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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查海生今年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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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我在1989年1月13日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如今读来依然有感觉。这首诗使“我”名扬天下,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我和妻子知道的秘密。我用红笔把它认真地下在牛皮纸上,贴在睡床边的墙上,每天朗诵一遍。妻子理解,我的心系着1989年的春天,那个神奇的春天。

    那年春天,我从南方坐火车回到北方。到达山海关的火车站,才发现旅行袋里一件崭新的衣服不见了。那可是我最喜爱、最舍不得穿的衣服!更糟糕的是,我把身份证放在那衣服口袋里了,因此身份证也不翼而飞!我的心情糟糕透顶,但只能无可奈何。

    1989年是个饥饿的年头,这一点我深知在心。可为何我运气如此之差,小偷偏偏看上我藏有身份证的衣服!咬牙切齿啊,谁都清楚,这样的年头,再办张身份证犹如独上青天!

    谁也没有料到,一天后“我”成名了。虽然报纸只用了那么一丁点来刊登“我”的死讯,但足以令我兴奋!是的“我”死了!不少人在谈论“我”的死,他们还知道我是诗人!

    这是怎么回事?刚开始我觉得莫名其妙,我明明还活着呀,但细想,应该是这样:那偷我衣服穿的人卧轨自杀了!他肯定被火车辗得面目全非,因此只能以他身上的身份证来作证明!后来一查,果真如此!

    我没有站出来澄清。一是因为没兴趣,二是想看看“我”死后作品的力量。没有身份证是生活是难熬的,我再也不能四处颠簸。我没有回家,回家了生活也一样拮据。身上仅剩临走前母亲塞给我的二十多块钱。我知道,我的生命仅剩这二十多块钱了。

    我决定找个安静的角落,生活下来。一个叫李大全的好心人腾出一块荒地供我盖房子。他说这一小片地特贫瘠,不宜种植,因此让我盖房并无大碍,也算是废地利用吧。我想,他真的可怜我了。说是“盖房子”其实是“搭”草房子。高大粗壮、憨厚乐施的李大哥帮了我很大的忙。他马不停蹄地往屋顶上加干草,说雨季快来了,预防点好。他说他了解我的生活,因为他是过来人。我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感激地笑着。

    草房子好不容易才搭好,为此我留了不少汗。不过心中颇有成就感——这,就是我亲手搭的房子!于是,我安顿下来了。李大哥请我到他家大喝一顿,甚是痛快。他的家离我不过百步远,只是破旧的水泥房子,屋里陈设简单不过,生活绝对简朴。临走前,他硬是要把一张木椅子、一张破毯子、一个生了锈的壶子以及一把菜种子塞给我。我推拒着不要,他却发火了,眼睛怒瞪,口吐粗气。他那表情足可杀死我千万的婉拒,所以我只好收下了。千言万谢后就走了。左手捏着希望的种子,一路上,酒气弥散“绝处逢生”四字在我大脑里不停闪烁。

    后来李大哥告诉我,虽然他没读几年书,但还能识几个字,看了我洒在地上的诗稿后,即使没能读懂多少,可觉得我写得很好,很有才气。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泛着光,表情严肃,初夏的炎热在他黝黑的脸上遗留下豆大的汗珠子。我想,他的真诚的。这可给了我多大的鼓舞呵!

    我的生活逐渐好转,我用我的二十多块钱买了更多的菜种子,种在草房子前的荒地上,并且细心地拔草、浇水、捉虫俯望那有片绿油油的菜地,我知道李大哥骗我,这土地并不贫瘠!总会想起曾经的生活,那可是纯粹的“诗”生活。现在我是一菜农,与之前的身份截然不同,依然不变的只有贫苦和孤独。

    我没有放弃打听死去的“我”带给社会的影响。是的,我的“诗心”还没死,我的“诗心”怎能轻易死去?1990年“我”终于出版诗集了,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诗集叫土地,薄薄的一本。我用卖菜的钱想方设法买来一本,放在枕边,夜里翻阅那些久违的沾着心血的诗篇,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失眠了。整个夜晚我的头脑极度清醒。我不想数山羊,沉睡在此时是一种罪过。我在挣扎啊,挣扎自己是否该站出来澄清事实。因为我得知,土地出版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可是我争取多年的!

    我选择继续种菜,继续做诗意的菜农。生活的简朴使我感觉充实和变得易足。后来我改种麦子,金黄金黄的麦子。我想我的灵魂摆脱不了对麦子的眷恋。金黄是一种诱惑,面对麦子我无法自拔。想起曾经写的关于麦子的诗歌,不禁泪落无声。我久久地凝视那片小小的麦地,无人知道,那就是我难以割舍的精神家园啊!

    1991年,我27岁。我留着长长的胡须,谁也不相信我只有27岁,但李大哥信。他大笑着指着我说我的心绝对还没有27岁。接着他转移话题,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喜欢海子的诗?海子是一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天才呐,死后才出名怪可惜的”突然他变得很严肃。我没有回答,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太阳。

    就在这一年,出版了一叫海子、骆一禾作品集的书,我也想办法买来了。骆一禾的谁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一定也是个吃尽苦头的诗人。

    1995、1997年分别出版了海子的诗、海子诗全编。我知道“我”已名扬天下。各地纷纷举行“纪念海子”的活动,成千上万的人朗诵、模仿我的诗,把“我”抬高,作为偶像。我早已娶妻生子,生活艰辛而充实。妻子是李大哥介绍给我的。相亲那天我专门刮去了留了多时的胡子,没新衣服穿就把旧衣服洗得一尘不染,再把穿戴搞整齐、得体。没想到我们一见钟情,于是姻缘美满。

    我一直在思考,老天没有薄待我,他给予我妻子、孩子、土地、太阳、诗歌,也给予我在关键时候无私帮助我的李大哥。我的生命,因他们而精彩。

    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了,饱满的麦子功不可没。我们盖了水泥房子,兴高采烈地住了进去。我特地请来李大哥,带着妻儿四人在他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气氛很隆重,也很严肃。

    “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今天!李大哥,我真不知要怎样感激你!”我泪流满面。李大哥一时愣住,瞳孔张大,等恍过神来又苦笑不得,眼睛里也泛着晶莹的泪花。他急忙把我们一一扶起,大骂我愚蠢,弄得新迁入宅充满伤情。我们由悲转喜,开始哈哈小笑。

    我大叫妻子上酒菜,今天,我们要一醉方休!

