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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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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之上,竹林深处,我跟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娃娃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眼大的是那个娃娃。

    娃娃粉雕玉琢的,梳了两个冲天髻,佩戴金项圈金镯子,穿着一身红衣,显得格外喜庆。

    只见娃娃皱了皱鼻子,滴溜溜一双眼睛莹润明光,左手叉腰,右手凭空幻化出一把火尖枪来指住我,粉嘟嘟的小嘴一张一合,糯声糯气地叱责出一句:“妖孽!”

    我的脸登时就黑了。

    “我把你个长了几百年都只有三斤重的小破孩!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妖精变的?哪个鼻孔闻到我身上有孽障味儿了?”我一巴掌拍掉枪头,揪着他的一边髻将他提溜过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百年不见没人管你,你是不是想找人给你松松皮了?”

    “哎哎,别恼,别恼,我错了还不成嘛……”娃娃见我发火,忙陪着笑拉住我,半是撒娇半是哄道,“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清颂姑姑何故这么大火气?”

    我睨他一眼,他也不怕,照旧笑嘻嘻地看着我,孩童一双眼睛太过明亮天真,愣是让人生不起气来。

    也罢……我暗暗叹了口气。这娃娃不是别人,正是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宝贝儿子红孩儿,论辈分还是我的侄儿,我总不可能对这孩子置气。

    红孩儿伶俐,见状转了转眼珠,试探着问我:“清颂姑姑可是来找大圣的?”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我刚从你娘亲那儿过来。”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三言两语就能被人带跑了心绪,听我提及铁扇公主,红孩儿的眼睛顿时又亮了几分,期盼又好奇:“娘亲她还好吗?有没有想我?”

    “你娘亲她……她很想你。有空你就向菩萨告个假,回翠云山看看你娘亲吧。”

    “好嘞,我现在就去!”

    红孩儿听了,欢天喜地就要去找观音告假,我忙拦住他:“急什么?又不在这一两天。”我在南海可没别的熟人了,这小崽子要是跑了,我找谁打听那只野猴子去?

    “对,是我急躁了。”红孩儿讪讪笑着,吐了吐舌头,蓦地转头跑进了林子里。我正要唤他,便见他又从林间出来,手中还牵着一个什么东西,一边拖拽一边兴奋地冲我喊,“清颂姑姑,你难得来一趟,我请你耍大熊!”

    说话间我也看清了被他强行拽出的东西,黑黢黢一团敦实厚毛,不时从毛间发出沉闷的哀嚎声,悲惨凄切,怨愤哀婉,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见者须得眼神儿好,才能从那一团黑毛中间分辨出头脸鼻嘴来。

    回想起那只野猴子说过的曾打过一只奇黑无比的黑熊怪,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只这般黑的,后来被观音收了当宠物……

    眼看着身旁红孩儿还在逗熊逗得不亦乐乎,我不禁抚额,这怕又是一桩冤孽。

    “小红儿,你方才问我可是来找那猴子,听你这语气,他来过南海了?”

    “来过了。”红孩儿笑得天真烂漫,“岂止是来过,他还哭鼻子了呢。”

    我心尖微颤。

    转瞬又释然了——红孩儿说的,怕是猴子被唐僧赶走,来观音这儿诉苦的时候。

    我笑笑,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红孩儿想了想,“大圣在这儿待了几天,后来沙僧也来了,可不是来请他回去的,反倒是见面就开打,被菩萨拦下了。再后来,俩人又一起走了……对了,他们好像是说回花果山去了,清颂姑姑,你可见着他们了?”

    我摇头:“不曾。”

    “啊?那可真是遗憾了。”红孩儿一脸惋惜,“兴许是你们走岔了,要不清颂姑姑,我现在驾云送你回去?”

    “那倒不用。我难得出来一趟,可没打算这么快就回去。”

    我笑着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余光瞥见那黑色大毛团,心念一动,便问红孩儿:“一路赶过来,姑姑有些饿了,你可否为姑姑摘些瓜果来?”

    “好嘞,姑姑你等着。”红孩儿应得干脆,顺手将黑熊怪脖子上的绳子递给我,“劳姑姑先替我看着这熊,我去去就来。”

    我接过绳子,目送红孩儿走得远了,才重新打量起这黑熊怪来。

    偌大一团毛茸茸的黑色,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在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我迟疑着开口:“你……可还好?”

    他闻声抬头看我,依旧是黑黝黝的一对小眼睛,目光虽不呆滞,却着实是黯淡的,声音浑厚低沉:“你跟孙悟空是什么关系?”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向我问话,怔了怔,才道:“以前是朋友。”

    “以前?那现在呢?”

    我蹙眉,竟是无言以对。

    他却并无心追究我的回答,自顾自地叹息苦笑:“我道齐天大圣是个真性情,不想也是天庭的鹰犬,见不得下界的生灵得道快活……”

    我见他失意模样,有心安慰,却无从说起,只能静立一旁,听他感伤了一阵,复又对我道:“我知道你来的目的。孙悟空他们已经走了,听说去了天庭。”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笑笑,道了一声多谢。黑熊怪见我不慌不忙的样子,有些疑惑:“你不去吗?”

    我轻轻摇头。

    他愈发不解:“为何?”

    “我已经去不了了。”

    “什么意思?”

    我来不及回答,因为我这趟真正要见的人,已经来了。

    南海之上,云雾袅娜,仙气飘渺。观世音白衣无暇,手持玉净瓶于湛湛半空中徐徐落地,低眉慈目,悲天悯人,法相**。

    一旁的黑熊怪吓得木讷不言,观世音抬指在他额上一点,他便敬畏地跪伏下去。观世音转而看向我,却无责怪,只是微微一叹。

    “清颂,你不该来此处。”

    我常常会想,既然世间万物都逃不过因果轮回,那我和那只野猴子之间,又有过怎样的前缘呢?

