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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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题记

    冬日午后眩白的阳光懒懒地照进来,透过一扇朱红漆窗户,一块白底衬花窗帘,落在佳慧正展开的书页上。看了一上午书,全身有些疲乏,佳慧起身将窗帘向西边拉了一拉,这样阳光便可大片地飘进来,得晒晒这一身的晦暗气,一连数天阴雨,心里都长霉似的。林太太在东厢房睡午觉,表妹喜美被同学叫走了,表弟昌硕此时应该在陈炳轩老师家补习功课,那个瘦削、面目灰暗、毫无一丝活泼气的孩子,可怜寒假仍不得几天玩耍。两个孩子,林太太最疼昌硕,只因昌硕是家里的幺子,又是个男孩儿。女孩子长得再好,再聪颖,长大后都是人家的人,老来得不着她一丁点好处。喜美倒并不在乎母亲的偏袒,她一路长到十八岁,今年刚考上大学,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都很少让林太太操心。林太太常常暗地里想着,要是喜美是个男孩该有多好,可惜投错了胎,命里注定该是别人家的人。

    佳慧三岁上死了母亲,父亲将她过继给了林家,去了南洋,再没回来。林家是当地大户人家,前些年倒还算兴旺,自林先生于前年得病去世后,家道便一日日败落下来。林太太在固守富家阔太太这层面子的同时,脾气也日日渐长,动则对下人李妈发火,打骂孩子,摔碗碟,砸东西。还好佳慧不常回家,她在镇上一所小学教书,只到寒暑假才回来住些时日。她能够理解姑妈的改变,三十八岁上守了寡,虽说家底殷实,也只是坐吃山空,这点家底总有亏空的一天。

    林太太对于佳慧,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每每见她回来,看过来的目光是一种平淡的俯视,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像白墙上的塑像,长年累月积出来的灰尘,散发出陈年诟味。每个月,只有当林太太从佳慧手上接过二百元生活费时,她才会难得笑一笑,涂满厚厚粉底的一张脸,像揉皱的白面团,比哭还难看。佳慧每月薪金四百,去掉给姑妈的二百元生活费,剩下来的二百她一分也舍不得花,全部聚在那里,等到凑足数量,她便搬出去住,独自开始属于自己一种全新的生活。这是佳慧最大的心愿。林太太自不知晓佳慧的心思,她当然希望佳慧一直在家住下去,她将她抚养这么些年,总不能她翅膀一硬就飞走了,那么她这些年的付出岂不都付诸东流了么。要是林太太自个亲生女儿,佳慧此时怕是早已嫁人生子。二十五岁的年纪,正值婚嫁年龄,甚而已经有些偏大了,然而每有上门给佳慧提亲说媒的都被林太太给推掉了,她自有一番心思:她想将佳慧多留几年,将来一旦佳慧嫁了人,哪个还会回来交生活费给她,俗话说养只狗还会摇尾巴看门呢,养了这么个大活人,总不能赊了本。

    这一日午后,林太太坐在院子藤椅里晒太阳,李妈端上来两杯清茶。佳慧在窗后看对面那把空着的藤椅,寻思着是否有客人要来,正呆怔着,李妈进来唤她:“佳慧小姐,太太唤你过去。”“哦,知道了。”佳慧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锈花对襟夹袄,抬脚跨出门槛来。“姑妈,您叫我?”佳慧站到林太太面前道。“坐吧。”林太太道。“佳慧,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林太太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近来昌硕脚上长了一只疮,可能这个寒假都不能下地走路,我打算请陈老师来家里辅导,这样一来可得委屈你了,从明儿起你就搬去楼上和喜美一起住,昌硕搬到西厢房来,他的脚爬楼不方便,这样陈老师来了也处处方便些。”“好的,我这就收拾去。”佳慧起身欲进屋。“等等,话还没说完呢。”林太太叫道“从明儿起,李妈请假回家过年,得七天后才能回来,家里的膳食由你来负责罢,现在学学烹饪,将来嫁了人相夫教子有的是用处。”佳慧不再言语,抬脚进了屋。

