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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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莺转行了,不唱戏了,改哭丧了!”

    小道消息一传出来,闻者立即争相奔告。起初,好多人以为讹传,细细想想吧,一个唱戏的,怎么会跟哭丧扯一块呢,还改了行,专业哭丧?有这行?有这专业?就算有,谁还把哭丧当正业的。后来,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了,证实了传言。于是,满城轰动。

    夜莺再次成了公众人物,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夜莺以前是个明星,确切地说,是个潮剧明星,在剧团唱“青衣”潮剧俗称“乌衫”多演“苦情戏”一出场,先听到的一句是“苦啊”还没唱,眼泪就先掉下来。像她演过的秦香莲,就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剧终场散,剧场尽是纸巾。据说,首次演出散场后,清扫剧场的一位大姐边扫地边抹眼泪。有人取笑说,大姐那晚是嫌扫地累呛了。难怪,光纸巾就装了好几大筐,能不累?能不怨言?能不抹眼泪?扫地大姐眼泪还没抹干净,还没从悲惨中走出来,叹了口气,说,你们能让夜莺再唱十场秦香莲,俺乐意再扫十次!俺就想听!

    秦香莲一出戏,让夜莺唱出了名气。剧团后来到东南亚演出,都把夜莺主演的秦香莲当顶台戏。其实,说白了,与其说,观众喜欢看秦香莲,不如说更想看夜莺演的秦香莲。好多剧团都演过秦香莲,可观众记住的就夜莺演的秦香莲。

    秦香莲让夜莺赚足了名气,拥有众多粉丝。让同事嫉妒得要命的是,一个看过演出的大款张老板还直接找上了夜莺。

    张老板来剧场看夜莺唱戏不止一次了,而且每次散场,都是他最后一个人静静地在那坐着,最后一个人悄悄离开。

    好几次了,夜莺看在眼里,这个男人便在她心里投下了难以磨灭的身影。

    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郑重其事地找她谈话。从没在男人面前紧张的夜莺,心跳莫名地加快。

    张老板几乎是开门见山的说,夜莺,我想跟你谈件事,很特别的事。

    夜莺紧张起来,张老板那怪怪的眼神让她紧张。她还没结婚呢。

    张老板说,我很欣赏你的演技,特别是你投入的情感,真哭出来了。你知道吗,我打出生,从没哭过。人家都说,我的心肠是浇过水泥的。可我那晚真哭了。你的哭声跟别人不一样,自然,动情,好听。而且,想哭就哭,哭得响亮。

    张老板越赞美,夜莺头越低着。

    张老板又说,我想提个大胆的要求,不知道能不能讲?

    夜莺更紧张了,微微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去。

    这情形,张老板看出来了,夜莺没有拒绝。

    张老板说,就在几天前,我妈去世了。去世前一晚,就是听了你的秦香莲。

    夜莺又紧张起来,你妈不会是听了我唱的戏,才

    张老板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妈半个月前就病倒了,动都不能动。听说剧场要演秦香莲,死活让我带她出来看看。我没办法,只好答应,轮椅都准备好了,可她却一骨碌坐了起来,连扶都不用扶。听完这出戏,我妈回去后,心满意足,那晚就去世了。我想吧,我妈就喜欢看你的戏,更为你的哭戏感动。说真的,别说是我妈,连我都喜欢上你的哭声了。所以,我有个大胆的要求,想在我妈做法事那天,请你帮着哭丧,啊,不,请你演哭丧。

    夜莺一听,傻呆了。

    帮人哭丧,这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夜莺一激灵,把张老板连推带撵给赶出去。

    张老板说,你考虑好了,你在台上也是哭,台下也是哭。你台上能拿几个钱,你给我唱,我给你一万块。

    夜莺差点哭起来,你这只懂得钱的东西,这台上台下的区别,你懂什么?滚!

    夜莺依然在剧团唱戏,唱的依然是秦香莲。

    夜莺发现,自从她唱秦香莲出了名后,几乎每次演出,都是这出戏,新戏竟让别人唱了。其实,剧团一年也没啥新戏。剧团是民营的,资金有限,举步维艰,一年难得排两三部新戏。可以说,是夜莺唱的秦香莲救活了剧团。

    可也不能老让夜莺唱一辈子秦香莲,哭哭啼啼一辈子呀!

    夜莺做梦都想进正规的剧团,可正规的剧团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她就一出秦香莲唱出名而已。而且,就哭戏唱得与众不同而已。

    快一个月了,张老板再没到剧场听戏。夜莺每次在台上唱戏,眼睛总会往张老板曾经坐过的位子上瞄一眼。虽然台下黑压压的,那个位子也从没空缺,但夜莺能感觉到张老板来了没有。

    这一个月来,夜莺心里莫名地失落,有好几次,甚至意外地走神,差点跑了调。幸亏她舞台经验老到,应变快,才不至于让台下观众瞅出毛病,听出问题。

    夜莺对日子变得越来越敏感,她清楚地记得,张老板的再次出现,是三十五天后的一个夜晚。

    那晚听完戏,张老板联系上了她。

    在台上,夜莺已经哭了几回了,再次见到张老板,夜莺鼻子酸溜溜的,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两人几乎对视了十秒。张老板才沉沉地说,近来好吗?