    我记不起自己的前世,却时不时记起八百年前,这猴子拜入斜月三星洞时,菩提祖师问他何姓?他答的却是:“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可一转眼,那只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性的猴子,却仗着远渡海外学来的一身本领,将这三界搅了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观世音着木吒将我押上天庭时,那猴子堪堪到达灵山,正与六耳在如来面前打得不可开交。可惜了,我以待罪之身跪在这金碧辉煌的天庭大殿之上,不然非得也跟着去灵山,瞧上个热闹不可。

    木吒比他的三弟哪吒要无趣得多,看着唇红齿白的,像个凡间供奉的金童。我不禁逗他:“木吒小金童,你家玉女呢?”

    木吒闻言顿时眉毛倒竖,瞪向我的那一眼目光煞是严厉:“放肆!天庭重地,不可胡言乱语!”

    我嗤笑:“你又不是在天庭当差,管他甚么规矩?”

    本以为他不会再理这话,没想到这少年却一脸严肃地回答我:“天地之法,执行不怠;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我一时无言,半晌,才不知所谓地呢喃了一句:“小孩子太严肃了不好,你三弟哪吒可比你有趣多了。”

    说起来这哪吒千年前的确是个有趣的娃子,在娘胎里愣是憋了三年才出世,可刚一出世就险些死在亲爹手上;不知天高地厚地与龙王结仇,可小小年纪倒也懂得担当,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就是这样一个熊孩子,前世为灵珠子,后来竟也有封神的因缘。真是不明白这天道究竟是怎么个轮回法。

    遐想间南天门已近。木吒对我的话不置一词,只是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到了。”

    例行公事地带我走进南天门,路上自有天兵与各路神仙与木吒道一声“见礼了”,顺带有些好奇地看向跟在木吒身后的我,笑容和气得圆滑。

    看我做什么呢?木吒才是观世音座前的惠岸使者,而我只是一个凡间来的阶下囚罢了。

    高堂宝座上,玉帝威严,王母高贵,列座诸神或仙风道骨,或横眉冷对,一派神圣不可侵犯。

    “下界清颂,你可知罪?”

    声如洪钟,能把人直接吓趴下。

    我受不住这夹着神力与威亚的审问,肩背顿时一众,双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神官于是又问了一句,比先前更加威慑:“下界清颂,你可知罪?!”

    我却笑了。

    我环顾四周,诸神在座,看向我的目光,或是悲悯,或是不屑,或是疑惑,或是漠然,但无一例外——那是视人如蝼蚁的目光。

    我突然想到,倘若今日,我死在这凌霄宝殿上,他孙悟空会不会看在我们相依相伴八百年,我又代他照看了花果山五百多年的份上,再度祭出齐天大圣的大旗,杀上九重天来为我报仇?

    ——噢,怕是不会。我暗笑自己糊涂,怎么就忘了,他如今已入佛门,不可擅自杀生呢?老是管不住自己手里的棒子铸下杀孽,这猴子已经吃够了紧箍咒的苦头。

    ——更何况是弑神的大罪。

    大概是我走神太久,玉帝和王母自觉被藐视,脸色更加难以亲近了,连带着神官也觉得恼火,又开始向我施压:“下界……”

    “我听得到!”我不得不打断他,这样的威压,不用多来几次,再来一次就够我把小命交待了。

    大概是我回话的语气不善,又或者说态度不够臣服恐惧,众神看向我的目光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但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变化。这千万年来,敢在这凌霄宝殿上藐视神威的人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我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玉帝自家门院里不就出过俩敢为爱情不要命的女仙?

    大概是神仙漫长无期却千篇一律的日子太无趣了,偶尔看到一个不怕神的便都会围过来瞧热闹。就好比狮群里突然跑进来一只胆大包天的猴子来,会激起狮子的兴趣,多逗弄一会儿,但仍旧改变不了猴子沦为食物的命运。

    三界五行之间,万物大抵如此,即便贵为神仙也不能免俗。

    于是我又笑了,抬起头朝高高在上的三界之主看过去,仿佛能看到在他眼底,我将死的表情。

    “我清颂……何罪之有?”

    “哼!”玉帝重重一声冷哼,“你勾结下界妖王,扰乱唐三藏师徒四人的取经路,还意图拉拢孙悟空,反上天来,这就是你的罪孽!”

    我淡淡回答:“这些事,我不曾做过。”

    神官于是甩出一叠铁劵来,砸到我身上,钝痛难忍,我当即吐出一口鲜血来,喷在铁劵上,瞬间溶化成一片枯干血迹。

    “西方金翅大鹏已向如来坦诚一切,亲手写下这伏罪书,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金翅大鹏迦楼罗?那可是如来佛祖的亲娘舅,地位高贵,岂是我等凡人有缘结识的?”我擦干嘴角鲜血,看也不看那铁劵,“至于那猴子,我也许久不曾见他了,谈何拉拢?”

    “还敢狡辩!”

    短短四字,又是一阵威压。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狠狠痛起来,几乎要蜷缩着晕过去,说不出一句话来。

    “非是狡辩,只是天道无情,万物平等,才更要公正。”

    说这话的却不是我,而是押送我前来的木吒。我挣扎着抬头看他,神志却越来越模糊,只隐隐约约看到他神情谨肃,面对玉帝王母时的态度还是恭敬的,却坚定得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即便在诸神面前公开为我说话,这少年也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如此看来,这少年倒是比我原先以为的要有趣得多,让人有些想笑。

    纵是想笑,我也只来得及扯扯嘴角,而后,魂魄永坠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