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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砚残雨写心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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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时期,李清照的醉花阴则代表了她在词作上的最高成就。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天空里,布满了薄雾浓云,整天都是阴霾沉沉。望着兽形香炉里瑞脑香的袅袅青烟,百无聊赖、独自发愁,这漫长的一天该如何度过呢。时值重阳佳节,正是相携登高、把酒赏菊的日子,可斯人远离,幽闺萧索。玉枕孤眠、纱橱独寝,夜半秋凉袭人,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整日拥闷而坐,向晚时分才来到东篱下,举杯独酌。只有那清淡的菊香沾满衣袖。休说这良辰美景不会愁损柔肠、黯然神伤,当秋风吹卷门帘时,你就会看到,闺中之人竟比这篱边黄菊还要消瘦啊。

    这是一首重阳节怀人之作。虽然抒发的是思念情绪,但却没有出现思亲或相思之苦的词句,而是使用叙事的手法,平铺直叙,娓娓道来,既表达出了彻骨的爱恋、痴痴的思念与凄惶落寞之感,同时也显得落笔沉稳、大方高雅。正欲缓缓静流之际,然而到了收束之时,却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奇警之语、迎面而来,巧致无比、叹为观止!“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出语恰切、比喻新奇、余韵悠长、回味隽永。

    在古诗词里,以花喻人瘦损之作并不鲜见,但比较起来均不及李清照写得这般灵秀雅致,其因是:这一比喻与全词的整体氛围结合得天衣无缝:重阳、赏菊、东篱、花香、消魂、西风、人瘦,前后穿连、因果相扣,铺衬之后、水到渠成,而这样的比喻,极为切合女性的身份和情致,读之亲切感人。词的意境通过描述重阳佳节独自把酒赏菊的情景,烘托出一种凄凉寂寥的氛围,表露了词人思念丈夫的寂寞与孤苦的心境,达到了不言而喻、言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旧题元代伊世珍撰的琅嬛记记载:“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赵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正如张先自称“张三影”一般,李清照以她的“绿肥红瘦”、“新来瘦”、“人比黄花瘦”三句中的“瘦”字,而被人誉为“李三瘦”可见她喜以“瘦”字入词,并留下传诵千古之名篇佳句!

    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秋天,时任莱州守的赵明诚把年已三十八岁的李清照接至任所。至此,李清照结束了长达十四、五年的青州乡下生活。分别四载之后,夫妻二人重又团聚。在李清照自青州赴莱州途中,曾夜宿昌乐县(今山东昌乐)驿馆,并在此写下了蝶恋花?昌乐馆寄姊妹一词: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这首旅途中寄给家乡姊妹的蝶恋花,通过词人自青州赴莱州途中的所见所感,表达出她希望姊妹们眷念旧情、寄书东莱、长相联系的深情厚意。

    临别洒泪,罗衣轻沾;粉面如洗,啼痕红染。一曲阳关,咏唱四叠;一吟一叹,肝肠寸断。山重水复,峰回路转;长天孤旅,渐行渐远。秋雨潇潇,思亲难眠;灯暗幽窗,烟锁孤馆。别意何苦,心慌意乱;举杯相惜,忘记深浅。咫尺天涯,乡情依然;鸿雁传书,抚慰思念。人在东莱,难忘青州;不似蓬莱,天上人间。

    这首词的上下两片,都是在“回忆”和“现实”之间交互展开的,由远及近、时空错合、淡入淡出、两相比照,使得情感抒发波漾起伏、跌宕有致;逐次递升,愁思更浓。别意未消之时,又逢孤馆夜雨,更见其清冷凄苦,而别筵离歌不绝于耳之际,思念之情又上心头,则倍增其孤单寂寞。这首蝶恋花,笔力恣放而圆润,词语轻淡而不失婉柔,寄情显露而不乏细致。

