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的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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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村纠夫突然被窗外的鸟声所惊醒，他揉了揉惺松的眼，只见晨曦已经透过宾馆乳黄色的纱帘把整个素雅的卧室映照得十分明亮，迟了！木村抱怨了自己一下，迅速地推开盖在身上软缎鸭绒被赤脚走到地毯上。当他伸手刚抓起一件上装时，蓦地，木村似乎被人猛击似地摇晃起来，衣服无力地滑到地面，有团濡湿有墨迹在襟边剌入眼中，他痛苦地闭起双目，捶着昏胀的脑蛋又返回铺上，伸展开四肢直挺挺地躺着，眼泪在无声地汩流，盐涩的泪水从布满鱼鳞纹的眼角里渗出
如果说人的感情有时会象沸腾大海那样掀起狂涛骇浪，那么木村纠夫早已失去了能掀起波涛的青春活力，象许多老年人一样，经过八十几年岁月的冲刷后，过多的磨难使他的心早已变得疲备、麻木、迟钝和深沉，喜怒哀乐的常态大都丧失了，特别是皈依佛教以来，把往昔的记忆——那些值得怀念和悔恨的东西统统埋葬，埋葬在落叶纷纷的心田深处。他只是祈求意识和思维解脱升华时的欢渝。可是现在他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好，自己垒起的感情坚实防堤要决裂了。一种本能的畏惧和强烈的悔恨痛苦地吞噬着他，用内力、意念、理智等泥浆拌和成的堤坝在大块大块地塌落。多么痛楚的时刻，他记得，昨天他们一行由国内佛教协会组织的赴华寺院参观团在古城洛阳参拜白马寺后，乘专机飞抵这座关东小城。是主人有意识地安排，还是敦厚讷言的田春长老自己的要求，当他们一行下机乘车沿着翻滚污水的江岸，来到花团锦蔟的市心公园，迎面是一幢平面幕墙威严挺立的市府大楼。四十余岁，浑身散发激情又踌绪满志的黄纪红市长带着一帮衣冠楚楚的大小官员恭敬地握手欢迎。进入宾馆不久，还未等安顿完毕，木村纠夫就被长老唤到一间华丽的会客厅。进门，就奇异地感到室内空气肃穆疑重，主宾双方分坐二侧彼此都沉默着，许多双眼睛还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更让木村不能理解的是客厅中间长桌上竟放着一只用素洁鲜花扎成的大花圈，二条白练绸带的挽联上空无一字，旁边陈设一具精致的中国文房四宝，很明显这是为了在挽联上敬书备用的。难道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他哆嗦了一下，刚欲启口问，田春长老缓缓抬起手向他打了个稽，木村纠夫赶忙回礼走了过去。长老从身旁的茶几上递一张纸，嘱他按上面内容在挽联上抄录。木村能写一手漂亮的汉书魏碑，这是代表团中其它成员所不能的。他虔诚地接过一看，长老秀丽的笔迹是：
兴仁村殉难者英魂千古
日本佛教界访华代表团敬挽
壬午年八月十五日祭
木村纠夫的头轰的下眩晕了，整个客厅的四壁都在摇晃，血鼓鼓地直往上涌，但他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过的武士，没有被情感激乱分寸，使劲地用自己的意志控制住。从外表看，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只是苦涩地闭了闭眼，小纸条在枯瘦多绉的手臂上象瑟风中的枯叶抖擞了一阵。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谁也没有去注意这个细节。木村纠夫挽起长袖，提笔慢慢地在砚中浓墨中醮添，他尽量放松自己，随着濡笔把心情平复。可是当他刚欲挥毫展书时，又一个潮汐在心中涌起，兴仁村殉难者六个字，仿佛是无数浸在血泊里痉孪的身躯，耳边是一片愤怒的吼叫和痛苦的哀呜。他周身发冷，手抖动厉害。这时由长老带头诵颂的“阿弥陀佛”的声音四面响起，他咬了咬了咬牙屏气书写，当最后一笔收止时，整个身躯已无力瘫软在绿色的地毯上，一团浓墨随笔甩在衣襟上。
睁开眼时他已卧在自己休息的客房床上，田春长老及中国主人和同伴们都围在身边，医生也来了，冰凉的听诊器在起伏的胸脯上移动。木村连忙支撑起身合掌打稽，解释是脑震荡的后遗症老毛病又发作了，只要休息一下会了的，谢谢大家的照顾。并向长老请假，向主人致谦，明天上午到兴仁村吊唁他不能随同前往了。
