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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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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多话想对你说,妹妹。

    从出生到十六岁,你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穿过一件新衣裳。你苦。

    记得那年我和哥哥读初中,你读小学四年级。那几年,爸爸常常不在家,说是和他的朋友去做什么生意。可是一年到头,没见他拿回一分钱,相反,还不时有问账的陌生人来光顾我们家,爸爸回来也只好躲着。这样一个穷家,要负担两个初中生,是多么的艰难啊,况且我们还有一个弟弟也进了小学。妈妈咬咬牙,对你说:别读了,回家干活吧。你就回家了,抹着眼泪,在你们班,你可是成绩最好的学生啊。你跟妈妈一起下地,放牛割草种地,样样你都在行。

    妹妹,你扎个小羊角辨,穿着我和哥哥穿过了的衣裳,跟在妈妈后面,到地里干活。那些大人看见你就夸:这孩子好懂事!好勤快!你笑嘻嘻的,样子好可爱!

    下一个学期开学了,别的孩子都背着书包去学校了,我和哥哥也打点好行李,就要去远方读书。平时活泼可爱的你,不笑也不哭,坐在家门口的矮墙上,痴痴地望着我们。我们起程了,小学校的钟声悠悠地飘进了我们的耳膜。你从墙上跳下来,拽着妈妈的衣角,说:“妈妈,我还想读书。”妈妈皱了皱眉头,说:“读什么?家里都穷成像这样了!”你幽幽地说:“书钱学费我自己挣,我不要你们的一分钱。”妈妈说:“闺女啊,别说傻话!读什么书啊,现在我也是尽我的力量,你大哥和你二哥,我都是咬着牙苦撑着,哪天我撑不起了,他们也只有回来。”你没有说什么,背着背箩出了门。你的眼里满是泪水。

    虽然你已经没读书了,可是我们家依旧穷啊,那种穷,现在想起来依旧不堪回首。星期天,我和哥哥要到学校里去了,家里常常给不起我们生活费。那时我在县一中读初中,离家有一百一十里;哥哥在四中,隔家近一点,也有六十里。记得有一次,我在学校没生活费了,早上给老师请了假,徒步走回家。天刚亮就走,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家里人都已经吃了晚饭。我推开门,妈妈看到我,眉头紧锁,脸上没有笑意。我知道,她是想我的,她已经两个多月没看到我了。可是她为什么愁眉苦脸呢?她低着头,沉闷了一会儿,悄悄的出了门。什么时候回的家,我不知道。早上,她把我叫醒,塞给我两块钱,说给我做车费,不能再走着回学校了,怕我吃不消。我多想妈妈能够多给我一点啊,可是不能,她已经尽力了,再也借不到了。妈妈给我和哥哥准备了一些玉米炒面和洋芋,叫我们背到学校吃。哥哥没有得到钱。妈妈说,你大一点,就走着去吧。哥哥含着泪和我走了十里山路,到了公路边的小站。我上了车,哥哥叫我替他把东西带上,放到他们学校外面的那家人门口。我从前门上了车,车开动的时候,他从后面的车窗里翻了进来。我多么高兴啊,哥哥用不着走路去学校了。可是,半路上,司机还是发现了,把他赶下了车。我哭了,透过车后的玻璃,我看见哥哥一步一步地走着,隔我越来越远

    妹妹,那种情景,如果你看见,你一定会哭。因为,我是男儿汉,我都哭了

    后来,哥哥务农了,家里再不能负担他读书。我也在家务农了两年,转到二中读。那里离家稍微近一点,只有五十里。去学校,全靠走路,因为坐车不顺路;就算顺路,我也没钱来坐。家里依旧穷。去学校的时候,也常常得不到钱,只有用背箩背着一背洋芋朝学校里走。出门的时候,妹妹,你总是会悄悄塞给我一些钱,三角五角,一元八角的。那些钱,是你平常去小煤矿背煤炭挣的啊。我听你说,你要凑够了钱,去买一件新衣裳,可是,你的新衣裳还没买,钱却没了啊。有好几次,我开学的时候,妈妈拿不出钱来,知道你有点儿钱,就向你开口;你没说什么,默默地把自己攒了好久的钱摸出来,递给妈妈。揣着那些钱,我的心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

