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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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一辈子奔走在村庄与村庄的医生，我的记忆是深刻，一如医生尖锐的注射针。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总有一个医生照顾着村庄的人，照顾着村庄。那时他还很是壮年，说明他在我记事以前，已经在村庄之间奔走了许多的岁月。方方正正的脸上填充着饱满的棕褐色，这是一种经常走在阳光里的颜色。一种健康的颜色。医生总是穿着一套深蓝色的粗布衣，脚上一双解放鞋，已经微微发白。发白的解放鞋记载着村庄的路。他的两手时常是空着的，只在肩上挂着一个小箱子。挂箱子的带子本是白色的，不过已经有点混黄，那是路上的灰土的颜色。医生在村庄的来来回回之间，带走村庄的一点灰土，然后携在肋下，赶往另一个村庄。小箱子是红棕色的，略显长方形，两边各有一个白色的“十”看上去很吸引人，却又有一种凝重的感觉。
医生总是要村庄里有人需要才到来的，其他时间或许他在另一个村庄，或许在自己家里静静的休养，停下来走村庄的脚步。忘记了我那时因为得了什么病，只记得医生来了。医生本不是专门来为我看病的，他本是给邻居的一个人看病。记得奶奶哄着我到了邻居家，把了脉，医生说要打针。印象中似乎还没有打过针，于是心里惊骇得要命，死活不肯打针。忘记了后来，医生是怎么把我说服的了，只记得他的脸上全是笑容。我感到心里特温暖，浅浅的笑，搁浅了我对他的骇怕。在奶奶的怀里，我忍着微微的疼痛，接受了医生的针，其实是我的针。我知道，从那时开始，我便不再害怕医生，更不害怕打针。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病了，我总希望医生给我打针，总觉得这样可以好得快一点。医生不知道，他的一次微笑治好的不只是一个小孩的病。村庄的医生不是真正的医生，只是一个亲切的庄稼人，给你亲昵的一巴掌。
还记得，一次跟着父亲到医生家里去看病。那是我第一次到医生家里去。一进门便是饭厅，再进去就是医生看病的地方，很小，很暗。里面有一个张古老的八仙桌，还有两张长长的凳子。医生坐在八仙桌旁，身后是一个药柜子，里面摆满了装药的瓶子。看着那些瓶子，我感到冷膄膄的。医生给父亲把了脉，似乎是药柜子里没有了父亲要的那种药。医生便站起身，顺着房间门口的一架梯子，哒哒地走上阁楼去。我想着，阁楼上该是有更多的药瓶子，会更加暗，或许会有一丝光线从瓦缝了漏进来，一直探到那些药瓶子堆里去。医生在上面找了好一会儿才下来，我清楚记得，他带下来一身浓浓的药味。一直刺我的鼻子，我忙捂着鼻子，父亲笑了，医生也笑了。我忽然觉得屋子光亮了许多。
医生是邻村的，也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唯一一个医生。医生并不专职是医生，多数的时候，医生在田里、山上，干一些村庄的活。农忙的时节，医生便不再上门看病。于是许多人不愿在农忙的时候病倒，耽误了农活，也耽误了生活。一些人偏偏生了病，于是抽着自己的空，来到医生的家里。医生通常都在打谷机前举着禾把，或者是在田里赶着牛在犁田、耙田。只要来人站在医生门前一叫唤，医生便匆匆停下手里的活。洗掉脚上的泥巴，回家来给人看病。洗掉的泥巴还停留在田埂上，证明着一个正在劳作的庄稼人，如何一转身便成了一个医生。打谷机还在响着，牛还站在田里，一个庄稼人却完成了一个医生的职责。来人走了，医生脱下医生的名字，回到田里，继续干那些还没有干完的活。
医生或许因为给来人看病，而耽误了一些时间。他要把打谷机踩得更快一些，把吆喝牛的声音提高一些，才能把今天的活干完。一个村庄的医生不能靠给人看病养活一个家，村庄的医生要努力地把田里、地里的活干好。来看病的人不会知道，医生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生活逼得快了多少。在他们看来，医生只要把他们的病治好就行了。
