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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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冷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再一次洒遍大地。

    乌龙镇镇北那处特别陡峭的奇岩断崖边,全是茫茫云海,飘缈凌空。

    往下望,整个小镇、烟树、云溪、都在脚下;一方方的水田,只像是画里的几块小小方格。

    与平常一样,断崖边上响着不算十分熟练,却仍然十足柔美动听的声音,就像天上的仙乐一般。

    “阿魏麝香散:阿魏十五克、麝香三克,雄黄九克、人参、白术各三十克、肉桂十五克每服九克,用荸荠三个去皮,捣烂和药,早晚各一服,用砂仁汤过口,主治肠覃,诸积,痦块。”

    身着一件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袍,雪青长裙的绝美人儿,正端正于柴屋外一块铺着兽皮的长长方石上,手握一卷古老的医书,逐字逐句地努力地读着。

    “拨云退翳丸:由川芎四十五克、菊花三十克、蝉蜕三十克、蛇蜕九克、薄荷叶十五克、黄连、楮桃仁各十五克、天花粉十八克、当归四十五克上药共研细末,炼蜜为丸,每三十克作八丸。每服一丸,食后、监睡时细嚼,茶清下”

    这一幕,若是让乌龙镇的镇民们看到,一定会以为自己被雷打到耳呜了,哑女月大夫,居然会说话?

    可惜,这令人惊讶的一幕并没有他人看到,除了那正在不远处练功的男人。

    月青绫抬眼望向正挥舞着赤焰刀的萧残夜,看着他将一柄灵性十足的宝刀要动得风起云涌。

    一双美眸渐蒙,几近痴迷地注视着那身材魁梧、身手却矫健,有如威武的战神一般的男人。

    她知道萧残夜曾经是天下第一杀手,这名号绝非浪得虚名,也知道他那种威慑到令人发软的气势更不是虚张声势。

    他不像猎户小荆,飞扬跳脱,潇洒似风;不像农夫小瞿,一招一式,与为人一样,硬若盘石;更不像深不可测的谢掌柜,稳重如山。

    萧残夜就是萧残夜,没有花俏的架式,但出手力道绝不含糊,招招致命,像他的赤焰刀一样,那股烈焰足以将一切焚烧尽贻。

    她曾见过他杀梁王,身形似电,手起刀落,骁勇的身手,杀伤力可谓百分百。

    所以很少有人敢去惹萧残夜,原因是不想死。

    外人传他残忍暴戾,可月青绫知道,他虽身为杀手,却并非不分事非之人。

    他的心中有天堂、也有地狱,他因此而杀人。

    远远的,她看到萧残夜收刀,一双如鹰的深邃利眼,因方才的练功运气而蕴含的狠劲未消,而好运身结实的肌肉,悄然凸起于半褪的长袍之下,全身散发着一股英武又性感的气势,真是无与伦比!

    蓦然间,月青绫的心里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脸颊上浮起莫名的红潮,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盯着他看。

    “怎么不念了?”萧残夜提着刀,大步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猿臂一伸,将美人儿揽到怀里。

    他常要她开口讲话,一向嫌女人聒噪的他也只对她有耐心。

    大概因为长时间不说话的缘故,她的语言逻辑逐渐变得退步,他没回来之前,她一年到头也只是对着客栈老板娘讲两句而已。现在他回来了,虽说没有逼她在众人面前表演“石头开口”的惊奇一幕,私底下却常要她对自己讲话,哪怕是看卷医书,也要她大声念出来,说这样对她有好处。

    这男人好恶霸,就连两人欢好时也不肯轻易放过她,坏心眼地想出一个又一个主意逗弄她,不放过任何能让她开口讲话的机会。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叫床,想起来真是羞死人了!