    晚上,佳慧将收拾好的衣物装在一只朱红皮箱里,拎上楼去。这只皮箱里的物品一换再换,箱子倒是一直随在身边,算起来这应该是她唯一的财产。喜美躺在床上看电视,边嗑着瓜子,满地的果壳皮,几乎插不下脚。“喜美。”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佳慧不得不大声叫道。“哦,佳慧姐,进来。”喜美抬头看了她一眼,将身子向床里边挪一挪。佳慧走近衣柜,将箱子里的衣物一一取出,放好。“喜美,睡觉吧,别太晚了。”她拿来扫帚,由里向外将房间清扫一遍。“别扫了,佳慧姐,你没上楼来住,我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佳慧一怔,整个人似脚底粘了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时林太太在楼下扯开嗓门骂:“喜美,这么晚抽什么疯啊,昌硕在学习呢,电视声音开这么大!”喜美将脸蒙进被褥里,假装听不见。佳慧听得如刺在喉,如芒在背,缓步下楼将垃圾倒掉。再上来,喜美已经关了电视,睡下了。佳慧熄了灯,躺在床的另一边,久久难以入眠。窗外淡弱的月光因她此刻心情低沉的缘故,仿似也充满了无限苍凉悲惨的味道。问世间何事最悲凄,寄人篱下哪堪尝?欲说还休,无语泪先流。

    第二日陈老师便上门来了,手里拎了一袋水果,想必初次登门,空手而来多有难堪,况且昌硕有疾患在身,林太太一脸笑着迎出来:“陈老师,以后我们家昌硕可得辛苦您来回跑路了。”话说着,假装刚瞧见他手上的水果,惊诧道“哟,您来就来了,还买什么东西呀。”“买给昌硕的,一点心意。”陈老师笑道。“佳慧,出来一下,将水果拿厨房去。”林太太向厨房唤道。佳慧正在厨房摘菜,一手泥污,听到没来得及擦手便走了出来,在接过水果瞬间,匆匆瞧了陈老师一眼,但见这陈老师带一只眼镜,瘦削高高身形,周身散发出浓郁的书卷气。看上去大不了佳慧几岁。“那是我侄女佳慧。”林太太看着佳慧身影道。“哦。”炳轩笑着点点头。

    转眼已近晌午,课已讲得差不多,炳轩起身欲走,待下午再过来。林太太挽留道:“陈老师,留下吃个便饭吧,这样省得来回跑,浪费时间是小事,累您没有休息功夫。以后便都在这吃吧,几餐饭我还是供得起的。”炳轩听罢,也不好再作推迟,便应下。佳慧里外好一阵忙碌,将热腾腾的饭菜一一端上桌来,也不知合不合姑妈胃口。“林小姐,坐下一起吃吧。”炳轩见她来回忙碌,忍不住开口道。“是啊,佳慧,来,一起吃。”林太太跟着附和道。喜美不在家,晚上才回来。佳慧看了炳轩一眼,笑着坐下来。

    席间,林太太一个劲地询问昌硕上午学习情况,昌硕有些倦怠,只吃了一点便丢下碗筷回了房间。炳轩笑道:“林太太,昌硕还小,学习得慢慢来,您不要太急于逼迫他。”林太太听了只点头称是。佳慧于心不忍,丢下碗,削了一只苹果给昌硕送去。“姐,还是你对我好。”昌硕调皮地扮个鬼脸。“快吃吧。”佳慧爱怜地抚了抚昌硕的头发。姐弟俩正说着,炳轩走到门口。“老师。”昌硕唤道。“昌硕,以后可不能这样,学习要紧,身体更要紧,饭不仅得吃,还得吃好、吃饱。知道吗?”炳轩走上前道。“知道了,老师。”昌硕一本正经道。“陈老师,您忙着,我出去了。昌硕,听老师话,好好用功读书。”说着,走了出去。“林小姐,您做的饭菜真好吃,谢谢。”炳轩唤住她,真诚道。“您客气了。”佳慧道,抬脚离开。