村庄在医生的庇护下，曲曲折折地生活着。其间有许多人生过病，医生来了，病便好了。一趟一趟，医生用自己的脚步走出几个村庄的平安与健康。病总是不能灭绝的，许多年过去，一些新的、旧的病还是会在同一个人或是另一个身上渗出来。然而，医生却无法把年轮的病治好，他一步一步走向衰老。一个村庄里的医生，把多少的时光耗费在行走的路上，那些衰老便一步一步爬上医生的脸庞、眉梢、头发。
前几年，听母亲说，医生现在已经很少出门看病了。一个医生为了村庄的人，把自己的人生洒落在路上实在太多了。医生老了，便无从对那些奔走的日子一一拾缀。医生该把日子往自己的身上揽一揽，给自己的人生治一治病。医生可能不知道他于村庄的重要，许多的人等着他，如果许多病趁着医生呆在家里，疯狂地长出来。如果那么多的庄稼人全病倒了，一个村庄也便病倒了。医生是不会知道，自己的职业与村庄的生存竟是如此密切。
似乎是两年前，母亲病了。于是我便陪同她到医生家里去看病。走了好一段路，想着那些路医生曾走了多少遍，多少的病痛，在他的行走中烟消云散。医生的脚步把村庄的病踩下去了。母亲却走得很辛苦，我看着是颇为心痛的。这时又想起医生，一年一年走在这路上，一直走到年迈，走了那么长的路。医生该是累了的，医生累了，村庄还很年轻。医生却再无力治村庄，医生该是难受了，正如我母亲走得那么辛苦的路。
好多年没见到那个医生，他是真的老了。头发悄然花白了，架着一副深沉的老花眼镜，区别着一个老农人与一个医生的身份。我看到他用颤抖着手无力地附在母亲的手腕上，眼皮慢慢塌下去。好一会儿，医生才睁开眼睛，问着母亲的状况，说得皆是母亲病的症状。一个老人，他是彻底的老了，然而，他同时是一个医生。一个年老的医生比一个年老的农人要高明得多。农人老了，便不能再耕种着土地。医生老了，还可以耕耘着农人的生命，影响着一个村庄的生命。
扶着母亲慢慢往回走，医生细心地吩咐我说，天气热，又有好一段路，要小心地走。我看着医生迷糊的眼睛，谨慎地答应着。医生老了，还记着一个农人的病，还记得他曾经走过的那段路。
母亲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医生该一天天衰老下去了。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医生走了，那段医生走了一辈子，治了一辈子的路会不会长出如蓬的杂草。那些生病的人该怎么办，年轻的村庄会不会日日荒凉。
对于一个一辈子奔走在村庄与村庄的医生，我的记忆是深刻，一如医生尖锐的注射针。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总有一个医生照顾着村庄的人，照顾着村庄。那时他还很是壮年，说明他在我记事以前，已经在村庄之间奔走了许多的岁月。方方正正的脸上填充着饱满的棕褐色，这是一种经常走在阳光里的颜色。一种健康的颜色。医生总是穿着一套深蓝色的粗布衣，脚上一双解放鞋，已经微微发白。发白的解放鞋记载着村庄的路。他的两手时常是空着的，只在肩上挂着一个小箱子。挂箱子的带子本是白色的，不过已经有点混黄，那是路上的灰土的颜色。医生在村庄的来来回回之间，带走村庄的一点灰土，然后携在肋下，赶往另一个村庄。小箱子是红棕色的，略显长方形，两边各有一个白色的“十”看上去很吸引人，却又有一种凝重的感觉。
医生总是要村庄里有人需要才到来的，其他时间或许他在另一个村庄，或许在自己家里静静的休养，停下来走村庄的脚步。忘记了我那时因为得了什么病，只记得医生来了。医生本不是专门来为我看病的，他本是给邻居的一个人看病。记得奶奶哄着我到了邻居家，把了脉，医生说要打针。印象中似乎还没有打过针，于是心里惊骇得要命，死活不肯打针。忘记了后来，医生是怎么把我说服的了，只记得他的脸上全是笑容。我感到心里特温暖，浅浅的笑，搁浅了我对他的骇怕。在奶奶的怀里，我忍着微微的疼痛，接受了医生的针，其实是我的针。我知道，从那时开始，我便不再害怕医生，更不害怕打针。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病了，我总希望医生给我打针，总觉得这样可以好得快一点。医生不知道，他的一次微笑治好的不只是一个小孩的病。村庄的医生不是真正的医生，只是一个亲切的庄稼人，给你亲昵的一巴掌。