    假期里,我和你到山里掰竹笋卖钱。在荆棘丛生的老林里,你灵活得像一只猴子,东一蹿,西一蹿,掰得总比我多。可是出了林子,你总是要把你的竹笋分一些给我,你说别人看见男孩子还没女孩子行,会笑话我。

    假期里,你总是向我问这问那,你说月亮上是不是真有一棵树,县城的街道到底有多长,中学的老师是不是很凶你说话的时候,眼睛总爱痴痴地凝视着未知的远方。

    妹妹,我知道,在你的心中有一个梦,一个只是梦想的梦。

    渐渐地,你长大了,我也进师范了。我就想,妹妹,等我毕业,一定要让你重新读书,我教你。那年,我十八岁,你十六岁。

    一百多里外有一个亲戚家开饭馆需要人手,你就去了,穿着一件姨娘送给你的改装过的花衬衣。不是新衣裳,但你依旧显得那么漂亮,我的妹妹是那么漂亮。

    才半年,亲戚的饭馆开不下去了,你又回来了。回来的你又长高了许多,又漂亮了许多。可是就在这一年发生的那件事,伤透了你的心!

    妈妈在你的枕下翻到了那封信,那是一个男孩写给你的。妈妈读过四年级,认识那些字。你在亲戚家帮忙,认识了那个男孩,你们相好了。妈妈就追问。你害臊,不承认,还顶嘴。妈妈就骂你,用最村俗的语言。还打你。你哭,和妈妈吵。妈妈气极了,更使劲地打你。那种围篱笆的干竹棍,妈妈打断了十多根。你的身上全是血印,你很疼,所有的人都疼。你气不过,就把那瓶酒喝了下去。你醉了,依旧哭,哭声像冬天的夜晚撕扯着草檐的寒风。你的哀怨像流水倾泄而来,把我和哥哥弟弟的眼睛打湿得迹迹斑斑。

    妈妈也在哭,她说她怎么会养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女儿。

    那时我真狠妈妈,天下哪有这样的残忍的母亲啊?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正是她的更年期,加上爸爸经常在外流浪,太多的苦,太多的累,她把它都发泄在了你的身上。妹妹,不知道现在你懂没懂?你理解妈妈了吗?你原谅妈妈了吗?

    我读书去了,在遥远的异地。那天,在语文课上,我收到了一封信。从北京来的信,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你给我的信。你说了你心里的苦,心里的恨。你说妈妈总是打你,骂你,叫你赶快嫁出去。你受不了了,就跑到了北京,在一个工厂做工。你说那里很苦,一天要做十四个小时。你说那里是伙食你吃不惯,比不上家乡的苞谷饭。你说你想家,想得睡不着觉。你说你没读过什么书,到了外面才发觉什么都不懂。你说你这辈子,注定好不了了。你说第一个月发工资,你给我寄来了三十块。你说,二哥,你不是给我说过北京有个天安门吗,我去了,还照了张像,一起给你寄来了。我看见,你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穿着姨娘送给你的那件花衬衣。

    那一节课是怎么完的,我不知道。我哭了,妹妹。为你而哭。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的命好苦!

