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栋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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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住进h栋303时,究竟是第几任住户了,我也弄不清楚。据说第一家住户住进时,楼房尚未竣工,脚手架还在墙外,荒树林一样立着,一批刚刚农转非的职工强行住进。那年,我家摆了几场酒席,与喝的不知今夕何夕的小头头们,签下煤矿农协工的协议,从此,我离开了蛛网腾空的老屋,走进了让我犹犹豫豫的煤矿,也住进了h栋,房号303。

    h栋303是小套住房,一室一厅一厨房,还有一个我很喜欢的晒台,卫生间公用。我把领来的床板支好,铺好褥被,吃饭的家伙没地方放置,只好扔在地上。房子显得那么空,那么大,但心里很满足。觉得离家在外,能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已经很幸福了。

    墙壁上方的隅角,也都挂上了朦胧的灰丝网,不像老家的蛛丝网让人讨厌,有人烟味儿。在白灰墙上,发表着很多稚嫩的儿童作品,有太阳下的牵手女孩,有老鼠和猫,有绵羊和火车,像印象派画家毕加索的抽象主义大写意。夸张的大嘴巴,鬼样的外形,眼睛都长在了屁股上。画儿一层叠着一层,颜色有深有浅,黑的多,彩的少,显然是不同时期住这儿的孩子们画的。下班后,我躺在床上很无聊时,侧脸凝视,深度欣赏这些壁画,居然浮现出了立体效果。我想,可能是看花眼了吧。

    对门住着毛师傅一家,为了和他套套近乎,有时我也喊他毛叔。我很纳闷,在和我一样大小的房子里,怎么住得下他一家老老少少七口人。更让我不解的是,别人喊他老毛,他却喊自己的儿子小毛。后来才知道他的四个女儿分别叫大猫二猫三猫四猫,老小儿子叫小猫。毛师傅还是有些文化的,上到高小毕业,却给这姊妹四姝起这样的名字,可能他图省事,或者觉得贱名好养活吧。

    有一次,他正儿八经的请我吃饭,让我受宠若惊。为此我还买了一些礼物,现在记不得买的什么了。我趁机打量了他的家室,不禁惊叹,他绝不逊色一流的家居设计大师。更没有想到其貌不扬的毛师傅,家庭安排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小厨房炊具铮亮,地板一尘不染,绝不是我想象的杂物遍地。客厅里,电视亮着,旁边有小花猫惬意的眯眼卧着,沙发罩没一丝皱褶,靠沙发的拐角,立一角柜,上置一花盆,荷花,荷叶,青翠欲滴,我很想摸摸,看是不是塑料的,但终于没有。还有一盆绿色瀑布一样的吊兰,挂在墙壁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吊兰。在一般人的常识里,矿上的老公房户,家里都是清清爽爽,农转非的多数还有点邋里邋遢。毛师傅家给人的感觉完全颠覆了常人的判断模式,颇有城市人家的风范。

    唯一的一个卧室,住着他家的四“猫”对面两套木质高架床,被褥整洁叠放。床头一个小桌子,上面是牙膏、镜子、茶缸,下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鞋子。两床头之间扯着一根铁丝,上面挂着万国旗子般的毛巾和衣裤。我越看越觉得像是浓缩的女大学生宿舍。晒台,已经封起来了,有牛毛毡纸,有薄木板,镶一块玻璃,当做窗户,这就是儿子小猫的天地了。

    我一愣,这老两口住在哪儿?侧身细看,还真的别有洞天。客厅的右侧壁半高处有一小门,像楼下的煤球房门那么大,但里面空间很深,但很矮。最多有一米六,老两口睡着日本榻榻米一样的床,还很时尚呢。原来我们住的是顶层,他把楼梯口最高处的无用空间,架起钢梁,铺上大板,封上一面墙,在墙壁半空凿一小门,做成了空中楼阁。

    他们家还沿袭着来客女孩不上饭桌的农村传统。小猫很懂事,嘴里哥长哥短,还不停的给我夹菜。毛叔翻来覆去地劝酒。我总觉得毛叔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毛婶断断续续的表明了意思。毛婶说,小猫上初三了,学习很关键,家里人口多,不能清净,想借住在我的住处。那时的工房不需要租金,更不需要花钱买,谁能捞到手谁住,户主的概念还不深刻,所以我一口答应了,喜得毛叔皱纹乱颤,窝在高架床上的四姐妹也心花怒放。

    从此,毛师傅老两口对我热情了许多。见面时,别管真心的还是假客气,都很关切地很响亮地询问我,吃了没有。那个两家公用的卫生间,他们也不再好意思再独占,总是客气地推让着我使用。其实,我一次也没有使用过。每天清晨,他家的几个“猫”都排队等候,哪有我的份。洗洗刷刷,在小厨房里,其它的事情,我很喜欢做跑步晨练状,飞奔河沟外的田野解决。那时,矿井刚刚移交,人员有建井处留下的,有各个煤矿派来的,有整建制端来的,有零打碎敲调来的,有正式工,有集体工,有合同工,有农民协议工,各个工种纷繁芜杂,就像台儿庄战役时,各路云集而来的杂牌部队,但就是这样一只“杂牌部队”却把这个连年亏损的煤矿建设成后来赫赫有名的样板矿。

