儿,这家公司就是她从男朋友手里骗来的,小青把她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可是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在这个异乡城市我只对楼下的江辰宇着迷。

    三月十九号是我第二十四个生日,敏感单纯的双鱼座女子,相信爱情相信未来。去找辰宇,是第四十七次走进他的店。我说,今天是我生日,可以陪我吃一次饭吗?我希望这个夜晚我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看着我,眼神清澈如水,犹豫片刻之后转身锁上了门。

    我们在“塞纳河畔”吃了晚饭,桌上有娇艳欲滴的玫瑰和红色的蜡烛。他在烛光里举起杯子说,生日快乐。那一瞬,我恍惚地觉得自己是童话里遇见了王子的灰姑娘。

    我们在霓虹流溢的街头闲逛。三月的w城乍暖还寒。辰宇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我默然接受,心里自是十分欢喜。路过一家昼夜营业的超市,我们买了罐装啤酒和薯片,然后跑到江边观赏风月。连绵不绝的滔滔江水,无边无际的黑色浪涌。我问他海是什么样子的。他说终日的狂风巨澜,我说海是平静的,还有低低飞翔的白色海鸟。他伸过手来轻抚我的秀发,笑笑说,天真的小孩。

    到了十二点,他叫我闭上眼睛,然后他温暖的手在我的掌心放下一颗东西。我缓缓睁开眼,是一枚玻璃戒指,冰蓝色的,表面雕刻着星月图案。他说,刚刚在超市我趁你不注意买下的,廉价卑微了一点,但是仍然希望你会喜欢。我轻轻地戴在无名指上,漂亮的形状温柔的光泽,我的眼睛涩涩的酸。

    整晚都在逛街,我们把空的啤酒罐垒在一起,他以漂亮的姿势将它们踢飞,然后随着声音追过去。我在他的后面笑着喊,你也是个孩子。他转过脸大声说,我读大学的时候是校足球队的队长。我笑呵呵地说,你少臭美。

    我希望这一夜没有天明。可是终究还是天亮了。我们乘公车回去,我靠在他的肩头微微欲睡,我闻到他的衣服上有好闻的洗衣粉的味道。我像梦呓似的说,辰宇,我给你洗衣服吧。

    没有回应,良久,温暖湿润的唇覆盖下来。

    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开始恋爱。每一天,我的心里都有晶亮的情愫涌动。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人,梦一样。记得在a大念书的时候,在一座立交桥下面向一个看相的人问过自己的爱情。他告诉我会在二十四岁遇上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然后彼此相知相爱相守。我信以为真,也许辰宇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

    辰宇每天都会上来,他给我放交响乐,给我浇花,换灯泡。我拖地,洗衣服,做宁波汤圆,他从后面抱着我,下颌抵在我的脖子上,暖暖的。吃过晚饭他把我拥在怀里看碟子,周迅的苏州河。我学周迅的样子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他坚定地说,会。我问,会一直找吗?他说,会。我说,那你找不到我了,怎么办?他低着头无措地看着我,眼神像个无辜的孩子。我笑着轻轻地捏他的鼻子,傻子,上网找啊,我在那里等你呢。

    我对辰宇说过看相人的话,我问他,你是历经沧桑的男人吗?他缄默,神色慌张。我吻他,他淡然地笑,不是。

    辰宇对我撒了谎,他的故事在两个月后浮出水面。

    五月里的倒数第三天,我去公司上班。办公室里异常的安静,我想问发了什么事,小青就在对面一个劲地打手势让我不要说话。然后我看见一个男人和上司从里间办公室走出来,径直走到外面。那个男人居然是辰宇,他从我身边经过,竟然没有看见我。

    我愕然。小青低声说,刚刚过去的男人是头儿的男朋友,头儿好像很爱他

    我呆若木鸡,耳朵里一直嗡嗡地响。小青后来说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见。我猛然站起来,对小青说,我有点不舒服,我先走了。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我桌上的东西都送给你了。以后我会再跟你联系。小青慌张地问我怎么了,我没有理会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一心一意爱着的男人居然是我上司的老情人。我心如刀剜,我像疯子一样在街上奔跑,引得路人纷纷注目。我站在长江大桥上给辰宇打电话。我说,你在哪。他说,在店里。我说,我在长江大桥上,你过来,我等你。

    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问一遍,你刚刚在哪。我希望他会说实话,也许我就原谅他了。他毫不犹豫地说,在店里。我冷笑,我看到你去我公司了,和我上司在一起,公司的人都说你是她的老情人,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我全神贯注地凝视他,我渴望他像猜我喜欢门德尔松一样告诉我一个理由,叫我信服。他沉默许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狠心地点了头,洛依,对不起。

    我的手掌狠狠地扇过去,无名指上的玻璃戒指掉在地上支离破碎。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五条清晰的指印。我的心却比他的脸还疼。我转身离开,眼泪凄惶惶地掉下来。有一瞬我还是渴望他会追上来,或许我就原谅他了。可是一直听到的只有我寂寞的脚步声,犹如尖针一样一下一下地刺。

    这一场游戏该结束了,我已经无法全身而退。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衣物,然后在第二天早晨只身离开。天空开始淅沥地下雨,是城市的眼泪。等到这个雨季完全过去,就已经到了盛夏,而我的爱情在这个春天的最后死掉了。爱情是一场旅行,相爱的人一起寻找最后的幸福。幸福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都得不到。

    我换掉了一切联系方式。但是留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刻骨铭心,万劫不复。我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想念辰宇,他的笑他的好。午夜梦回,泪湿枕巾。

    在圣诞节我用电邮给小青发去问候,她多少也算得上是我在那座城市的一个朋友。晚上收到她的回信,字字如针,叫我对往事痛悔不已。——原来,辰宇就是那家公司过去的老板,被那个女人骗去公司还欠她一大笔钱。她后来却又发现自己还爱他,想他回到自己身边,可是那时辰宇已经爱上了我。她就因爱生恨,威逼他还钱。辰宇担心会连累到我,就毅然地狠下心来离开了我。

    我赶回那个城市去寻找辰宇,可是他也已经离开了。小青告诉我他到另外的城市发展了,希望可以挣到钱还清债。小青还说,洛依,你不要太担忧,江辰宇会回来找你的,他临走前的眼神告诉我,他是在创造你们未来的幸福。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会一直等他。

    两年后的春天,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刚刚过完我的生日,依然独身。大多数时间我都在上网,我的网名叫“平静的海与幸福的旅行”是门德尔松一部作品的名字。我希望有一天有一个人会懂。终于在一个深夜遇见一个网名“千寻”的人。

    喜欢门德尔松?

    是。

    喜欢玻璃戒指?

    是。

    喜欢上网,看碟片,听音乐?喜欢宁波汤圆?喜欢睡觉?

    是,是,是。

    我开了新店。

    有平静的海与幸福的旅行卖吗?

    有,还有婚礼进行曲。

    我在黑暗里笑,手指按在洁白的键盘上,一颗偌大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