    就在那天,我把你的事写成了一篇两千多字的文章,题目叫小妹去了北京,投到了上海的青春与健康杂志。文章发表后,我收到五十多封读者来信,他们都表达了对你的关怀之情。我给你回信,说,妹妹,别伤心,有那么多人关心着你。

    你说你想家,想家乡的山山水水,想我们那坐摇摇欲坠的老木屋,想那条短尾巴的小黄狗。我说妈妈也想你。提起你,妈妈就哭,她总是把你留在家里的衣服洗了又洗;过年那天,她饭也没吃,一个人偷偷地哭。她说她想你,是她对不起你。

    一九九四年九月,你回家了,从北京回来了。全家人多高兴啊。

    妹妹,你等着吧,要不了一年,我就毕业了,我要让你读书,我教你。那时候,我就有工资了,我们家就不会那样穷了。

    寒假回家,途中,我在同学家呆了一天。就是那一天,成为我一生不可饶恕的错误啊,妹妹!

    回到家里,我没看见你。你到那里去了呢?问家里人,他们说你到亲戚家玩去了。可是妹妹,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你是嫁人了啊,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这个消息对我来说胜过晴空霹雳!

    几天之后,你回娘家了,和那个年轻人。我不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还不到十八岁啊!你没有理想了吗?你要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一个幼稚的决定里了吗?我也曾对你说过,我要让你读书!你忘了吗?你不想了吗?

    没有人的时候,你坐在我面前,哭。你说你也不想,可是这是你惟一的路。哥哥刚把嫂子娶进门,家里不宽敞,爸爸妈妈只好住到了楼上。嫂子总是和你吵架,爸爸妈妈对你的态度也不好,他们说你反正是要出去的人,不如及早找个人家。爸妈请了好多人给你说媒,说了好多好多人家。那天,全家人都和你吵,爸爸就把你领到了那个姓孙的人家。那家人,给了爸爸一些彩礼,爸爸早背着你收下了。

    没有人给我说我想听的话,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在家,你留我,我就不会走。你说。

    我的心如刀铰。

    在家里,我住哪儿?你说。

    我没有叹息,只在心里流泪,那种绝望的泪。

    在我们家乡,好多女孩都是这样啊,刚到含苞欲放的十六、七岁,就匆匆地嫁人了,妹妹,想不到你也走了这条路!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妹妹,我还能说什么呢?就祝你一辈子幸福吧。

    我分到了中学教书一直到现在,生活始终风平浪静。而妹妹,你呢,我该怎么说?

    在新的家庭,也许你也曾有过短暂的幸福,但那种幸福来自于你们实在太小,你们的无知。

    你有孩子了,是个女孩。你所进入的,是一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家庭。你的公公婆婆是那种封建思想很强的、独裁的家庭统治者。你生了个女孩;而且,你的个性太强,所以,矛盾就产生了。那年轻人对你是好的,但是他是他的父亲的翻版,只要他父亲的一句话,他对你的那些甜言蜜语就会风化。渐渐的,那个家庭因为有了你而矛盾开始显露出来。婆婆常常到左邻右舍说你的坏话,你听到后找婆婆理论,婆婆就打你。公公也打你。丈夫也打你。你找我诉苦。你说这是命。你也想过抗争,可是你的孩子都要有两岁了。

    我说这是一场从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婚姻。

    离婚吧。

    你去哪儿呢?你没有孩子了,你没有家了,连筷子也没得到一双。回娘家么,会惹人笑话,而且娘家也没有住处。

    结果,你选择了打工。

    去了省城。你进工厂做工,在街上摆小摊,在大街上卖报。

    在城市里挣扎。一年后,你叫我替你存钱,三千块。

    我在心里说:妹妹,希望你能用自己的双手,重新撑起一片蔚蓝的天空!

    在省城的日子里,你很想念你的孩子,那个胖乎乎的女孩。你让我把她叫到我家,你给她打电话。你说只要想起孩子,你就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只要有认识的人从省城回来,你都要给孩子买好多东西带来。你只是想给孩子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给自己的内心一点安慰。

    妹妹,人的一生是漫长的,虽然你走了弯路,可是,还有很长一段可供你走,你要走好啊。

    后来,你有了男朋友,一个高高的、秀气的男人。你不敢跟我说,因为那个人早就有了另外一个家,你,只是他的情人。直到后来你把他带回了我们家。

    其实,我是想得通的,妹妹。一对孤身在外打工的男女,在同一个陌生的城市相遇,彼此之间都需要心灵的慰藉。也许在某一刻,就点燃了爱情的火花。祝福你,妹妹!