其实，在人们离开后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寂和凄凉。过去大半身戎马岁月里，曾有几次被陷入生命的危险关头，甚至在苦守南洋孤鸟上，整个部队都被打散了，他孓身一人在海水中浸泡了几天，硬是用手抓着礁石缝，嘴啃着苔鲜渡过来的，也未曾有现在这样恐怖的感觉，是的，那时有一腔沸腾的热血和坚胜的信念，还有象野兽般的狠心。他当时不害怕什么，没有什么使人害怕。可是现在，难道梵灯黄经真能改变个性么？为什么这般地使人在痛悔中倍受煎熬。
夜色已经很浓，没有月光，没有星星，窗外只有庭院廊径上地灯在幽幽发光，衬映进来的是大块大块花卉树木的团团黑影，横七竖八地压在木村的床衾上，压在他已经十分沉重的心上。他闭着眼，回想白天客厅里的情景，太失措了！当时他曾用眼角飘过陪同的中国长官，那位黄市长也在其中，他并没有流露出悲怆和痛苦的神色，眼中却含有焦虑。现在静静想起来上车时隐约听见还要邀他们到什么开发区去，他懂中国话，当时就纳闷佛教徒都已超脱凡尘，为什么沿路来各地官员都热情地安排参观经济建设项目，大谈欢迎投资和引进项目的种种优惠政策。不解的是到这座城市日程表事先没有安排的，是谁提出来的？又是谁引导一行人飞抵这儿特地来悼念兴仁村的？可以推测，有曾经在此待过的老兵，是谁呢？要真那样自己的表现已给人洞察了。他急促地喘着气，同行师友的脸一个个排列过去，还是没有那怕一点点印象的人。呵，六十多个春秋了啊，罪孽！罪孽！除了罪孽还能留下什么。
昭和十三年秋，木村纠夫从日本郡野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在河北扫荡支那八路军因作战勇敢被晋升委任到满州西南战略物资重镇龙涎煤矿驻军当连级尉官，统率一个加强连队就守戎在兴仁村。兴仁村背靠绵延起伏的群山，森林葱郁，景色宜人。村落依坡而聚，面前是一片平川的田地，简易的房舍和石板埔成的街道纵横交叉，可以猜测在圣战前这儿肯定比较繁荣，每逢旬日都有山里人出来赶集。现在却是显得凄惶和冷清，为防止反日草寇，山被封锁，严禁村民进出，断了山货路村民的日子生活过得紧巴巴的，个个青黄脸皮，萎萎缩缩地一付东亚病夫的模样。这几天因临近中秋节，家家户户的烟囱不时地冒出团团青烟，街上也有些卖月饼和果实的货郎出现，门扉上有的还张贴了喜庆对联和灯缨，显得略有生气。八月十五，园月辉映，大地皎洁，全连将士早早在营房摆起筵席，邀木村和其他长官团聚一起欢庆节日。支地的中秋节日本是月见节，都意蕴田野丰收在望，花果飘香，亲朋相会，赏月饮酒，欢乐吉庆。木村纠夫不善饮酒，但经不起下属和同僚的相劝多贪了几杯，眼有些朦胧不敢再饮，就含笑谢绝端坐在上首，默默地注视着桌面上摞得很高的月饼瓜果，耳边充塞士兵们此起彼伏的家乡俚曲，曲声中透出灿烂的樱花和清清小溪，他仿佛看见头发斑白的妈妈背驮神衾在水中洗涤，又涌起邻家少女阿秀汲水时那弯腰的身躯，还有阿仓伯、阿绮婆等乡亲的熟悉的面庞有股蕴热在心中回旋，多么想念家乡泥泞的畦路和木板小屋，香溢的饭菜，吠吠的狗叫。他听见啜泣声了，猛地，他惊觉了，是自己，不！正欲寻觅，看到一个士兵醉步踉跄手掰二半块月饼在呜咽。木村纠夫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霍地站起身，抽出佩刀大声喝斥，但那个士兵似乎没有听到反而号淘大哭，嘴里唤叫亲娘整个气氛都被搅得凄凉，引发出一片抽噎声。木村光火了，狠狠地用佩刀砍下筵桌一只角，大家都被震慑住了，无数双泪眼惊恐地望着，他下令将那位士兵拉下去关禁闭，随即慷慨激昂地发表了讲话。
欢乐迅速归于死寂，思乡念亲的中秋节已被纪律整肃而显得索然悲怆，战士们都进营安息。驻地一片宁静，偶而有几声愁苦的梦呓在深秋的星空飘散，只有那团高升的明月，仍把如水的银辉泻进营房，照拂张张东洋武士蹙脸，撩拨颗颗滚烫骚动的心弦。
木村纠夫睡不好，他反复转辗，用手捂住紧闭的双眼，还是赶不了从窗口探进的月光。他想下床来，摘下挂在墙上那柄铁铮铮的戎刀，狠狠挥舞砍掉脑中的浮思杂念。但他没有这样做，作一个战地指挥官任何一点出乎常规的举动，都将威胁自己的形象。他努力让思绪平静下来，终于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突然，他被哨兵惊恐的叫喊声吵醒，得知营外有皇军士兵遭人暗杀，一下子就咆哮如雷。他大步奔出门外，只见不远的路边，惨白的月光下有二具倒毙死尸，血从刀捅的伤口里汩汩地还在向外流，寻迹搜索前面又有一具，是卧扑倒，分明是被人用铁器背击身亡。木村纠夫让人翻过身来辩认，竟是晚上因醉酒哭泣遭处罚的士兵。咦！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遇难害的？手里还抓着二半瓣的月饼！他怒视陪伴地身边显得惊慌失措的下属。
