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天是三伏天的中伏,天上干干净净的只有个日头,天空在这个暑季被洗了又晒,晒了又洗,终成灰白色,跟村里娃子用的尿布似的,高高悬挂。知了也抵不住高温,竟破例低了嗓子,吴家村里边一暑蝉的嘶鸣也若有若无了,在这若有若无的知了叫中,在奋力奔跑的电扇之下,在高温造成的晕眩中,吴家村村民们大都沉沉地浸到了梦里。

    当然,吴解放是个例外。在这个小学刚刚毕业却已经十八岁的小伙子眼中,再热的天,也不能阻挡他巡视村庄的步伐。村里人都晓得,这个憨货自好容易从小学毕业之后,就俨然成了一个村里的大人物,他每天午后都会背着手在村里的大街小巷转上一圈,不管风吹日晒的,还真对不起他爹那张脸。村里好事的见了他就叫他“吴村长”他却也乐呵呵地应了,逗的全村人民合不拢嘴。只余个真村长满仓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人家是个傻子嘛!

    在高且耀眼的日头下,在低且烫脚的大地上,吴村长雄纠纠气昂昂从家里出发了。今天他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感伤,他为此审查了一下自己,终于发现了自己感伤的来源:往常他总是在出行时有一大帮子顽童随从,前呼后拥的虽说不上是浩浩荡荡,却也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甚是欢腾。今天太热,娃娃们都蔫在家里了。相较之下,吴村长当然觉得出巡不够威风,折了面子。但作为一个领导,怎么能够为了什么场面不场面的闹情绪不上班呢?责任感使吴村长还是迈着方步走出来了。

    大街上很静,吴村长为此几乎失望的要哭:没有事情,那还要他这个村长干什么?大家既然叫了他村长了,他怎么着也应该鞠躬尽瘁,排忧解难,造福一方啊!可这时候的村子沉寂之极,明显没什么事务了,更别说有“忧难”让吴村长“排解”了,即便这样,吴村长执着地坚持着他的巡视。他坚信:生活中不是缺少忧难,而是缺少发现忧难的眼珠。实在不行,吴村长就寻思是不是让大家学习一下中央文件,喊喊爱村敬业的口号也使好的。

    思索时的吴村长眉头紧蹙,双手紧紧地相握着背在后面。他的表情是严肃的,感情是深沉的,思考是认真的。可就在吴村长忧国忧民的关键时刻,他突然感到耳畔生风,头上随即被不明物体击中了。吴村长一惊之下,跃出两米多远,拳头由后拔出,护住面目,整个人曲背弯腰,含胸收腹,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要朝那飞来之物望去。别看这一跳简单,却是吴村长看了无数武打电视,挨了无数打才换回来的。以前他被人欺负时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被人瞧见大是不好意思。可自从他悟出了这一招以后,只要敌人来犯,他可以抱头缩脚,在地上滚做一团,别人再踢打,也只是踢了屁股打了背,鼻青脸肿是不会的了。

    闲言少叙。却说吴村长摆好架势,待要定睛看去,只觉得头顶有液体像毛毛虫一样蜿蜒而又坚决地爬到了额头上,吴村长大骇,心想莫非是我被砸的如此严重,已然流血了吗?战战兢兢用手抹了一看,看到的却是黄黄绿绿的一些汁水,不似鲜血。吴村长这才放下心来,去看那天上掉下的物事。

    吴村长不看则罢,一看火大。“哎呀呀——”一声怪叫便跳起老高,拉着戏腔便扯了一嗓子:“气死我也——!”那物事不是旁物,正是一条筷子长短的死鼠,由于天热,那老鼠也是死去多时的样子,鼠尸上已经开始腐烂出汁汁水水的了。吴村长头上的液体,正是发源于此处。

    吴村长大呼晦气,心想此仇不报非村长,火气由丹田直冲脑门,真个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更不细想,上前两步,不顾腥臭,毅然伸手执住鼠尾,胳膊往后一摆,再往前一送,那死鼠便轻盈地飞了起来,像一只早春的燕子一样敏捷的飞进了它飞出来的院子。那死鼠不拖泥,却带水,鼠尸后面便紧紧地缀着一串晶莹但不剔透的黄绿色水线,在阳光的照耀下,竟仿佛一条两色彩虹般。虽然转瞬即逝,但这个意外的美景还是让吴村长激动不已。

    鼠尸的飞行轨迹终结于清脆的“扑通”一声,但这个明显的入水声音并没有引起吴村长足够的注意,他仍旧不可救药地陶醉于那道美丽的弧线。直到这家院子的大门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他才略略回过神来,欲习惯性地拔脚便逃,却又想自己这次是在为村子的美好环境做贡献,自己的行为是无可指摘和光明正大的,是有利于广大阿猫阿狗生命安全的,是符合全村人民根本利益的——于是他站住了,像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下高高的旗杆一样挺拔在那里了。

    待那位近得前来,吴村长懵懵懂懂拿眼一瞄,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位不是旁人,正是村里闻名遐尔的泼妇吴青仪!

