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火车轰轰隆隆地开始减速,做好进站前最后的准备,许多人也沉不住气了,收拾好东西站互车厢连接处。我没动。由于经常出差,我知道轻装前进的好处,这次探亲也不例外。要知道,现在全国都在卖同样的商品,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称为特产的东西值得从南带到北了。交通的便捷更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无限缩短,象我这样远离家乡的人也不再被称为游子,更象这城市的一个过客,每次来去匆忙,来时会扰动身边的人微微起些涟漪,去了,立即恢复平静。

    当火车停下的一两秒钟,我还是有点心潮起伏,人都说近乡情更怯,我想是有道理的。不是我矫情,一想起两年前的那一次探亲,天天被一帮同学东拉西扯地喝酒,我的头就会条件反射似的疼起来。这也是我老婆死活不肯和我一起回来的理由,她说:“你那些同学的媳妇喝起酒来和喝凉水似的,我可不回去给你现眼去。”听听,她说的多好听,其实我知道她更隐蔽的心理是能和我家人少相处就少相处,用她那大学讲师的话说,我们一家人除了我全是小市民——俗。

    在走下火车的刹那,我决定先安安静静地在家呆两天,好好陪爸妈说说话,这些年的探亲实际上是在探同学、探酒桌,虽然老人不说什么,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等与爸妈的话说够了,再给那些同学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出租车一驶进小区,我就看见爸妈一人坐一个小马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所有进出的车辆。不用说,他们正在等我,我的眼睛忍不住热了,赶紧让司机师傅停车。两位老人虽然盼了一上午,可车由慢到停的过程中,还是先惊奇、后期待、再惊喜地上演了表情三步曲,我想自己的心可真硬,看来没有一个子女对父母的关心能抵得上父母对子女的牵挂,虽然大多数子女比父母更善于用语言掩饰自己心意的不足。

    可能是分开的时间太长,餐桌上的气氛有点沉闷,爸妈几次欲言又止,估计是又想说弟弟、弟媳平日的不是,因为我刚回来,怕我心烦才强忍着。我想起弟弟的孩子,小家伙要在气氛就不会这么沉闷,于是对妈说:“妈,晚上叫弟弟一家过来吃吧?我都不知道孩子长多高了,也没敢买衣服。”

    妈看爸一眼,脸上有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高兴地说:“就是,回来是得大家都见见,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坐坐,不然人家又说你瞧不起弟弟。你也知道,小红的事儿有点多。”

    小红是弟弟的媳妇,是我老婆评价我家时我唯一认同的典型的小市民,平时对两位老人爱理不理,对我们两口却热情得很。“其实老二昨天打电话时我就告诉他你要回来了,亲兄弟,讲究还那么多,非得三请四叫才来。一定是那个不让他回来。”爸不让妈打电话。他对小红没好气,一直背地里叫她“那个”

    我劝爸:“算了,还是让我妈打电话吧,我回来能呆几天,平时还不是他们照顾你们。关系弄得太僵了,老二也为难。”

    妈很赞同我的话:“也就是你说说他,我怎么说他都不听。”

    我把预备临走时给妈的钱提前递给妈,让她晚上多添几个菜。推让了几下妈还是收下了,有时这种母子间的客气让我有一种生疏感,当年我向父母伸手时从来都是一副债主嘴脸。

    由于我的同学们在这座城市里很有几个混出了些名堂,所以弟弟一直以我为骄傲,和我那几个同学联系得比我还勤。晚饭后我接连接到了好几个同学的电话,答应了同样多的饭局。一问,果然是弟弟告诉他们我回来了。可我一直没有接到阿黄的电话,弟弟说忘了通知他。我不信,弟弟一向知道我和阿黄是最好的同学,怎么偏偏忘了他?

    妈一个劲地催弟弟一家快走,好让我早点休息,说我明天还有事呢。我说:“忙什么,正好一家人说会儿话。明天也就是吃饭,算个什么事。”

    “随你吧。这回你媳妇也没跟回来,又不让告诉别人。我和你爸中午一直担心,还以为你出啥事了。这多好,热热闹闹地,也象回家的样儿。”原来中午老人是为我担心呢。我赶紧道歉:“我是觉得这几回回来,都没好好陪过你们,这回要陪你们说够了话再见别人。”

    “只要你平平安安地,我和你爸就高兴。你回来越忙,说明你在外面干的越好,别人才这么愿意和你在一起。现在的社会,不都这样吗?就说你最好的那个同学阿黄”妈明显地一顿,我发现弟弟的脸色也不太对,本想问问他怎么回事,可第一天回来,又当着弟媳妇的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阿黄是我们这座城市重点中学的老师,虽然没有从政,在一帮当官的同学面前却总是慷慨激昂,大有无冕之王的风度,难道他出了什么事?我知道再问弟弟也问不出名堂不,心想干脆等明天自然就知道答案了。有烦心的事统统明天再烦去,今天先睡个安稳觉再说。

