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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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喜欢每日近黑的黄昏,待客眷们不再嬉闹谈笑,一一歇息安寢,挪来一只雕花长椅,轻轻地斜躺上去,点燃一支烟,夹在细长妖娆的中指与食指之间,静看那缓缓腾空的轻烟缭绕。灯光并不明亮,却可映出脸庞轮廓清晰,眉叶细柔,脂粉浓且浓了些,倒是精致。浅褐唇膏让有着三分聪明的人便可阅见这是个有着浅默哀伤的女子。她的美,是一种沉香积艳的美,从骨子里一点点渗出来。她的身份亦如她常着在身的旧式样的滟漪旗袍,是个谜。常有年轻的男客在黑暗幽长的走廓里叫她的名:单莺娘,这里的热水停供了!也有人去掉“单”但念:莺娘——长长的尾音,夹着无限暧昧的意味。

    每当这时,她总会习惯地将即要燃尽的烟,狠狠吸上几口,起身扔进桌上的烟灰缸里。嘴里嘟嚷着含混不清的句子,有些神经质的。径直走回自己房间去,落下高根鞋散落在地板的余音,比窗外的漆黑宁寂更空旷。

    “花影乱”是单莺娘的旅馆名。去年开的张,因为有些风尘味的馆名和她的艳美外貌而一时间声名雀起。住宿的多是慕名而来,或为一赌莺娘的风情仪貌。惟有来过者,方晓单莺娘并不若传说中那般轻浮喜佻,乱和男人打情骂俏。白日里,除了收帐,莺娘多坐在屏风后面练字,其余杂事一律交与店员打理。少与人搭讪。馆外的车流人往都不过他朝旧事,与她无关。

    店里也常来女客,多三两结伴。一住便是数日。她们喜欢莺娘的打扮,常与她讨些胭脂来抹,也学着她的扮相衣着,举手投足一一模仿。婚后身价跌份的半老女人,对婚姻潜意识里存着一份忧患,她们希望打扮得漂亮些,能够长久地留丈夫在身边,守得圆满。莺娘也不吝啬,在清晨的第一抹熙光照进房间时,她会习惯性地开门开窗,迎接新的一天。女客们三三两两地进来,衣饰都很光鲜闪亮,独头发突兀地蓬乱着,脸堂残留着前夜的秽色尚未褪尽。莺娘让她们轮流坐到梳妆台前,一一给她们梳头,化妆,手法极其娴熟老练。这些阔太太们也不会亏待了她,常常三两日地送她件小礼物:玉镯,银簪,瓷器,丝绸,牛角梳莺娘将它们一一整齐地摆放在抽屉里,倒是很少戴到人前去。

    这一夜,莺娘例常在旅馆门前的雕花长椅里躺着,白日忙得有些倦,双眼微合,处于半寐状态。

    “灯昏花影乱,客至佳人笑。”忽地,有浑厚的男声飘到耳边来。

    莺娘蓦地起身,灯火微昏,眼前映着一个身材高大,穿黑风衣的男子。

    “姑娘,有房间吗?”男子问。

    “对不起,今晚已经客满。”莺娘歉意道,第一次听人叫声姑娘,心头不禁一紧。

    “我叫张楚安。能借你这门框角落,歇息一晚吗?实是走得累了。”他看着她一脸娇好的妆,在这样深了的夜,不知要扮给谁看。

    “请便吧。”莺娘继续向后仰下头去,一副不设防的姿态。

    楚安便在另一边长椅里躺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胃隐隐作痛,莺娘起身点燃一支烟,裹了块披肩,靠在椅背,静静地吸起来。

    “是不是我打扰了你?”楚安的声音,想必没有睡着。

    “没有,有点胃痛。”莺娘说着,想起身回房去床上躺着,结果没能站起来。

    楚安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快要倒下的身体,将她扶上椅子坐定。“你这样可不行。”便说便将烟从莺娘手上夺下,摁灭扔进烟灰缸里,边迅速接来热水,用毛巾浸了浸,递给她“捂一下会好些,估计是受凉了”

    “谢谢。”莺娘有些虚弱道。

    光影下,楚安看到莺娘的眼中有泪在盈动,清澈无比,与她一脸浓艳的妆极不相衬。

    次日,莺娘醒来时,楚安已经离开。桌上茶杯下面有一叠钱,足够一个人住宿十天的钱。

    楚安一连七日,每晚准时来到“花影乱”投宿。莺娘为他留了一间与她隔壁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一夜,月景很美,莺娘披件绸衣去楼顶赏月。不知什么时候,楚安站到身后。

    “这几天胃痛好些了吗?”楚安问。

    “是你。好多了。那次谢谢你。”莺娘道。

    “我一直想问,不知是否冒昧,你一个人开的这家旅馆吗?”楚安问。

    “是的。我丈夫死得早,留下一笔钱,后来我便开了这家旅馆,聊以谋生。”莺娘缓慢道,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对一个外人讲自己的往事。

    “真不容易。问这样突兀的问题,甚是抱歉。”楚安歉疚道,心里竟生出隐隐的疼来。

    “没关系,都过去的事了。我觉得一个女人的心就像这旅馆,一生之中进进出出太多的人,有些脸孔尚未来得及记忆清晰,便已消失在了昨夜,再苦心的经营,到头来亦不过一场空。”莺娘说着竟溢下泪来,滑到下颌,比夜色更凉。

    “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一条自救的道路上匍匐,直至抵达永恒。”楚安想上前为她拭泪,思忖片刻,终究作罢。

    自楚安来了旅馆之后,关于他和莺娘的流言四面飞起。男客们为他们证实了莺娘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而洋洋自得,因为有人看到那一夜莺娘和楚安在楼顶并肩赏月。于是他们看她的眼光更具了轻佻的意味。女客们有的亦信以为真,她们渐渐觉得莺娘之所以每日扮得光鲜艳亮,不过是用来勾引男人的伎俩,她们渐渐不再搭理莺娘,退回到她们本来糟糕的模样里去了。旅馆的生意竟渐渐冷淡许多。

    楚安最后一次在“花影乱”留宿,是个天色沉郁的夜晚,天空落着小雨。莺娘身着一袭锦缎暗花曳地睡裙,夜半敲响楚安的门。

    “莺娘,你这是干什么?”楚安惊诧道。

    “外面到处都是我们的流言,与其受这莫须有的流言折磨,不如让这流言成真倒好。”说着,她吻上他的唇。

    楚安紧拥莺娘入怀,内心又伤感又疼惜。窗外雨声滴溚,一声紧过一声,仿佛要覆盖莺娘内心的无限痛楚与疯狂。

    楚安说:“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莺娘并不信以为真。她只要确信那一个夜晚,楚安对她是真心的,便已经足够。

    一年后,莺娘生下一男孩。楚安再没回来。身边依然每天有男客们觊觎她的美貌,却又深深地畏惧于那样冷冽的美。每日近黑的黄昏,她依然喜欢躺在那只雕花长椅上,点燃一支烟,夹在细长妖娆的中指与食指之间,静看那缓缓腾空的轻烟缭绕。昏微的灯影里,映着的依然是个浅默哀伤的女子,识不出年纪。常常夜半忆起楚安那一句:“灯昏花影乱,客至佳人笑”却是刻骨铭心。无语凝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