    说到吴青仪,那名声比吴解放只大不小。她长相也还可以,眉清目秀这个词还是当的起的。可她性格与长相大相迥异:因为过于泼悍,所以现在也四十岁了还和爸妈在一块儿生活。即便她爸妈,若不顺她心意,呵斥乃至打骂是家常便饭。邻人若是惹了她,那喧哗起来更是合村皆闻。别的村里训不听话的娃子一般动用狼或鬼进行恫吓,但吴家村大人只用提到“母大虫”吴青仪就够了。吴解放才十八出头,又是憨头,从小不只被人用“母大虫”吓了多少次了,自然对吴青仪畏惧更甚。眼看这位远近闻名的泼妇就要张牙舞爪的扑过来了,他一下子便慌了神,张口便又是戏文:“兀那妇人,给洒家站住!”

    吴青仪一愣,心下疑惑今天这个憨货吃什么药了,竟然对老娘无丝毫惧色,她两手叉腰,轻蔑地瞪着吴解放,心下却抑制不住好奇,想听听这憨货能说些什么。只见吴解放昂首抬头,脸上浮现出思考的神色,忽而又是一句戏文脱口而出:“这个女人不简单——”

    吴青仪一听,心下恍然这憨货是在耍弄自己,大怒之下,更不搭话,两只手直奔吴解放吴村长的头面而来,顷刻间吴解放便招架不住,大声嚎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死寂的大街上突然“哐啷哐啷”声大作,吴解放和吴青仪一愣,回过神来时身边已经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十几个大梦初醒,满脸倦容和兴奋,揉着眼角和擦着嘴角的村民。吴青仪一看来了人,精神大振,弃了吴解放就转向众人开始了她的申诉:

    “乡亲们,我吴青仪作了什么孽啊?要这么受这个憨货的欺负![人群中有人小声的说:‘憨货对上泼货,今天热闹可够看了!’]我一个老姑娘,过日子够艰难了,平时大家不拿好脸色给我也就算了,[‘不知道谁不给谁好脸色看了,她也有脸说!’一个受过吴青仪气的村妇忍不住回头跟身边的人嘀咕了一句。]谁叫我自己眼高,又想在家侍侯二老,不嫁也就不嫁了![一个小伙子喊了一句:‘老姑姑,谁不知道你对你爸妈那个好啊?’人群一阵哄笑,吴青仪脸上阴了一下。]不翻老皇历了,就今天这个事儿,大家伙给评评。[人群已经围了里外中各三层了,闻讯赶来的真村长满仓好容易挤进去问了一句:‘老妹子,今个儿是闹腾哪一出呢?’吴青仪没搭理他,接着说]我好好的在家里歇晌,这憨货不知道发什么疯,竟,竟扔了一只烂老鼠到我院子的水缸里,一缸子清凌凌的水啊![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吴青仪狠狠地剜了众人一眼]你说我该不该打他?”

    众人终于听清了是怎么回事,心里都大是痛快,说起来同情吴解放的反而居多。当时便有个不怕事的就叫了出来:“老姑姑,他脑子不清楚,啥都不知道,你看,现在他也被你打得抱头缩脚的够难堪了,你大人有大量,让他回去得了。”众人一片附和声。

    吴青仪脸色一变,怒道:“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我累了半天提满的一缸水就这么倒掉了?你这么说,那你替这憨货刷缸换水吧?”那人一听,也不言语了。

    真村长满仓咳了一声,说道:“大妹子,那眼下也没有水,不行的话,先把你那缸脏水倒了,等到放自来水了,让解放给你提一缸水得了!”