    次日炳轩刚进门,喜美便叫着跑下楼来:“炳轩哥!”炳轩先是一怔,继而困惑道:“你,你是?”“炳轩哥,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惠真的同学,上次惠真过生日我去过你们家,还一起吃的饭呢,你忘了?”喜美兴致勃勃道。“哦,瞧我这记性,想起来了。”炳轩笑道。“真没想到我弟弟的家教老师竟是你,真是太好了!”喜美高兴地在原地旋舞。林太太在一边看不过去,喊道:“喜美,上楼去,昌硕一会得学习了,不要打扰陈老师。”喜美瞅了母亲一眼,只得不情不愿地上楼去。佳慧在屋里洗衣服,将炳轩和喜美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竟莫名地失落起来。

    晚上佳慧坐在桌前看书,喜美从门外疯疯癫癫地跑进来,在房间里手舞足蹈,将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一会穿上这身,一会换上那一套,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那结实丰盈、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似一团燃烧的火焰,在佳慧眼前直晃悠。佳慧看着自己身上样式陈旧却清爽洁净的衣饰,略一怔愕,随即继续埋首看起书来。论再笨的女人都应该看得出来:喜美这是恋爱了。佳慧躺在床上,猜测着喜美的恋爱对象,她左猜右想,惟一想到的名字只有一个:炳轩。

    大概是一月后的某个下午,林太太不在家,带昌硕去医院看脚了。喜美一大早便赌气似地出了家门。家里只剩佳慧一人在楼上练琴。开学后有音乐课,她打算教孩子们弹琴。话说这钢琴还是以前大学一个旧友送她的,旧是旧了些,音质倒十分清晰。

    佳慧正全神贯注弹奏,只听得楼梯口有人说话:“林小姐,请问喜美在吗?”佳慧应声抬头,原来是陈老师。“哦,陈老师。”佳慧忙起身相迎“喜美一大早便出去了,不在家。”“哦,昨日她向我借本英语辞典,今日无事便给她带了过来。”炳轩解释道。“哦,是这样。您进来坐吧,我给您倒杯水。”佳慧道。“嗳,麻烦你了。”炳轩道“刚才在楼下听到琴声,十分悦耳怡人,原来是你在弹奏。”“陈老师见笑了。”佳慧笑道。“叫我炳轩吧,听林太太说你属狗,我属猴,长你两岁。”炳轩笑道“不知为何,自从第一眼见着你,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仿佛熟识已久,只是当时与你不熟,不敢多说话。”佳慧笑了笑:“你真会说笑,我自幼母亲亡故,父亲弃我而去,独自在姑妈家长大,哪里有与你相识的机会。”“佳慧,你这样贤慧能干的女子,将来哪个男人娶了你,定是他莫大的福气。”炳轩看着她的眼睛道。也不知怎么了,佳慧竟觉得内心一阵莫名的伤感。“我一个孤苦无依的人,但求衣食无忧,不敢奢望嫁个称心如意之人。”良久,佳慧低头道。“这林太太也忒狠了点,竟将你视作佣人般使唤,这原本该是弹奏美妙乐声的手啊!”炳轩情不自禁握住佳慧粗糙皲裂的手,疼惜道。佳慧急忙抽开手来:“天色不早,你还是回去吧,喜美一会该回来了。”“你一定是误会了,喜美是我妹妹的同学,我也仅视她作妹妹。”炳轩道。“看得出喜美对你颇有好感。”佳慧低眉道。“可是,我爱的人是你,佳慧。”炳轩话正说着,喜美从门外跳进来:“好一个‘我爱的人是你’,陈炳轩,你当我是什么人,昨天负了我的约也便算了,今天还跑来我家里和她勾搭上了!”说着,用手指着佳慧,仿佛要戳到她脸上来。佳慧难堪至极,难以自处。