    移交时的工人村的围墙,高高低低,豁豁拉拉,有砖石砌的,有铁丝网拉扯的,倾斜的,坍塌的,几乎是残垣断壁。院内路面残损凸凹,污泥垃圾四处漫漶,有时四个“猫”上街,不得不掂着裙裾,迈着舞台步,迤逦而过。偶尔一次,我发现在与h栋相隔的地方有一个娱乐场,里面有台球室电视厅,还有一个阅览室,每天晚上开放,只许看,不许借。我简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不已。中班晚班没时间去,那十个早班的夜晚,我几乎都是在那度过的。我还和管理报刊的阿姨发生争执。她总说我是当地农村的,不能在这儿读报,她还说,别看你穿的很周正,你就是农村的,不是矿上的,你穿的越好越俗气。多年后,我终于成了不折不够的矿上人时,却又受到城里人的埋汰,一看你就是个矿上的。

    小猫住在303,学习清净了,但成绩下滑了,考中专根本就没有希望。因为他离开了四个猫姐姐的监督,不再每天战战兢兢地穿过威严的高架床,度着方步去蜗居。他自由了,可以睡懒觉、逃学,甚至学会了谈恋爱,把女同学悄悄带进了303。一次被发现秘密的大猫挤在墙角一顿死打,杀猪般嚎叫,弄得鼻青脸肿,好几天没有上学。伤痛还没好,那个女孩子又出现在我的房间内,而且还睡在我的床上。我倒班打联勤,提前上窑,钥匙开门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门缝闪出半个脑袋。小猫苦着脸说,哥哥,你怎么下班那么早啊,你怎么不敲门啊,你可以去楼下溜达溜达去吧。呵,这小子把我当他家借居的了。我训诫他,你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长大后有你后悔的。他转身拿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来,争辩说,我什么不懂啊,我都会使用这个了。说着,又把手中的东西扬了扬。我说,你搬回你家住吧,出了事,我付不了责。

    毛师傅家的五个孩子,年龄都是一个大一个一两岁,几乎不隔属性,也都随父亲的摸样,身高腿长,大葱一样高挑。身体都像春雨滋润的麦苗,嘶嘶拔节,葱茏茂盛。最小的小猫唇边都催生了一层黑黑的绒毛。大猫大眼睛,肤色白皙,如果不看其它部位,尤其是那对龅牙,可以堪称一位美女。三猫四猫都很一般,性格也很温顺。二猫的其它部位比大猫的耐看多了,她有着月亮一样的脸颊,玉米粒一样的牙齿,天鹅绒一样的黑发,水一样柔软的腰腹,声音也很好听。

    几年后,毛师傅还是那样扯着嘶哑的呼噜睡觉,有时丝丝缕缕的,听着让人心头发紧。小猫接他爸的班干着和我一样的工作,但他一年上的班没有我一月上的多。弄得他手头很紧,不得不偷翻他姐姐的口袋寻找些硬币什么的,他卖过家里积存的粮票,吸过我的“大美狮”哄过像二猫一样漂亮的女孩,青春的迷茫和无奈,他都经历过了。

    夜晚,毛师傅的呼噜声越来越少。我想他是为这个家庭在发愁在失眠。孩子小的时候发愁,大了更发愁,一家人都在家时能把房子撑炸。上学,就业,婚恋,孩子多了真是麻烦。大猫在被服厂上班,大集体工,都二十五岁了。二猫在灯房,小集体工,属于待业之类。唯一一个小猫的正式工,还不好好干,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还借住在邻居的房子里。三猫四猫在上职高,都是花钱的篓子。毛师傅在我面前多次流露,在他瞑目的时候,能完成孩子都成家的心愿。

    我说,我一个单身人,随便住哪都行,这套小房子就给你们家吧。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是一家人吧。大猫虽然咋咋呼呼的,但她肯干,能吃苦?他似乎越说越明了,我只好借口离开了。

    大猫说,晚上你在蒿岗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十七八,合黑瞎。眼前,黑黝黝的,远处的灯光朦朦胧胧,一眨一眨的,感觉很暧昧。井塔上的“安全为天”有两横灯泡没亮,变成了“安全为人”我觉得这也有道理,安全不就是为了每个人嘛。

    大猫确实是咋咋呼呼的性格,一见面就厉声责问,你为什么看不上我。我耐心解释,我已有恋人,不能再旁鹜。再者说,你是矿上的,我只是个农协工,不知哪天解除协议就回家种地了。她说,这都不是理由,你还是对我不好,如果对我好,别说是恋人,就是老婆也可以离婚的。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落了她一顿臭骂。我说,其实你家二猫还是蛮漂亮的。她的嗓门立刻高了八度,你是皇上呀,你是公子呀,我们家再穷,我们姊妹也不能让你随便挑。

    其实,她误解我了,我早已心如止水,我只想多上班多挣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漂亮的二猫,我是没有资格觊觎的。那个武大郎式的大学生,天天在楼下叫春。二猫--我爱你!高亢的声音打着滚儿四处飘散。最初他错把303当作她家,深冬夜晚居然给我占了半宿岗。没想到这小子确实厉害,谈对象,能把模特一样高挑的美女,生吞饕餮,干工作更是好样的,仅仅十年功夫,就完成了从副科到正处的仕途积累。天资本来就很不错的二猫更加优雅了。

    1992年仲秋,我离开了h栋303,到了一个新地方,后来又到了一个更新的地方。h栋303成了我挥之不去的记忆,它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它让我感悟到毛师傅一家人的友好和善良。

    那个煤矿,因为有亲人在那工作,有时间我也去过半天。晚上散步我总是莫名奇妙地走到我曾经的小屋下面。抬头仰望,一窗的灯火,毛师傅还健在,毛婶也健在,这样想着,心头不禁湿润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