“红胡子是山里的土匪干的！”下属纷纷解释说。
一个士兵发现地上有血写的大字，急忙报告木村纠夫，木村俯身用手电照明，是一副有具名的标语：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打倒日本法西斯！”
东北抗联四纵队
他怒发冲冠再也忍不住了，在自己管辖的防区竟会遭受如此狡猾猖狂的挑衅！而潜伏在部队内一股令人不安的思乡情绪，分明会放松警惕，丧失勇气，麻痹软弱才招致眼前的的羞愧。他攥紧拳头，必须以此事变来振足皇军士气，铸成残忍勇猛坚毅的作风。这需要寻求血、火、刀光、剑影，需要野蛮的格杀、凶狠的发泄、和绝情的报复。木村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鼓起的腮邦在不仃地抖动，整个布满浓黪多毛的脸拉扯得非常狰狞恐怖。他园睁如饿狼的眼在夜空中搜捕，想勒定目标来呼啸、杀戮、践踏的对象。然而大地仿佛在嘲弄这位大和武士，在柔和淡雅的月光下，旷野寂寞宁静，秋虫的滴鸣此起彼伏，一派平和的气象，这更激起木村的忿怒。他是从来蔑视弱者，记得在军校严格的训练里，他不止一次被强而有力的同学揍得满脸乌青，全身伤痛；同样，他对比他孱弱的对方也是毫不留情，甚至倒在地上也要用大头皮靴猛踢，越是哀求越狠。他认定这才是帝国军人的必备素质。现在，在被自己用武力征服的土地上，表面的平静是假的，而脚下兵士殷殷的血才示现出强烈的仇恨，殊死的反抗！猛地，木村纠夫瞧见有一只巨大的蟹，正居高临下扬螯舞钳张扬对着他们。他定眼细看，原来是个平顶小山包子，山包左右是二排参差错落的村庄民宅，沿道的白杨树在迎风摆舞，黑影中如蟹螯毛绒
“八格牙路”木村纠夫大声吼叫，他举手前指，让在旁悚立的卫士吹响紧急集合哨。
激昂的军号划破夜空，振醒寂静的原野，月亮被吓得急速沉下，星星都躲闪在陡然升起的云层里，无数个燃烧的火炬把三更暗夜撕得粉碎，映照着一张张从熟睡中惊醒集合挺立士兵惊恐、丑陋脸上。木村拔出雪亮的指挥刀，他冷冷地巡视列队，认准昨天执行禁闭那个高丽族士兵，把他从行伍中拖出来，不由分说即举刀横劈，高丽士兵惨叫一声倒毙在血泊中。血，殷红的血将木村染得异常凶狠，也顿时感染了全体官兵，连二只勒紧的狼犬都嗷嗷直叫。
“我们昨夜遭到支那土匪的偷袭，又在自己队伍里发现可耻的逃兵，按军法刚才处置了失职的守卫战士。现在为了那些不服的支那人，我命令全连官兵，目标正前方的村庄，务必在黎明前把它夷成平地，无论男女老幼均按通匪罪统统格杀，以振我皇军军威。我命令，分左右两队全速挺进！
一场可怕的灾难发生了！
两队士兵从左右二侧包抄了正在熟睡的村庄，很快烈火从一间间茅房中腾空而起，把夜空照得一片血红。许多村民被突然来的灾难惊醒，不知就里地往外狼豕，迎接这些手无寸铁人的是一排排喷射的子弹，大批人呼拉拉地倒下去，传来阵阵惨烈的叫喊声。妇女和儿童恐怖的哭泣震天动地，有一些青年人明白什么欲奋起反抗但即被击毖，还有不少妄想逃脱屠杀向四散躲避很快被剌刀逼回或直接杀戮。木村纠夫感到无比痛快，他双手发痒，浑身冒劲，眼前的绝望呼喊激发他勇士豪气，仿佛过去接受严格武士道训练，自己站在队列中眼馋地盯着高年级学生用刀劈杀，多么渴望能跃上一试。现在脚下已摆开血肉战场，木村大喊一声，马蹄腾空向跃，他高举佩刀，朝一个迎面狂窜的人砍去，此人只嗯了声即扑倒在地又迅捷滚动，血如喷泉散射，染红了他的刀刃，也染红了他的衣袖。正在他洋洋得意觅寻下一个目标时，突然被一个年轻村民陡手夺下佩刀，要不是身旁的士兵开枪，他会狼狈拉扯下马。木村火了，他刀枪并用，一路豪戮，无数死尸在马蹄下践踏，许多还在呻吟中也似菜瓜般击碎。有一个老人胸已挨枪却抖魏魏奔过来，用手痛苦地朝他指了指，两眸射出愤怒灼人的目光，木村周身如电触般地抖动，举在半空中的刀犹豫了片刻，还是径直砍了下去，老人无声倒在地上。此时，木村纠夫感到乏力了，他从座骑上四顾，屠杀在持续进行，已经从突然激发的事变中惊醒的村民，为保全生命都在作拚死的挣扎。虽然他们无任何致命的武器，有的用棍棒或农具反抗，个别士兵被击倒。他感到这样混沌的镇压显得费劲又费时，而还不能保证意外事故的发生。此时东方天际已映出霞光，更增加漏网的可能。于是他传令命令各仃止行动，把人群往村间的山坡空地上赶。
遭受惨伤的村民在剌刀与枪托的威逼下，一群群扶老携幼被驱赶出村，除了孩子的恐吓哭声外，其他人都变得漠然。他们只是相互依偎，仿佛不是朝死神奔去，而是去参加一个庄严的聚会。