    2006年,李大哥走了,很匆忙,死于肺癌。他抽了一辈子的劣质旱烟,走时才49岁,却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李大哥孤苦伶仃一辈子,终生未娶。我悲痛欲绝。想到他为我与妻子的姻缘奔波劳累却忽略可自己,惭愧之感油然而升。李大哥啊,我对不起你!更使我悲痛不已的是,在李大哥破旧的抽屉里,我找到了一份北京大学的毕业证书,其主人就是李大全!李大哥啊李大哥,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李大哥走的那天傍晚,我一个人行走在一望无际的麦田,行走在属于我自己的寂静的麦田。风吹乱我的头发,也卷来阵阵麦香。这是个收获的季节,也是个悲伤的季节。我干脆躺在麦地上观望夕阳西下、霞光弥漫,任由泪涌。天气闷热,我的汗流不止,滑过脖子滋生痒意,我没有察觉;虫儿鸣叫,似乎欲唤醒我沉睡在心底的乐观,我没有听见

    回到家,我脱光衣服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日渐衰老的各个器官,我捂住双眼,热泪盈眶。我的脸已不像多年前那样嫩白、富有弹性,变得黝黑、发亮,皱纹也毫不留情地爬了上去;头发剪得很短,却掩藏不了显眼的银白色衰老。我依然把胡须留着,留给岁月里的自己,也留给现在的自己

    “我也是北大的毕业生啊,北大的毕业生啊!”我蹲下来,泣不成声。

    2007年,为了纪念李大哥,我以海子的笔名出版了一本诗集,叫麦地的呢喃,我特地在扉页写上“献给麦地里的李大全”我想象着能引起的轰动,事实却给了我极大的打击——整整半年,麦地的呢喃只卖出了二百多册!出版社的编辑告诉我,这年头模仿海子的诗的人太多啦,我只是其中的一位。要不是我“模仿”得像,出版社要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才肯出版我的诗集的。最后他加了一句:“幸好只印了五百多册,亏不多。”然后哈哈大笑,转身离开了。“这是什么年头!”我紧捏拳头,怒火中烧。为何我是haizi,不是“海子”?!

    2008年,我44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父母亲。我想,我该回家一趟了。大儿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我需送他回学校,顺便也去看看父母亲。

    我差一点就迷路了,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房子大多不见,新楼林立。凭着多年以前的记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父母亲住的老房子。那是一座牢固的老房子,多年的风吹雨打都不能摧毁它的坚强。远远望去,会强烈地感觉到它与周围的新面貌格格不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脚步越来越沉重。是的,我开始害怕,害怕面对那措手不及的悲伤,害怕面对父母亲的生死未卜。

    我还是向前走,脚步踏过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路。这是一条铺上水泥变宽了的路子,与多年前的黑泥路完全不同,它把黑泥路的乡村气息吞噬得一干二净,然后散发着发展的奇怪气味。我捂住鼻子,手上沾着滚烫滚烫的泪水。

    当我看到坐在老房子前的老女人时,我的眼泪再次如决了堤了洪水,夺眶而出。我不敢哭出声音,即使身边没有其他的人。那是我的老母亲啊,我的老母亲!她神情落寞地坐在摇椅上,摇晃着,摇椅发出轻轻的“支呀”声。我的大脑在不停的摇晃中眩晕。“支呀,支呀,支呀”这是岁月疼痛的声音,我听出来了;这是母亲寂寞的心声,我也听出来了;这是母亲对我不曾停歇的呼唤,我都听出来了!

    母亲啊,孩儿不孝!我紧咬住嘴唇。突然很想冲过去拥抱她,告诉老母亲我是她儿子,我是海生,活生生的海生,我还没死,我还没死呀可我不能,灵魂命令我不能如此我把迈出的脚步缩回来,擦干眼泪,再次凝视那个使我惭愧使我疼痛的女人——她依然留着长发,却都花白了;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远望依然能看见沟壑里岁月的河流,哗啦向前;她闭着双眼,嘴巴微微颤抖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却什么都听不见;夕阳照在她身旁的黑色土地上,她的身体被反光照亮一半,一半还在黑暗里

    对于我,这是永恒的画面。我最后决定:离开,残忍地离开。我不断往回望,想记住老母亲落寞的表情;想记住屋顶上母亲养了多年的白鸽子;想记住旧时光里的自己后来,我从一位老人那得知“海生”卧轨自杀后父亲受打击太大晕了过去,之后卧床不起,不久离去;“海生”的母亲却始终不相信海生已离去,说死也要等他回来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回到我的麦地。奔跑在广阔的麦地上,我听见风呼呼的呻吟声。这明明是哭泣声,灵魂的哭泣声!妻子早就站在门前等我,她一言不发,眼睛里尽是泪花。我冲上前拥抱她,紧紧地抱住。闭上眼睛,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父亲啊,母亲!孩儿对不住你们啊!孩儿该死,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老天!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