    “喜美!你把话说清楚,分明是昨日你向我借辞典,哪来的什么约会之谈!我一向视你作妹妹,请你自重!”炳轩见喜美欺负佳慧,不由气上心来。“好啊,你这样对我大喊大叫,我不自重,素不知有些人比我还要厚脸皮,趁人家不在,夺人所爱,将男人都勾搭进家里来了!”喜美话音刚落,炳轩一个巴掌打过来。佳慧惊骇不已,将炳轩往门外推,催他快走。这边喜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嚎哭起来。哭声引来林太太,昌硕跟在身后,一路上楼来。“这,这是怎么回事?”林太太大声道。“妈,他们两个欺负我。”喜美恶人先告状。林太太听罢扬手给佳慧一巴掌。昌硕上前护在佳慧面前:“妈,你凭什么打姐姐!”“你这个狐狸精,白眼狼,我含辛茹苦养你二十几年,今天你竟在家偷男人,我这老脸都给你丢尽了!”林太太哭嚎道。“林太太,请你说话注意分寸,我和佳慧什么都没做过,昨天你女儿向我借辞典,今日我是来送书的。”炳轩气愤道。“妈,他骗人,我都听见了,他说他爱佳慧。”喜美指着炳轩哭泣道。“好你个陈炳轩,想我这些日怎么待你的,天天在这吃喝,工钱一分不少付,你竟这般忘恩负义!欺负我们林家没有像样的男人!”

    佳慧只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混沌世界,似要将自己给搅进去,碾碎,研成粉末,被人踩在脚底,狠狠地践踏着。

    “陈老师,佳慧姐,你们快走吧,我妈和我姐一定是疯了!”昌硕拉着他俩的手,催他们离开。

    佳慧不肯离开,炳轩几乎是将她抱下楼去,一路逃离林家这个疯狂恐怖的世界。

    他们在街上旅馆避了一夜。次日一大清早便传来噩耗:昌硕死了!原来林太太恨昌硕帮着外人说话,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昌硕当场昏厥过去,便再没醒来。可怜那个瘦弱懂事的孩子,尚未尝着人生的喜乐便早早地丢了生命。佳慧伏在旅馆床上,哭得肝肠寸断。炳轩一个劲地自责,只怪自己鲁莽冲动。

    佳慧去给昌硕上坟烧纸,林太太用馒头砸她:“你走吧,从此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怪只怪我当初瞎了眼,会收留你这样一个祸根。现在你该高兴了,昌硕死了,喜美疯了。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平时不够疼你,现在你称心如意了吧?”林太太说完一阵疯狂地冷笑。“不,姑妈,你别这样,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对不起喜美的事!”佳慧跪地哭诉。“你给我滚!滚!”林太太吼道。割腕自杀未遂的喜美见了她已经不识得,一会哭闹不已,一会嘻哈大笑。伤心的佳慧只得远远地站着,泪流满面。

    自此林家彻底衰败下去。喜美辍了学,整天在家念叨着炳轩的名字,形若疯人。林太太逼走了佳慧,每天捧着昌硕的遗像,呆若木人。李妈回来了,里外一个人忙活,侍奉她们母女俩。

    开学后,炳轩去学校找佳慧,校长说佳慧已经辞了职,去向不明。他手上还拿着那日她落在旅馆的那条紫色围巾,上面似乎还留有她的气息。炳轩依然记得初次见到佳慧时的情景,她从他手中接过水果,一脸羞涩纯真模样,虽不言语,低头眉宇间尽现一个女子的温柔贤德。

    有人在老家看见佳慧给她母亲上坟。一袭黑衣,面容哀伤。佳慧觉得她和炳轩的故事根本不能算是开始,她不欠他的,他也不必觉得有愧于她。世间之爱自古难全,炳轩对她的爱没有错,只是选错了时间,选错了地点,用错了方式。古有诗云:“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炳轩的心若在她这里,佳慧相信,他们终有再次重逢的一天,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氛围场景里。当然这都是需要时间慢慢等待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