    那个男人离了婚,你们正式结合了,在那个遥远的城市。

    生命不只有冬的寒冽和夏的酷热,它也有春的和煦和秋的清爽。

    那个假期,我也去了省城。我混迹在一群老乡之间,感受到了生活的苦。他们搞建筑、当小贩、卖淫嫖娼、偷盗抢劫、贩卖毒品,无所不为。我曾经看见一个离我家姑娘,穿着露骨的衣服,站在桥上,勾引那些摇着蒲扇下象棋的老头子。而你,依旧在一个工厂默默做工,每月四百块。可是你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你计划着要存多少钱,然后在家乡的小镇上摆一个商店。甚至,你还计划了要在县城买一套房子。

    妹妹,我多么希望你能够驻守自己的一片天空啊。可是

    你的男人涉入了贩毒的组织。以前你并不知道,他没有给你说。和他生活在一起,你才知道了。但是你不懂。你读的书太少,你不懂毒品的危害,法律的无情。你只知道做那种事有点危险,但是赚钱快。而且,挨抓的毕竟是少数。于是,你步入了危险的火山口,魔鬼的宫殿。

    钱啊,真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刀!你做的虽然只是零星贩毒,但是在短短数月之间,你就有了好多的钱。那种钱,注定要把你引入更大的魔圈。

    妹妹,你那真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啊。常常提心吊胆,刚凑了几万块,一不小心,就被警察抓住关起来,所有的积蓄变成了泡影。然后,有人把你弄出来,你又只有为把你弄出来的人卖力。所以你必须做。周而复始。就是这样的生活,冲毁了你美丽的梦想。

    我知道后,严厉地叫你别做了,可是你说:二哥,我收不了手了!你说,上了这条船,就别想下来了,因为这是世界上最赚钱的生意,好多人都想上这条船。我说,你愿意把你的生命就这样搭在里面了吗?妹妹,你还年轻啊。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有钱就使劲的用,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没了。我说: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必须给我回来,实在不行我就养着你!你说:二哥,别说傻话,我现在又有了孩子,你养得起我吗?

    我常常给你打电话,叫你回家,你都敷衍了。我还能怎么做呢?叫公安把你抓了?我不是小说里的人物,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事;亲自去把你叫回来?你已经是大人了,不一定会跟我回家,而且,就算回了,说不定哪一天你又跑了。我曾经去过你那里,看见你们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挣钱如流水,花钱如流水。你们说,如果哪一天离开了那种生活,说不定就会闷死了,因为钱主宰了你们的一切。

    妹妹,我亲爱的妹妹,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了呢?我一向乖巧懂事的妹妹到哪里去了?我一向最听我话的妹妹到哪里去了?

    妹妹,既然是错误的开始,必然是错误的结局。你的男人嫌钱赚的不够多,就谋划着做大的了。两公斤海洛因是什么概念?五十克就是死!事情发了,你的男人入了狱。你花掉所有的积蓄,还借了几万块,把你的男人弄了出来。但是不久,还是因为那件事,他又重新进了去!法律是公正的,但对你的命运来说,却是残酷的。我能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只能仰天长叹,把眼泪咽进肚里。

    在电话里,你对我说,你没有梦想,没有未来,你在等死。

    妹妹,你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你就真的下不了那条船了吗?

    回头吧,妹妹!想想当年我们饥一顿饱一顿的情景,想想你我读书时你给我零花钱的情景,想想我们兄妹去背煤炭掰竹笋挣钱的情景,想想你十六岁还没穿过一件新衣服的情景,想想妈妈打你的情景;妹妹,那么多苦我们都吃过了,现在,还有什么过不了的坎?

    回头吧,妹妹,我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