    酒桌上我自然是主要目标,如果不是阿黄替我挡了几杯,非得现场直播不可。在送我回家的路上,阿黄一直默默扶持着我,我想问问他的近况,又一从何说起。中学时两个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情景好象还是昨天的事,现在却和最好的同学相对无言,不能不让人感叹时间和环境对人的盘剥。我想起中学时两人半夜买馄饨的事:“阿黄,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咱们两个人才一块钱,只够买一碗混饨。”

    阿黄笑:“那时你可比现在笨,打赌打输了,就老老实实看我一个人喝完。”

    “可不是,要是现在,怎么也得抢过来喝半碗。”

    “说起来你回来这么多趟,我一直都和他们蹭吃蹭喝,这回我一定要自己请你一回。”

    我见阿黄又要钻牛角尖,赶紧对他说:“你傻呀,他们都是单位的头头脑脑,吃了饭自己签字就报销了,你找谁报去。只要咱们见上面,感情到就行了,现在谁还在乎一顿饭。”

    阿黄又说:“他们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明天无论如何我都要请你。”看他这么倔,我也没好气,自己好心为他着想他不领情不说,话里隐约还有我瞧不起他的意思。同学在一起,并非全为互相利用,主要是人都需要有些可以放浪形骸的对象,那还有谁能比这群知道你身上每根汗毛粗细的人更合适呢?要是这些人中间也开始出现猜忌,还不如在家里多想想怎么向上爬来得实在。

    被电话铃吵醒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九点了,我的头就象炸了似地疼。电话是我那当地税局局长的同学打来的:“扯蛋,”他冲我喊:“你昨天和阿黄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不就是怀怀旧。后来他非要请我吃饭,我没同意。”

    “我说他一大早打电话来,非得让我把今晚买单的权利让给他,又是瞧不起他了,又是拿他当外人了,嘟嘟了一大堆。你不知道,这也就是你回来了,不然我们真不愿意答理他。”

    “都是同学,何必呢。”

    “同学,他哪儿把我们当同学?平日从不联系不说,还到处和人说我们这个贪赃多少、那个枉法几桩。谁要是请客带上他,就象马上要拉他下水一样。他老婆那人更是也好,吃他狗日的,多少年没见他请过客。”

    这个阿黄,看来还没改文人口轻的毛病,说话没深没浅惹毛了老同学。我虽然也气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还是赶紧对局长大人说:“你千万和其他人说,一个老师有几个工资,点菜时一定要手下留情。等明天吃你这个官老爷的时候再好好下刀吧。”

    “知道了,好象只有你一个人是他亲同学似的。”

    我被亲同学这个新鲜提法逗乐了:“你忘了那句话,亲戚要好远的香,邻居要好高打墙。”局长大人不得不赞同我的观点。

    站在地税局长订好的酒店前,阿黄的步伐明显迟疑了一下,看来这里的消费水准他是知道的,不知他带的钱够不够,可能自己心里也在打鼓。我拉他一起上楼,心想如果钱太多的话干脆自己请自己得了。

    好在其他几位同学确实手下留情,都说昨天吃顶着了,今天好好吃吃素。地税局长更是强烈要求喝本地产的高度酒,说是要看我还记不记得家乡水。我见全部酒菜也就是三四百块钱的事,就放心地与他们拚起酒来,忍不住放出大话:“酒是什么?不就是水吗?稀里晃荡的,喝。”可惜语言总比行动容易,连怎么回的家我都不知道。

    再睁眼,只见妈正在推我,告诉我阿黄的媳妇来了。我是和她见过几面,可她这么早来做什么?一边想,一边第一时间站到阿黄媳妇面前。

    她好象要赶时间,一见面就急煎煎地说:“昨天簿酒素菜的,也没招待好你。”

    “哪里,让你们破费了。”我嘴里客气着。

    谁知阿黄媳妇马上接口说:“对我们来说的确是破费。”我的头嗡地一声大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而她也不想让我反应过来,自顾自地说开了:“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就下岗了,全家现在都指着阿黄那点死工资。你们觉得一顿饭三四百块钱挺便宜,对我们就是全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

    原来她怪阿黄请客,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了。难怪地税局长对她避而不谈、阿黄昨晚那么迟疑,我边想边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她,心想看你究竟怎么接这个钱。果然,她的脸红了,话却没停:“不,我不是来这儿和你要钱的。我知道你和阿黄是最好的朋友,这些同学中只有你真正瞧得起他。可你知道吗?每次阿黄和你们吃完饭回家,都要伤心,觉得自己窝囊,没出息。这回他无论如何要请你吃饭,我想请就请了,三四百块钱,紧紧也就有了,让他在同学面前直一回腰。可昨天阿黄回家倒哭了,说这些同学都瞧不起他这个穷教师,那么大的一个饭店,居然连四百块钱都没花上就吃了一顿饭,是可怜他”

    我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连阿黄媳妇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只觉得自己举着钱的手臂很累,不知该伸出还是收回,耳边久久响着阿黄媳妇的叹息:“下次你们不要再找阿黄了,他和你们玩不起。”

    我发现这已经不再是我的城市,虽然我在这里长大,却不再了解这里的人。我告诉妈,我想提前结束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