    可是,她也愿意对着他讲话,只对着他。

    她喜欢看他认真听自己讲话时的专注神情,喜欢听他说喜欢听自己声音时的模样。

    所以对着他时,她努力地练习讲话,不再自闭胆怯,一心只想讨他的喜欢。

    “会冷吗?”她听见他关切地询问,宽大的手掌还摸了摸她的颊。

    崖边的风大,但她绝对不冷,尤其是被满身是汗的他搂在怀里时,只会让她脸飞红。心狂跳,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不冷。”她乖乖地摇头,细心地拿起巾帕替他将身上的汗水擦净,生怕他因风吹而着凉。

    其实他的身体好得很,长年习武的人,有着异于常人的好体质,但他还是由她擦着,一动不动地享受着她的温柔与关心。

    “姓元那小子的未来老婆没什么事吧?”他低问,垂眸瞧着那一截露出的美好颈项,润圆如玉。

    “暂时没事,毒还没发作。”她一面回答,一面放下巾帕,再帮他穿好外衫。

    说来真不可思议,他们这群人中,最年轻、顽劣、捣蛋的元媵居然可能成为第一个成亲娶老婆的人。

    那个长得漂漂亮亮,性情既老实又耿直的小姑娘,原来与元媵相识在幼年,直到后来两人失去音信。

    但这段缘份并没有因此无疾而终,任性又孩子气的元媵竟然是个痴情种子,不仅花了好大功夫把这个叫阮真真的小姑娘从北汉国里找了出来,还一骗二拐三蒙,轻而易举地就将人家糊弄成了元记当铺的典当品,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人!

    这一来,一向把元家小混蛋当成头号情敌、横竖看不顺眼的萧残夜才放下心来,接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地顺手解决了高矮胖瘦“痴情四人组”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了!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几天,突然又冒出来个更痴情、更不好打发的新情敌。

    那是“皇甫私塾”里刚上任的一介新夫子,姓海名华,年纪轻轻,长得白白净净、弱不禁风,软脚虾似的,骨子里到是刚烈得跟他那位皇甫上司的强驴子劲头有得一拼!毫不畏惧他杀人似的目光,从一开始的隔三差五往医馆里跑,变本加厉到一天跑三趟,黏着月青绫死活不放,那股子劲儿,看得他就火大!

    他妈的!他萧残夜的女人,居然也有不怕死的家伙敢打主意?不知是没长眼睛,还是眼睛白长了当好看的!

    “那个姓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眉头一皱,问道:“他有那么闲吗?成天往医馆里跑,难道皇甫私塾要倒闭了?”

    “哪哪有?”美人儿将小脸一偏,不解地望着他,这人干嘛好端端地说人家皇甫先生的私塾要倒闭了?

    “怎么我每次去医馆他都在那里?他是不是打你主意?”妒夫样首次出现,他没好气地叮嘱:“要是他敢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啊?千万别”月青绫愕然,不禁一阵啼笑皆非。

    “你担心他?”他扬起浓眉,察觉到自己的女人居然担心起外人来,心里很是不爽。

    “他打不过你,再说”

    “你怕我对付他?”越想越生气,萧残夜鹰眼一眯,眸光紧紧锁住那张无辜的绝伦小脸,狐疑地问:“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娘娘腔了吧?”

    “是”她刚张口说了个“是”字,猛地就被一只如铁的手掌攫住娟巧的下巴,立即吃疼地叫“啊”还“是啊”?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男人的颈部青筋暴凸,下鄂紧紧地绷住,耐性消耗殆尽“你喜欢他?”

    “放手。”月青绫委屈地抓住他的大手,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好疼”

    听她喊疼,萧残夜猛地收回手,神色复杂地瞪着她,而月青绫也看着他,正欲向他解释缘由。

    “不早了,我送你下山。”他闷闷不乐地调头就走。

    月青绫半张着小嘴,复又闭上,只得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山。

    这条羊肠小径不好走,每次他都要亲自接她上山再送她下山,有时候她累了,他还会背她,每当伏在他宽厚的肩膀时,她都巴望着这条路能再长些,再长些。

    但今天,他除了偶尔伸手牵她一下,完全不出声。

    两人闷声不响地刚走到山脚下,就听到有个人从前面的一堆杂草丛里冒出来。

    “青绫、青绫!”显然这人正在此处守株待兔。

    而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来者好死不死,正是那敢打自家女人主意、没长眼的软脚虾海夫子!

    萧残夜站定,冷冷地看着那瘦瘦小小的白面书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青绫”一见佳人,居然还欢天喜地地挥舞着两手,露出细瘦得跟女人似的手臂。

    哼!这个娘娘腔还敢当着他的面直呼他女人的芳名,当真以为他死了吗?