在座半焦的房子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死也不肯往外走，两名士兵正凶狠地推搡她。老人跌倒在地，又艰难地站起来，双手紧紧瓣住门框喊骂着：
“天杀的强盗！你们不得好死啊！啊—”士兵把她的手砍掉了。老人擎起血淋淋的手迎向剌刀，一梭子弹打来，她摇晃了一下扑倒在地。
天已经露出微熹，清晨灰暗的白光掠过一个个僵立在空地上穿着破碎、单薄又的还赤膊瑟缩的村民脸上显得异常地惨白。木村纠夫跨下马站在高坡上巡视，很明白，村里的多数年青男人都在刚才屠杀中首先丧了命。时间不允许再拖延了，木村纠夫命令通知士兵将机枪、火筒及所有武器，从四面八方朝这群支那愚氓扫去。
惨烈的呼叫声在暴风雨疾聚的枪弹中渐渐消失，死尸横七竖八杂堆在血泊中，有些人还在痛苦呻吟，木村纠夫亲自带着一队士兵，用剌刀残酷补戳。他用枪尖剌起个还在叫喊的孩子地向空中摔去，只听一声惨叫，雪白的脑浆和殷红的血在山石中四溅。旁边有位受伤的年轻母亲出于本能正欲挣扎起身，很快，木村纠夫给她下了地狱。
当天空升起太阳时，木村纠夫已命令士兵在焚尸扬灰了。作为剿匪的战绩，这次扫荡行动共消灭支那人一千四百五十三人，烧毁房屋六百多间，把兴仁村从满州大地上消失了。当时木村没有受到任何詈难，恰恰相反，他正是由于体现皇军威武的赫赫战功被升迁。以后的日子他驰骋在这个古老帝国广柔土地上，从华北平原的三光清剿，太行山地的铁壁合围、山东乡镇的扫荡和一直长驱直入南洋。他用战刀杀开一条血路，大和之魂处处彪彰。对于这些被占领的臣民，生命对他们又有什么价值？那时木村纠夫只要兴起，可以任意屠杀中国人、越南人、印尼人他完全成了个嗜血的豺狼，而肩上的星阶也随之增多。然而极欲骄奢必有报应，不久，他所在的兵团，在南洋的星格岛上遭到盟军的包围。饥饿、寒冷、病毒使他的士兵一批批倒毖。他每天眼睁睁看着无数个大和民族的英灵升天，有许多是朝夕相处的乡邻、同学、朋友，此时才醒悟生命的价值。直到盟军冲杀上来，完全消灭这支丧失战斗力但还殊死拚斗的队伍，只有他浸泡在海水里才躲过一劫。几天几夜的遭难，最终还是被巡逻的美军捕获。木村没有效忠自杀，他实在是无力举刀剖腹了。作为一个杀人如麻和刽子手，俘虏后担心会受到严厉的审判和报复。然而，他没有遭遇什么，相反却受到仁慈的医疗和照顾。战争结束不久，被遗返回国了。
使他心酸的是，为大日本帝国浴血奋战，拚死沙场的战士，回到自己的家乡，见到的是一片凄凉。她的老母亲冻馁死了，村里的伙伴也大多埋葬在异国土地上。木村是作为被俘遗返的，受到无数老人和乡邻的唾弃与责骂。那些时候他常常徘徊因母亲的坟冢前，在一个偶然的时机她遇见了阿秀。
已经是秋风萧瑟，落叶纷飞的季节，阿秀沿着满坡浓霜的山径迎他走来，她一身素缟，在红枫彩色的衬映下显得别样娇美。木村失去控制狂奔过去：
“阿秀—”
阿秀吃了一惊，抬起含满晶莹泪花的双眼迟疑盯看，似乎不认识了，稍微仃顿后，紧了紧驮在肩上的绳子，依然向前走去。当阿秀从他边偶侧身过去时，他痛楚地看见肩上驮着的竟是一个小孩子的死尸。孩子的头遮着白布，手和脚还软软地随阿秀的踉跄凄凉地摆动。后面有一个手拿铁锄的男人，步子更是沉重，嘴里嘟哝：“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儿子饿死了，什么世道啊！”孩子、男人木村明白了。从这一刻起，他终于感到一切都丧失了。他让自己的心和饿死的孩子样，深深埋藏起来。
木村纠夫迈进钟鼓瑟响的寺院脱离尘世，一晃已入垂暮之年。
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恐惧，想方设法排除这突然袭来的浪汐，他觉得过去的一切让他过去吧，因为在当时战争厄运下面，世界是一片混沌，遭受磨难这也许是在动难逃，无数在炮火中飘散的冤魂，都是暝暝苍天所定，木村是按神的指意行动实施的罪愆，宽恕，才能释怀。想到这儿，他的心豁然轻松，口里默默诵念“严华经“，在佛光弥照中渐渐入睡。
现实，无情的现实又随着晨曦一起映入他的心田，还能回避吗？木村纠夫清晰听到宾馆花径同伴们相互招呼，二辆接待车在大门外轻轻转动又稳稳刹住的声音，长老和同伴在中国主人的陪同下都要去超度自己的蛮横而遭难的一千多无辜的亡魂。作为始作俑刽子手，难道自己不应有反责之心吗？难道在不记前怨宽宏大度的中国人面前无丝毫认罪的态度吗？木村纠夫越想越感到脊背阵阵寒彻，他猛地起床，把头探出窗外：
“等我一下！”
正在登车的长老和同样们都有吃惊回望。
“木村先生，身体不好，请休息吧！”中国主人关切地劝阻。
木村纠夫用手连连表示自己身体已没有什么，要执意去悼念的意思，迅速穿好衣服奔跑下去。