    吴青仪冷笑一声,道:“等到放自来水,那可是到明儿个早上九点了,今天下午怎么办?我家还用不用吃水了?”满仓一听也是理,想了想后道:“要不这样:你找邻里们凑合着借点水用?”人群的里三层大都是吴青仪的邻居,他们一听倒也没意见,都纷纷表示愿意借水。

    没料想吴青仪又不干了,她一脸正气地说:“邻居们又没犯错,为什么要累得他们少水用?这事是这憨货惹下的,我要他把自家的水给我担来!”

    众人相对默然,心下都觉得吴青仪太得理不饶人:吴解放家是在村子西北,而吴青仪家是在村东南,两家少说也离个三里路,从吴解放家一担一担地挑水过来,那可太为难人了。满仓也一时没了话说,吴青仪得了势,也不言语,叉着腰站在那里,看众人还又什么话说。

    这时候人群背后突然有人高声说道:“就这么办了,我给你们家挑水!”

    大家一愣,回头一看,是吴解放他爹被人叫来了。老汉三十多岁上得了吴解放,却没想到儿子是这么个活宝,自吴解放长到能走路始,吴老汉就没有过一天轻松日子,五十多岁了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人更是累得有些佝偻了。吴老汉人倒也老实,人缘极佳,这些年虽然儿子闹出不少事来,但吴老汉都委曲求全地给事主赔礼道歉,所以大伙对他还是尊敬有加的。

    吴老汉放好自行车,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他进去就先道歉:“大妹子,今天的事是解放不对,为这个老哥哥给你说对不起了,我也不多说了,这就先把缸里的脏水给你倒了去。”也不等吴青仪说话,返身便走进吴青仪家院子,众人面面相觑,只听见“哗——”的一声大响,吴老汉就又佝偻着背,手中拎着那只死鼠出来了。他也不嫌鼠尸腌臜,用手拿着就走到了吴解放身边。

    吴解放还抱头缩脚的在地下躺着,显见是吓糊涂了。吴老汉狠狠地朝这活宝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他便“嗷”一声跳了起来,用手捂着屁股直叫疼。众人“轰”一声又笑了起来。吴老汉也不搭理他,转身就走。吴解放跟着就走,两人跟事先排练过似的,旁人看了只觉奇怪。可这种场景两人不止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了,配合默契也是情理中的。

    这当儿,满仓突然拉住了吴老汉:“老哥哥你先等等。”吴老汉尽量不动声色,道:“干什么?我还急着担水呢!”满仓不说话,用手指了指吴解放头上,又指了指吴老汉手中的鼠尸。吴老汉顺着他的手一看,自己儿子头上赫然有一些黄绿色液体,跟自己手里鼠尸上的液体仿佛有些相似。他略一思索,伸手朝儿子的头上抹去。吴解放还以为爹要打自己,又要抱头缩脚,满仓赶紧拍了拍他的头,安慰他道:“别动,你爹给你擦脸呢!”他也就不动了。

    吴老汉是用左手拿的鼠尸,右手抹上了儿子脸上的液体后凑到鼻子上闻了闻,又接着把左手拿的鼠尸闻了闻,禁不住“哦”了一声,但接着也没说什么。

    众人看吴老汉这一番动作,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青仪却已经脸上挂不住了,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没吭声,气势却是馁了一些。这时众人中几个精明的已经看出端倪了。满仓对吴解放态度更亲切了,他和蔼地问到:“大侄子,你头上是什么啊?”

    吴解放挠挠头,脸上一片茫然。吴青仪更窘了,心下只盼这傻子别乱说话。可吴解放头脑还是有些清明的,他指了指吴老汉手中的死鼠,喃喃地道:“这个,这个东西砸的!”刚说完又瞟见吴青仪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啊”一声便躲到吴老汉身后,嘴里又不合时宜地冒出那句戏文:“这这个女人人不简单——”

    一片哗然。众人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吴老汉更是”嘿嘿”一笑:“是啊,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啊!”吴青仪羞极转怒,几步窜回家里“咣”地关了门。

    吴老汉用手把鼠尸往地下一掼,大声说到:“大妹子,这个我就不带走,留给你得了!”大伙都七嘴八舌地赞同道:“对,对,对,留给她再合适不过了!”

    吴解放俨然成了英雄,大家伙没口子地赞他给大伙出了气,他得意洋洋的又背起双手,挺直了腰,竟想迈起方步来。吴老汉又好笑又好气地拍了他头一下,说:“憨货,就会给我找事,走,回家收拾你!”大家更乐了,笑声扬起来撕开了中伏的死寂和郁热,飞得老高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