    夜莺抿着嘴,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好。

    张老板说,其实,我很想每次都来听你唱戏。可我太忙了,这些日子,老父亲又病倒,走不开啊。

    夜莺看了他一眼,头低下了。他应该算得上是个好男人,上次请求她在他母亲的丧事上哭丧就感觉出来了。男人别的不说,有孝心,就坏不到哪去。

    张老板叹了口气,前天,我父亲也去世了。人家都说,家有一老,犹如一宝。这两个月来,我连失两宝啊。

    张老板的痛苦,夜莺看在眼里,心里也难受,甚至为那次拒绝了他开始感到内疚。

    张老板说,这次,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尽管我准备接受你的拒绝,甚至挨骂,我还是想痛痛快快说出来。

    夜莺点了头,下了狠劲,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张老板说,近来,我老梦见母亲,这梦,也真够玄的。母亲说,好久没听你的戏了,很想听听你的哭声。

    张老板说到这,就停了下来,脸微微撇一边,一副准备挨骂的样子。

    可夜莺没骂,倒像纯真的少女,托着下巴,做出一副聆听的可爱的样子。

    张老板赶紧趁热打铁,说,农村丧事有个习俗,死去的亲人要是托个梦,要求什么的,可以在别的亲人的丧事上寄托,一起带到天堂。几天后,我老父亲要做法事,我想,请你为我母亲唱一段哭戏,捎到天堂母亲那里。

    夜莺沉默了。张老板的请求,她完全可以跟上次一样,堂皇地拒绝。这次,她没拒绝,可也不敢答应。其实,她很想帮他,可这帮人哭丧的事,盘古开天地从没有过。

    张老板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说,这事,你慢慢考虑,不要急于马上答复我。末了,张老板轻轻地拍着夜莺的手背,说,走,我们出去吃宵夜。

    夜莺动了一下,不自觉地说,不了,太晚了。

    张老板拉起她的手,声音变得柔情起来,走吧,这时间,刚好吃宵夜。

    张老板的手劲很大,夜莺不自觉地站起来,神差鬼使,钻进他的轿车。

    几天后,张老板父亲的法事上,人们惊奇地看到了夜莺的身影。

    人们再一次听到夜莺扣人心弦的哭戏。

    这次,夜莺的哭戏并不是秦香莲里的唱段,是夜莺照秦香莲开头寻夫那段曲调,自己编的词。类似什么“魂兮归来”等缅怀逝去亲人的唱词。凄凄戚戚,婉转动人,催人泪下。场面悲壮感人。

    过后,张老板很满意,真给了夜莺一万块。夜莺没有拿,她说,我不靠这个吃饭,我这么做,就一个字——“情”

    夜莺没进一步说明这“情”的含义。

    张老板也没问,把攥着钱的手缩回去。

    夜莺临走时,张老板说,记住了,夜莺,我不会亏了你的情的。

    夜莺帮人哭丧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剧团的老板很生气,狠狠地批评了夜莺,夜莺,你听着,你走穴,我不怪你,谁叫咱剧团的效益不好。再说,你名气大了,拦你也拦不住。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竟帮人家哭丧,把咱的剧团的顶台戏秦香莲改了词,搬到丧事上唱,你说,观众会怎么想,怎么说,以后还看不看秦香莲?你休息几天吧。后面几场戏也没秦香莲。

    夜莺自己理亏,啥话没说。

    一连好几天,夜莺在家呆着。

    十天后,剧团又演出秦香莲,可上台的不是夜莺。

    剧团启用新人了,不用夜莺了。

    剧团让夜莺尝试别的角色。先前,夜莺是想尝试别的戏,别的角色。可真不让她演秦香莲了,心里就空落落。好像自己的孩子,平时总觉得怎么都不上眼,真让别人带走了,心里就堵得慌,难受。

    夜莺干脆推掉别的戏,推托身体不舒服,在家养病。

    这时候,张老板及时出现了,把夜莺约出来。

    在一家咖啡厅的包厢里,张老板深情地说,别唱戏了,我养你。我说不亏你的情。

    夜莺说,就因为这样,你才想用这种方式弥补我?

    张老板摇摇头,我是真心的。

    夜莺也摇摇头,可是,你有老婆。你离得了吗?

    张老板还是摇摇头,我没理由这么做,你也不想她成生活中的秦香莲,是吗?