阳光穿过晨雾晒落在青葱的原野上，到处都充满生机，二辆日本进口的丰田客车平稳地朝前行驶。木村纠夫双手扶住一个硕大的花圈，双眼凝视，而那颗心早已荦绕在兴仁村受难者的纪念碑上。
呵！毕竟是迟了
木村纠夫突然被窗外的鸟声所惊醒，他揉了揉惺松的眼，只见晨曦已经透过宾馆乳黄色的纱帘把整个素雅的卧室映照得十分明亮，迟了！木村抱怨了自己一下，迅速地推开盖在身上软缎鸭绒被赤脚走到地毯上。当他伸手刚抓起一件上装时，蓦地，木村似乎被人猛击似地摇晃起来，衣服无力地滑到地面，有团濡湿有墨迹在襟边剌入眼中，他痛苦地闭起双目，捶着昏胀的脑蛋又返回铺上，伸展开四肢直挺挺地躺着，眼泪在无声地汩流，盐涩的泪水从布满鱼鳞纹的眼角里渗出
如果说人的感情有时会象沸腾大海那样掀起狂涛骇浪，那么木村纠夫早已失去了能掀起波涛的青春活力，象许多老年人一样，经过八十几年岁月的冲刷后，过多的磨难使他的心早已变得疲备、麻木、迟钝和深沉，喜怒哀乐的常态大都丧失了，特别是皈依佛教以来，把往昔的记忆——那些值得怀念和悔恨的东西统统埋葬，埋葬在落叶纷纷的心田深处。他只是祈求意识和思维解脱升华时的欢渝。可是现在他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好，自己垒起的感情坚实防堤要决裂了。一种本能的畏惧和强烈的悔恨痛苦地吞噬着他，用内力、意念、理智等泥浆拌和成的堤坝在大块大块地塌落。多么痛楚的时刻，他记得，昨天他们一行由国内佛教协会组织的赴华寺院参观团在古城洛阳参拜白马寺后，乘专机飞抵这座关东小城。是主人有意识地安排，还是敦厚讷言的田春长老自己的要求，当他们一行下机乘车沿着翻滚污水的江岸，来到花团锦蔟的市心公园，迎面是一幢平面幕墙威严挺立的市府大楼。四十余岁，浑身散发激情又踌绪满志的黄纪红市长带着一帮衣冠楚楚的大小官员恭敬地握手欢迎。进入宾馆不久，还未等安顿完毕，木村纠夫就被长老唤到一间华丽的会客厅。进门，就奇异地感到室内空气肃穆疑重，主宾双方分坐二侧彼此都沉默着，许多双眼睛还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更让木村不能理解的是客厅中间长桌上竟放着一只用素洁鲜花扎成的大花圈，二条白练绸带的挽联上空无一字，旁边陈设一具精致的中国文房四宝，很明显这是为了在挽联上敬书备用的。难道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他哆嗦了一下，刚欲启口问，田春长老缓缓抬起手向他打了个稽，木村纠夫赶忙回礼走了过去。长老从身旁的茶几上递一张纸，嘱他按上面内容在挽联上抄录。木村能写一手漂亮的汉书魏碑，这是代表团中其它成员所不能的。他虔诚地接过一看，长老秀丽的笔迹是：
兴仁村殉难者英魂千古
日本佛教界访华代表团敬挽
壬午年八月十五日祭
木村纠夫的头轰的下眩晕了，整个客厅的四壁都在摇晃，血鼓鼓地直往上涌，但他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过的武士，没有被情感激乱分寸，使劲地用自己的意志控制住。从外表看，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只是苦涩地闭了闭眼，小纸条在枯瘦多绉的手臂上象瑟风中的枯叶抖擞了一阵。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谁也没有去注意这个细节。木村纠夫挽起长袖，提笔慢慢地在砚中浓墨中醮添，他尽量放松自己，随着濡笔把心情平复。可是当他刚欲挥毫展书时，又一个潮汐在心中涌起，兴仁村殉难者六个字，仿佛是无数浸在血泊里痉孪的身躯，耳边是一片愤怒的吼叫和痛苦的哀呜。他周身发冷，手抖动厉害。这时由长老带头诵颂的“阿弥陀佛”的声音四面响起，他咬了咬了咬牙屏气书写，当最后一笔收止时，整个身躯已无力瘫软在绿色的地毯上，一团浓墨随笔甩在衣襟上。
睁开眼时他已卧在自己休息的客房床上，田春长老及中国主人和同伴们都围在身边，医生也来了，冰凉的听诊器在起伏的胸脯上移动。木村连忙支撑起身合掌打稽，解释是脑震荡的后遗症老毛病又发作了，只要休息一下会了的，谢谢大家的照顾。并向长老请假，向主人致谦，明天上午到兴仁村吊唁他不能随同前往了。
其实，在人们离开后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寂和凄凉。过去大半身戎马岁月里，曾有几次被陷入生命的危险关头，甚至在苦守南洋孤鸟上，整个部队都被打散了，他孓身一人在海水中浸泡了几天，硬是用手抓着礁石缝，嘴啃着苔鲜渡过来的，也未曾有现在这样恐怖的感觉，是的，那时有一腔沸腾的热血和坚胜的信念，还有象野兽般的狠心。他当时不害怕什么，没有什么使人害怕。可是现在，难道梵灯黄经真能改变个性么？为什么这般地使人在痛悔中倍受煎熬。