    男人的脸色越发变得难看,粗壮如铁的手臂上青筋毕爆,两只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青绫,等了你好半天,快点跟我走,有点急事找你帮忙!”海夫子整个人都直朝月青绫扑去,眼看就要去拉佳人的小手。

    这纤纤玉手岂是他能拉的?下一秒,一堵铜墙铁壁陡然挡在面前,直接阻截了他的意图。

    “你干什么?”海夫子莫明其妙地瞪着那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好似才发现他也在场一样。

    “你说呢?”锐目微微眯起,男人语气冰冷。

    “我哪晓得你要干什么?”不是一般白目的海夫子一脸疑惑,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的出现引得镇上这位萧屠夫异常愤怒。

    月青绫急忙在萧残夜身后阻止似地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他对人家动粗。

    她的举动使男人气得七窍生烟,猛一回头,深邃的眸中闪出灼人的火光,一抿微薄淡漠的唇,深深地看了月青绫一眼后,拎起赤焰刀调头就扬长而去。

    “咦?这个到底什么意思?”摸不着头脑的海夫子显然要一路白目下去,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就是导火线。

    他,生气了月青绫咬着唇儿,楞楞地瞧着他远去的高大身影,突然,一抿嘴,轻轻地笑了。她知道他在生闷气,也知道他是因为吃海夫子的醋才这样,这认知令她好生欢喜呵!

    他们在一起的这几个月来,他待她很好,以自己的方式去体贴她、关心她,夜夜与她同榻共枕激情缠绵,却从来没说过爱她;明明他们都有了夫妻之实,他却从没提过想娶她的意思。

    连小元媵都快要娶老婆了,三十出头的他也老大不小了,镇上像他一般年纪的都已是好几个娃娃的爹了,他却一点也不急。

    她身为大夫,自然知道该怎么避妊,可是每当她在悄悄儿喝下那药汁的时候,总觉得好苦好苦,药很苦,心也很苦。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想没想过和她在一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也许那只是她的奢望,所以,她不敢教他知道。

    从曲帐房家到乌龙镇的出口,一路安静。

    曾经的黄蜂针、柳大嫂,如今的柳寡妇,正抱着一只包袱,默默地在萧残夜监督下走在这条路上。她抬头看着通向镇外的峡口,一阵茫然无头绪,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但无论她去哪里,总之是永远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了,这是不归路。

    她心情复杂地叹口气,突然停步,头也不回地问:“你可知道你当日为何中了合欢散,却没有死吗?”走在她身后两三米方位的萧残夜也驻了脚,没说话,静寂地听着。

    “那一日,我将水雉交予我的那半颗丸药一分为二,一半儿放到你的午膳里,另一半,我趁月大夫去给我当家的看诊时,搁在了茶水里,看她喝下去了。”

    萧残夜仍不说话,只是稍皱了下眉头。

    “那合欢散无色无味,就算是尝遍百草的大夫也不能察觉,而且,那丸药对男人的效用比女人要显着,这镇上我顾忌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如果能因此除去你,那是不错的事,所以我答应了水雉帮她这个忙,若是月大夫不去西山,你必死无疑。”柳寡妇幽幽说:“谁知你二人竟是情投意合,想来讽刺,我一生坏事做尽,居然还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为何要害她?”萧残夜总算凉凉地出声了。

    “我当日,生怕月大夫看出我是下的化功散给我我当家的吃了,才想出这个一石二鸟之计,如果月大夫去了西山,受辱后定然不会再留在镇上,我没想害死她,只想她能离开镇子不要阻碍到我就好。”柳寡妇满心的悔之无及“如今,事已至此,只怕水雉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其实她早就知道,你给柳铁匠吃化功散的事情了。”萧残夜打断她的话,桀骜的脸上尽是冷漠。

    “什什么?”柳寡妇一时惊愕,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她知道?”

    “你丈夫和她很早之前就彼此心照不宣,知道你的打算了。”他沉声说道:“她也曾想过救你丈夫,但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他”柳寡妇颤抖着声音问“他为什么不要人救?”

    “他说,只要是心爱之人所为,纵然毒药穿肠,亦甘之若贻。”

    闻言,柳寡妇一脸错愕,没有再说话,蓦地掩面狂奔而去。

    泪已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