    夜莺站了起来,轻轻说,我走了。

    张老板一把拉住她,一拽,劲很大,夜莺撞进了他的怀抱。

    夜莺辞了职,住进了张老板另一套别墅。

    夜莺成了张老板笼里的金丝鸟,过了一段悠闲优雅的日子,开始厌倦了。

    产生这情绪的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

    那晚,夜莺在别墅里,电视遥控按爆了,电视频道换了又换,就是没一个中看的。夜莺干脆关掉电视,遥控器狠狠扔沙发上。

    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悠悠飘来了熟悉的曲调、熟悉的唱腔。听着听着,夜莺泪流满面。谁家放的潮剧呀,竟是她唱的秦香莲。这熟悉的声音,竟有久违的伤感;还有别墅外轻声的雨声,拌在一块,搅起她的思绪。

    几年前那一晚,也是阴雨绵绵,夜莺在乡下一个露天的舞台唱秦香莲,雨虽不大,也够缠人的,但台上演员,台下观众,坐着的,站着的,在雨中,都不为所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曲终场散,夜莺站在舞台上,久久不动。那一晚,夜莺感到了一阵久久的颤动。她是幸福的,她不仅拥有整个舞台,更拥有舞台下无数的观众。她属于舞台,舞台也属于她

    不知哪家的窗口,忽然传来了刺激的摇滚乐,淹没了凄婉的潮剧。刚刚平静的心境,像吹皱的一波春水。夜莺莫名烦躁。

    夜莺走进卧室,换下刚刚换上的睡衣,迫切想到外面走走。

    偏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响亮甚至有点刺耳的门铃声。

    是谁?

    夜莺心里没了兴奋,更多的是紧张。

    张老板刚才电话里说了,今晚有很重要的应酬,不来了。

    这会是谁?

    夜莺迟疑地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不是很漂亮,说实在的,却很有风韵。那么淡定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地盯着夜莺。

    夜莺心里莫名发虚。

    我可以进来吗?女人微笑着。她的年龄比夜莺大不了多少,可在夜莺看来,很像母亲。

    你是夜莺问了半截,觉得有点虚伪,话就转了,请进,你请进。

    女人进来后,环视了这套挺大挺大的房间,点了点头,说,今晚,他没来吧?

    他夜莺想明知故问,又觉得实在多余,她感觉到,这女人有备而来,什么都在她眼皮底下似的,话又转了,说,他,今晚有应酬,不来了。

    女人点点头,我想跟你谈谈,在这房间,好像不合适,我们到外边吧,我请你喝咖啡。

    夜莺瞥了女人一眼,没看出她有任何恶意,沉默一会,点了点头。

    咖啡厅的包厢里,女人问夜莺,你要咖啡,还是工夫茶?

    夜莺含糊应着,随便吧。

    女人说,咖啡洋气,工夫茶地道。我更喜欢我们的工夫茶。

    夜莺说,就工夫茶。

    包厢里有现成的茶具,女人熟练地冲起工夫茶。茶过三巡,女人拉开坤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碟片,递到夜莺面前,微笑说,请签个名,大明星。

    夜莺发个呆,女人拿的是夜莺去年录制的潮剧秦香莲dvd。

    女人说,老实说,我也喜欢潮剧,更喜欢你唱的秦香莲。我是你的戏迷呢。只不过,我从没到剧院看你唱戏。我是用心在听。

    夜莺愣一下,眼角忽然蒙上一层薄雾。

    女人把碟片往她面前推了推,说,签个名吧,做个留念。

    夜莺抹一下眼,说,我,我没带笔。

    女人从坤包掏出笔,递给夜莺。

    夜莺看着熟悉的封面,封面上熟悉的身影,好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龙飞凤舞签了名。

    女人久久凝视着,也轻轻叹了口气,你不唱戏,太可惜了。

    夜莺低下头,喃喃说,你不了解的,也不可能理解。

    女人把碟片放进坤包,说,我是不了解你。我对你的了解,也就是舞台上的“秦香莲”我喜欢的也是舞台上的“秦香莲”可是,对他,你了解过吗?可能,在一些人眼里,他也许比陈世美好,至少他没抛弃“秦香莲”可是,一个不想离婚,又不可能给另一个女人一个结果,他比陈世美怎样?

    夜莺不敢正视女人。

    女人说,你还能唱秦香莲吗?

    夜莺说,老实说,不是能不能唱,而是,我不可能再唱了。

    女人说,我可以唱几句吗?我会好几个唱段。

    夜莺缓缓点着头。

    女人缓缓站了起来,拖腔拉调,清唱起来。女人唱的是“秦香莲”拖儿携女,上京寻夫一段,唱的没夜莺好,夜莺却哭了。

    女人什么时候走的,夜莺已经不记得了。她到吧台埋单时,服务员说,刚才有人结了。

    回到别墅,已是午夜。夜莺没睡,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

    她本想给张老板一个电话,想想,又放弃了。

    第二天,离开张老板的别墅,往回家的路上,夜莺经过了剧院。剧团今天刚好演出秦香莲,领衔主演的是“百灵”那个刚接替夜莺担纲“秦香莲”角色的新秀。

    夜莺买了票,在剧院后面一隅,静静地听着。

    剧终场散,剧场爆起一阵长久不息的掌声。

    夜莺悄悄地走出了剧场。

    “夜莺转行了,不唱戏了,改哭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