夜色已经很浓，没有月光，没有星星，窗外只有庭院廊径上地灯在幽幽发光，衬映进来的是大块大块花卉树木的团团黑影，横七竖八地压在木村的床衾上，压在他已经十分沉重的心上。他闭着眼，回想白天客厅里的情景，太失措了！当时他曾用眼角飘过陪同的中国长官，那位黄市长也在其中，他并没有流露出悲怆和痛苦的神色，眼中却含有焦虑。现在静静想起来上车时隐约听见还要邀他们到什么开发区去，他懂中国话，当时就纳闷佛教徒都已超脱凡尘，为什么沿路来各地官员都热情地安排参观经济建设项目，大谈欢迎投资和引进项目的种种优惠政策。不解的是到这座城市日程表事先没有安排的，是谁提出来的？又是谁引导一行人飞抵这儿特地来悼念兴仁村的？可以推测，有曾经在此待过的老兵，是谁呢？要真那样自己的表现已给人洞察了。他急促地喘着气，同行师友的脸一个个排列过去，还是没有那怕一点点印象的人。呵，六十多个春秋了啊，罪孽！罪孽！除了罪孽还能留下什么。
昭和十三年秋，木村纠夫从日本郡野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在河北扫荡支那八路军因作战勇敢被晋升委任到满州西南战略物资重镇龙涎煤矿驻军当连级尉官，统率一个加强连队就守戎在兴仁村。兴仁村背靠绵延起伏的群山，森林葱郁，景色宜人。村落依坡而聚，面前是一片平川的田地，简易的房舍和石板埔成的街道纵横交叉，可以猜测在圣战前这儿肯定比较繁荣，每逢旬日都有山里人出来赶集。现在却是显得凄惶和冷清，为防止反日草寇，山被封锁，严禁村民进出，断了山货路村民的日子生活过得紧巴巴的，个个青黄脸皮，萎萎缩缩地一付东亚病夫的模样。这几天因临近中秋节，家家户户的烟囱不时地冒出团团青烟，街上也有些卖月饼和果实的货郎出现，门扉上有的还张贴了喜庆对联和灯缨，显得略有生气。八月十五，园月辉映，大地皎洁，全连将士早早在营房摆起筵席，邀木村和其他长官团聚一起欢庆节日。支地的中秋节日本是月见节，都意蕴田野丰收在望，花果飘香，亲朋相会，赏月饮酒，欢乐吉庆。木村纠夫不善饮酒，但经不起下属和同僚的相劝多贪了几杯，眼有些朦胧不敢再饮，就含笑谢绝端坐在上首，默默地注视着桌面上摞得很高的月饼瓜果，耳边充塞士兵们此起彼伏的家乡俚曲，曲声中透出灿烂的樱花和清清小溪，他仿佛看见头发斑白的妈妈背驮神衾在水中洗涤，又涌起邻家少女阿秀汲水时那弯腰的身躯，还有阿仓伯、阿绮婆等乡亲的熟悉的面庞有股蕴热在心中回旋，多么想念家乡泥泞的畦路和木板小屋，香溢的饭菜，吠吠的狗叫。他听见啜泣声了，猛地，他惊觉了，是自己，不！正欲寻觅，看到一个士兵醉步踉跄手掰二半块月饼在呜咽。木村纠夫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霍地站起身，抽出佩刀大声喝斥，但那个士兵似乎没有听到反而号淘大哭，嘴里唤叫亲娘整个气氛都被搅得凄凉，引发出一片抽噎声。木村光火了，狠狠地用佩刀砍下筵桌一只角，大家都被震慑住了，无数双泪眼惊恐地望着，他下令将那位士兵拉下去关禁闭，随即慷慨激昂地发表了讲话。
欢乐迅速归于死寂，思乡念亲的中秋节已被纪律整肃而显得索然悲怆，战士们都进营安息。驻地一片宁静，偶而有几声愁苦的梦呓在深秋的星空飘散，只有那团高升的明月，仍把如水的银辉泻进营房，照拂张张东洋武士蹙脸，撩拨颗颗滚烫骚动的心弦。
木村纠夫睡不好，他反复转辗，用手捂住紧闭的双眼，还是赶不了从窗口探进的月光。他想下床来，摘下挂在墙上那柄铁铮铮的戎刀，狠狠挥舞砍掉脑中的浮思杂念。但他没有这样做，作一个战地指挥官任何一点出乎常规的举动，都将威胁自己的形象。他努力让思绪平静下来，终于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突然，他被哨兵惊恐的叫喊声吵醒，得知营外有皇军士兵遭人暗杀，一下子就咆哮如雷。他大步奔出门外，只见不远的路边，惨白的月光下有二具倒毙死尸，血从刀捅的伤口里汩汩地还在向外流，寻迹搜索前面又有一具，是卧扑倒，分明是被人用铁器背击身亡。木村纠夫让人翻过身来辩认，竟是晚上因醉酒哭泣遭处罚的士兵。咦！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遇难害的？手里还抓着二半瓣的月饼！他怒视陪伴地身边显得惊慌失措的下属。
“红胡子是山里的土匪干的！”下属纷纷解释说。