    “四叠阳关”苏轼在论三叠歌法讲到:“旧传阳关三叠,然今世歌者,每句再叠而已。若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若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复节奏。余在密州,文勋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叠,乃知古本三叠盖如此。及在黄州,偶得乐天对酒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云:‘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一句再叠,则此句为第五声;今为第四声,则第一句不叠审矣。”由此观之,苏子所言,对词中的“四叠阳关”可资佐证。“蓬莱”传说中的仙山,此处比喻山水迢迢、难以逾越。李商隐无题诗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关于这首蝶恋花,尚有一段隐情之说历来众口不一。在赵明诚离家出仕的数年间,夫妻天各一方、两情相牵,李清照更是空对烛花、泪染娇腮;愁思萦怀、竟夕相忆,然而面对欢聚有期、执手在即的情境,她并没有表现出苦尽甘来、不胜欣喜之情,反而不惜重墨地抒写了悲戚离情,而且还写得那般难割难舍、情真意切,似乎有些茫然失措,不知何去何从,内心潜藏着一种落寞惆怅、空虚酸楚的感觉。据传,赵明诚在出守莱州期间,身边已经蓄养了歌伎舞女、侍儿姬妾了,尽管对于当时的封建官僚士大夫阶层而言,不过是附庸风雅的寻常之举,人皆为之,司空见惯,但对于挚爱钟情、多愁善感的李清照而言,一丝一毫的冷落都会使她倍感怅然与凄惶。此时此刻,她是否怀有“近乡情更怯”的心绪,我们不得而知;她是否在“足将进而趑趄”“王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更是不得而知了。不过蓄养姬妾、携妓冶游、醉卧秦楼之类的风流韵事,苏轼之辈尚可为之,赵明诚也应在所难免了。而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的几句话,不仅没有达到为赵明诚申辩、开脱之目的,反倒被有些学者斥为欲盖弥彰了。李清照记述赵明诚临终前如是说:“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分香卖履”之典,出自曹操的遗令:“余香可分为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组履卖也。”这是曹操弥留之际将身后的资财分赠与诸位侍妾,并对以后的生活予以安排和叮嘱。李清照引用此典,本欲表明夫妻二人感情专注、至死不移,声言赵明诚临终之时并没有其他女人令他念念不忘、牵肠挂肚,但还是被人疑为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李清照初到莱州时,敏感地发现居室内并无赵明诚日常喜好之物,既缺少典籍书画的墨香,也缺少钟鼎彝器的雅韵,窃以为赵明诚不攻专业、心有旁骛、移情别恋,故而提笔赋诗,其中不乏龃龉、讥讽和牢骚之意。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云:)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生平何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虚室生香有佳思。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平生何至此”两句,言说赵明诚的居室简直是陋室空堂,没有经史典籍可资研读,也没有书画古玩可供品赏,几乎到了汉末袁术(字公路)所处的困顿潦倒、山穷水尽之境地。“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两句,使用了成语“青州从事”和俗语“孔方兄”“青州从事”乃喜好饮酒的代指,而“孔方兄”则是金钱的戏称。这两句借指赵明诚终日沉湎于酒色,热衷于和美酒金钱打交道,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作诗谢绝聊闭门,虚室生香有佳思”两句,则表明了自己的志趣和向往,何惜闭门谢客、吟诗填词,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随波逐流。虚室生香的氛围里,自有佳思妙想、绝美诗词。而“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两句,则更多地含有牢骚怨恨、愁苦悲凉了。李清照竟然把自己心有灵犀的至交,冠之以“子虚乌有先生”可见原有的偶像与钟情已经渐趋淡远了。是不是正像有人所臆断的:“既然‘子不我思’,那么,我就与‘乌有先生子虚子’为伍算了”?再者,我们从李清照偶成一诗的字里行间,也可以感知到她在这一时期的心理潜变和情绪波动,一种怀旧、凄婉、失意、幽怨的复杂情愫隐约可见: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十一月,金兵灭辽之后,旋即兵分两路,挥师南下,开始了大规模的侵宋战争。金人所到之处,兵燹四起、战祸频仍,他们攻城略地、滥杀无辜,使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延续了一百六十多年的炎宋基业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穷途末路的境地,而锦绣一般的中原大地也正经受着异族铁蹄的肆意践踏与疯狂蹂躏。最终,他们于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年末,攻陷宋都汴梁城。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金兵生俘徽钦二帝。这个先败于辽,后败于金,终亡于元的多灾多难的王朝,已是天数将尽、在劫难逃了。随之,梦华之都灰飞烟灭,奇珍异宝洗劫一空,金枝玉叶零落成泥,徽钦二帝蒙尘北狩,煌煌大宋痛失千里沃野、半壁河山。同年五月,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登基承祧、改元建炎、延续大统。建炎元年由是而始,南渡逃亡由是而始,李清照的国破家毁、颠沛流离、悲惨命运亦由是而始!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当时出牧淄州的赵明诚闻听金兵进犯京师,顿时惊惶无措、四顾茫然,不知道如何处置夫妻二人多年来刻意搜求、重金相购、视若奇珍的古董文物,认为自己半生苦心经营的“金石王国”也将随之而易手。靖康二年(1127年)三月,赵明诚因奔母丧而匆匆南下金陵(今江苏南京),随后移任江宁知府。与此同时,李清照只身返回青州老家,逐一整理“归来堂”中的金石典籍,拟与赵明诚在江南重逢。除去无法携带的典籍里面的重大印本、书画里面的重复多幅、古器里面的无款识者,李清照几经取舍、精挑细选,最后还是装满了十五车。继而,她引车至东海,又连舻渡淮,再涉长江,终至建康(今江苏南京),而暂寄于青州老家、装满十余间房屋的金石典籍、名贵文物,则在金兵攻陷青州的时候被付之一炬,化为灰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