还记得，一次跟着父亲到医生家里去看病。那是我第一次到医生家里去。一进门便是饭厅，再进去就是医生看病的地方，很小，很暗。里面有一个张古老的八仙桌，还有两张长长的凳子。医生坐在八仙桌旁，身后是一个药柜子，里面摆满了装药的瓶子。看着那些瓶子，我感到冷膄膄的。医生给父亲把了脉，似乎是药柜子里没有了父亲要的那种药。医生便站起身，顺着房间门口的一架梯子，哒哒地走上阁楼去。我想着，阁楼上该是有更多的药瓶子，会更加暗，或许会有一丝光线从瓦缝了漏进来，一直探到那些药瓶子堆里去。医生在上面找了好一会儿才下来，我清楚记得，他带下来一身浓浓的药味。一直刺我的鼻子，我忙捂着鼻子，父亲笑了，医生也笑了。我忽然觉得屋子光亮了许多。
医生是邻村的，也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唯一一个医生。医生并不专职是医生，多数的时候，医生在田里、山上，干一些村庄的活。农忙的时节，医生便不再上门看病。于是许多人不愿在农忙的时候病倒，耽误了农活，也耽误了生活。一些人偏偏生了病，于是抽着自己的空，来到医生的家里。医生通常都在打谷机前举着禾把，或者是在田里赶着牛在犁田、耙田。只要来人站在医生门前一叫唤，医生便匆匆停下手里的活。洗掉脚上的泥巴，回家来给人看病。洗掉的泥巴还停留在田埂上，证明着一个正在劳作的庄稼人，如何一转身便成了一个医生。打谷机还在响着，牛还站在田里，一个庄稼人却完成了一个医生的职责。来人走了，医生脱下医生的名字，回到田里，继续干那些还没有干完的活。
医生或许因为给来人看病，而耽误了一些时间。他要把打谷机踩得更快一些，把吆喝牛的声音提高一些，才能把今天的活干完。一个村庄的医生不能靠给人看病养活一个家，村庄的医生要努力地把田里、地里的活干好。来看病的人不会知道，医生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生活逼得快了多少。在他们看来，医生只要把他们的病治好就行了。
村庄在医生的庇护下，曲曲折折地生活着。其间有许多人生过病，医生来了，病便好了。一趟一趟，医生用自己的脚步走出几个村庄的平安与健康。病总是不能灭绝的，许多年过去，一些新的、旧的病还是会在同一个人或是另一个身上渗出来。然而，医生却无法把年轮的病治好，他一步一步走向衰老。一个村庄里的医生，把多少的时光耗费在行走的路上，那些衰老便一步一步爬上医生的脸庞、眉梢、头发。
前几年，听母亲说，医生现在已经很少出门看病了。一个医生为了村庄的人，把自己的人生洒落在路上实在太多了。医生老了，便无从对那些奔走的日子一一拾缀。医生该把日子往自己的身上揽一揽，给自己的人生治一治病。医生可能不知道他于村庄的重要，许多的人等着他，如果许多病趁着医生呆在家里，疯狂地长出来。如果那么多的庄稼人全病倒了，一个村庄也便病倒了。医生是不会知道，自己的职业与村庄的生存竟是如此密切。
似乎是两年前，母亲病了。于是我便陪同她到医生家里去看病。走了好一段路，想着那些路医生曾走了多少遍，多少的病痛，在他的行走中烟消云散。医生的脚步把村庄的病踩下去了。母亲却走得很辛苦，我看着是颇为心痛的。这时又想起医生，一年一年走在这路上，一直走到年迈，走了那么长的路。医生该是累了的，医生累了，村庄还很年轻。医生却再无力治村庄，医生该是难受了，正如我母亲走得那么辛苦的路。
好多年没见到那个医生，他是真的老了。头发悄然花白了，架着一副深沉的老花眼镜，区别着一个老农人与一个医生的身份。我看到他用颤抖着手无力地附在母亲的手腕上，眼皮慢慢塌下去。好一会儿，医生才睁开眼睛，问着母亲的状况，说得皆是母亲病的症状。一个老人，他是彻底的老了，然而，他同时是一个医生。一个年老的医生比一个年老的农人要高明得多。农人老了，便不能再耕种着土地。医生老了，还可以耕耘着农人的生命，影响着一个村庄的生命。
扶着母亲慢慢往回走，医生细心地吩咐我说，天气热，又有好一段路，要小心地走。我看着医生迷糊的眼睛，谨慎地答应着。医生老了，还记着一个农人的病，还记得他曾经走过的那段路。
母亲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医生该一天天衰老下去了。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医生走了，那段医生走了一辈子，治了一辈子的路会不会长出如蓬的杂草。那些生病的人该怎么办，年轻的村庄会不会日日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