一个士兵发现地上有血写的大字，急忙报告木村纠夫，木村俯身用手电照明，是一副有具名的标语：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打倒日本法西斯！”
东北抗联四纵队
他怒发冲冠再也忍不住了，在自己管辖的防区竟会遭受如此狡猾猖狂的挑衅！而潜伏在部队内一股令人不安的思乡情绪，分明会放松警惕，丧失勇气，麻痹软弱才招致眼前的的羞愧。他攥紧拳头，必须以此事变来振足皇军士气，铸成残忍勇猛坚毅的作风。这需要寻求血、火、刀光、剑影，需要野蛮的格杀、凶狠的发泄、和绝情的报复。木村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鼓起的腮邦在不仃地抖动，整个布满浓黪多毛的脸拉扯得非常狰狞恐怖。他园睁如饿狼的眼在夜空中搜捕，想勒定目标来呼啸、杀戮、践踏的对象。然而大地仿佛在嘲弄这位大和武士，在柔和淡雅的月光下，旷野寂寞宁静，秋虫的滴鸣此起彼伏，一派平和的气象，这更激起木村的忿怒。他是从来蔑视弱者，记得在军校严格的训练里，他不止一次被强而有力的同学揍得满脸乌青，全身伤痛；同样，他对比他孱弱的对方也是毫不留情，甚至倒在地上也要用大头皮靴猛踢，越是哀求越狠。他认定这才是帝国军人的必备素质。现在，在被自己用武力征服的土地上，表面的平静是假的，而脚下兵士殷殷的血才示现出强烈的仇恨，殊死的反抗！猛地，木村纠夫瞧见有一只巨大的蟹，正居高临下扬螯舞钳张扬对着他们。他定眼细看，原来是个平顶小山包子，山包左右是二排参差错落的村庄民宅，沿道的白杨树在迎风摆舞，黑影中如蟹螯毛绒
“八格牙路”木村纠夫大声吼叫，他举手前指，让在旁悚立的卫士吹响紧急集合哨。
激昂的军号划破夜空，振醒寂静的原野，月亮被吓得急速沉下，星星都躲闪在陡然升起的云层里，无数个燃烧的火炬把三更暗夜撕得粉碎，映照着一张张从熟睡中惊醒集合挺立士兵惊恐、丑陋脸上。木村拔出雪亮的指挥刀，他冷冷地巡视列队，认准昨天执行禁闭那个高丽族士兵，把他从行伍中拖出来，不由分说即举刀横劈，高丽士兵惨叫一声倒毙在血泊中。血，殷红的血将木村染得异常凶狠，也顿时感染了全体官兵，连二只勒紧的狼犬都嗷嗷直叫。
“我们昨夜遭到支那土匪的偷袭，又在自己队伍里发现可耻的逃兵，按军法刚才处置了失职的守卫战士。现在为了那些不服的支那人，我命令全连官兵，目标正前方的村庄，务必在黎明前把它夷成平地，无论男女老幼均按通匪罪统统格杀，以振我皇军军威。我命令，分左右两队全速挺进！
一场可怕的灾难发生了！
两队士兵从左右二侧包抄了正在熟睡的村庄，很快烈火从一间间茅房中腾空而起，把夜空照得一片血红。许多村民被突然来的灾难惊醒，不知就里地往外狼豕，迎接这些手无寸铁人的是一排排喷射的子弹，大批人呼拉拉地倒下去，传来阵阵惨烈的叫喊声。妇女和儿童恐怖的哭泣震天动地，有一些青年人明白什么欲奋起反抗但即被击毖，还有不少妄想逃脱屠杀向四散躲避很快被剌刀逼回或直接杀戮。木村纠夫感到无比痛快，他双手发痒，浑身冒劲，眼前的绝望呼喊激发他勇士豪气，仿佛过去接受严格武士道训练，自己站在队列中眼馋地盯着高年级学生用刀劈杀，多么渴望能跃上一试。现在脚下已摆开血肉战场，木村大喊一声，马蹄腾空向跃，他高举佩刀，朝一个迎面狂窜的人砍去，此人只嗯了声即扑倒在地又迅捷滚动，血如喷泉散射，染红了他的刀刃，也染红了他的衣袖。正在他洋洋得意觅寻下一个目标时，突然被一个年轻村民陡手夺下佩刀，要不是身旁的士兵开枪，他会狼狈拉扯下马。木村火了，他刀枪并用，一路豪戮，无数死尸在马蹄下践踏，许多还在呻吟中也似菜瓜般击碎。有一个老人胸已挨枪却抖魏魏奔过来，用手痛苦地朝他指了指，两眸射出愤怒灼人的目光，木村周身如电触般地抖动，举在半空中的刀犹豫了片刻，还是径直砍了下去，老人无声倒在地上。此时，木村纠夫感到乏力了，他从座骑上四顾，屠杀在持续进行，已经从突然激发的事变中惊醒的村民，为保全生命都在作拚死的挣扎。虽然他们无任何致命的武器，有的用棍棒或农具反抗，个别士兵被击倒。他感到这样混沌的镇压显得费劲又费时，而还不能保证意外事故的发生。此时东方天际已映出霞光，更增加漏网的可能。于是他传令命令各仃止行动，把人群往村间的山坡空地上赶。
遭受惨伤的村民在剌刀与枪托的威逼下，一群群扶老携幼被驱赶出村，除了孩子的恐吓哭声外，其他人都变得漠然。他们只是相互依偎，仿佛不是朝死神奔去，而是去参加一个庄严的聚会。
在座半焦的房子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死也不肯往外走，两名士兵正凶狠地推搡她。老人跌倒在地，又艰难地站起来，双手紧紧瓣住门框喊骂着：
“天杀的强盗！你们不得好死啊！啊—”士兵把她的手砍掉了。老人擎起血淋淋的手迎向剌刀，一梭子弹打来，她摇晃了一下扑倒在地。
天已经露出微熹，清晨灰暗的白光掠过一个个僵立在空地上穿着破碎、单薄又的还赤膊瑟缩的村民脸上显得异常地惨白。木村纠夫跨下马站在高坡上巡视，很明白，村里的多数年青男人都在刚才屠杀中首先丧了命。时间不允许再拖延了，木村纠夫命令通知士兵将机枪、火筒及所有武器，从四面八方朝这群支那愚氓扫去。
惨烈的呼叫声在暴风雨疾聚的枪弹中渐渐消失，死尸横七竖八杂堆在血泊中，有些人还在痛苦呻吟，木村纠夫亲自带着一队士兵，用剌刀残酷补戳。他用枪尖剌起个还在叫喊的孩子地向空中摔去，只听一声惨叫，雪白的脑浆和殷红的血在山石中四溅。旁边有位受伤的年轻母亲出于本能正欲挣扎起身，很快，木村纠夫给她下了地狱。
当天空升起太阳时，木村纠夫已命令士兵在焚尸扬灰了。作为剿匪的战绩，这次扫荡行动共消灭支那人一千四百五十三人，烧毁房屋六百多间，把兴仁村从满州大地上消失了。当时木村没有受到任何詈难，恰恰相反，他正是由于体现皇军威武的赫赫战功被升迁。以后的日子他驰骋在这个古老帝国广柔土地上，从华北平原的三光清剿，太行山地的铁壁合围、山东乡镇的扫荡和一直长驱直入南洋。他用战刀杀开一条血路，大和之魂处处彪彰。对于这些被占领的臣民，生命对他们又有什么价值？那时木村纠夫只要兴起，可以任意屠杀中国人、越南人、印尼人他完全成了个嗜血的豺狼，而肩上的星阶也随之增多。然而极欲骄奢必有报应，不久，他所在的兵团，在南洋的星格岛上遭到盟军的包围。饥饿、寒冷、病毒使他的士兵一批批倒毖。他每天眼睁睁看着无数个大和民族的英灵升天，有许多是朝夕相处的乡邻、同学、朋友，此时才醒悟生命的价值。直到盟军冲杀上来，完全消灭这支丧失战斗力但还殊死拚斗的队伍，只有他浸泡在海水里才躲过一劫。几天几夜的遭难，最终还是被巡逻的美军捕获。木村没有效忠自杀，他实在是无力举刀剖腹了。作为一个杀人如麻和刽子手，俘虏后担心会受到严厉的审判和报复。然而，他没有遭遇什么，相反却受到仁慈的医疗和照顾。战争结束不久，被遗返回国了。
使他心酸的是，为大日本帝国浴血奋战，拚死沙场的战士，回到自己的家乡，见到的是一片凄凉。她的老母亲冻馁死了，村里的伙伴也大多埋葬在异国土地上。木村是作为被俘遗返的，受到无数老人和乡邻的唾弃与责骂。那些时候他常常徘徊因母亲的坟冢前，在一个偶然的时机她遇见了阿秀。
已经是秋风萧瑟，落叶纷飞的季节，阿秀沿着满坡浓霜的山径迎他走来，她一身素缟，在红枫彩色的衬映下显得别样娇美。木村失去控制狂奔过去：
“阿秀—”
阿秀吃了一惊，抬起含满晶莹泪花的双眼迟疑盯看，似乎不认识了，稍微仃顿后，紧了紧驮在肩上的绳子，依然向前走去。当阿秀从他边偶侧身过去时，他痛楚地看见肩上驮着的竟是一个小孩子的死尸。孩子的头遮着白布，手和脚还软软地随阿秀的踉跄凄凉地摆动。后面有一个手拿铁锄的男人，步子更是沉重，嘴里嘟哝：“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儿子饿死了，什么世道啊！”孩子、男人木村明白了。从这一刻起，他终于感到一切都丧失了。他让自己的心和饿死的孩子样，深深埋藏起来。
木村纠夫迈进钟鼓瑟响的寺院脱离尘世，一晃已入垂暮之年。
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恐惧，想方设法排除这突然袭来的浪汐，他觉得过去的一切让他过去吧，因为在当时战争厄运下面，世界是一片混沌，遭受磨难这也许是在动难逃，无数在炮火中飘散的冤魂，都是暝暝苍天所定，木村是按神的指意行动实施的罪愆，宽恕，才能释怀。想到这儿，他的心豁然轻松，口里默默诵念“严华经“，在佛光弥照中渐渐入睡。
现实，无情的现实又随着晨曦一起映入他的心田，还能回避吗？木村纠夫清晰听到宾馆花径同伴们相互招呼，二辆接待车在大门外轻轻转动又稳稳刹住的声音，长老和同伴在中国主人的陪同下都要去超度自己的蛮横而遭难的一千多无辜的亡魂。作为始作俑刽子手，难道自己不应有反责之心吗？难道在不记前怨宽宏大度的中国人面前无丝毫认罪的态度吗？木村纠夫越想越感到脊背阵阵寒彻，他猛地起床，把头探出窗外：
“等我一下！”
正在登车的长老和同样们都有吃惊回望。
“木村先生，身体不好，请休息吧！”中国主人关切地劝阻。
木村纠夫用手连连表示自己身体已没有什么，要执意去悼念的意思，迅速穿好衣服奔跑下去。
阳光穿过晨雾晒落在青葱的原野上，到处都充满生机，二辆日本进口的丰田客车平稳地朝前行驶。木村纠夫双手扶住一个硕大的花圈，双眼凝视，而那颗心早已荦绕在兴仁村受难者的纪念碑上。
呵！毕竟是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