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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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姨就住在小城的后街，离我住的地方大约两里路。
小时候，我在外婆家住了几年，一种说不出的缘故使我和五姨最要好。她比我大了八岁，可是，八年的时光对我们两个而言好像根本就不存在。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她已高中毕业，在家帮外婆干活儿。我的学校离家只有半里路，上学却得翻过一座山岗，经过一片丛林，再走过一口池塘，又因为是邻县一所教学质量偏好的小学，村里只我一个人在那儿上，所以上学放学得有人接送。这任务有一半落在五姨头上。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给我弄早餐，要是冬天的话，还得为我烧旺一钵儿火，然后我们牵着手一起上学。如果是晴朗的夏天，她就送到山梁上，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我穿过丛林，走下山谷，经过池塘，直至我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下依稀的薄雾里；其它的日子，总是将我送到学校门口。阴雨天，我经常中午不回家，五姨就给我送午饭，坐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看我将鸡蛋或肉伴米饭风卷残云地一扫而空，她会拍拍我的头，甜甜地一笑，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二十多年前，在鄂西北的小村庄，有肉和鸡蛋吃的日子原来是多么难得，也由此想到，当我在狼吞虎咽地消灭可口的午餐时，五姨大约正在拼命地咽下喉咙里涌出的口水吧。可是，记得她总是告诉我，她吃过了，而且吃的也是这个。
在寒暑假里，我和五姨更是形影不离。她放牛，我给她拎牧鞭，在河边找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将牛拴好，我们就捉鳖，这块石头翻翻，那个水洼看看，偶尔的收获也是大大的。当然，捉了鳖，味道鲜美的鳖肉非我莫属，她说是我发现的，她规定谁发现的肉归谁吃，还说其实她最爱喝汤，那营养全在汤里呢。没有鳖的日子，她就捉上一篓螃蟹，回家用油炸了给我吃，还说其实这螃蟹才是河里最好的东西，只是人们吃厌了，才没人对随处可见的螃蟹动心思。她砍柴，我帮她理树枝，柴弄好了，就找草莓，摘栗子绝不空手而回。她点种或是锄草，我就在她身前身后瞎转悠，尽管越帮越忙，可是听到的总是表扬，还说要不是我，这点活说不定要干到什么时候收工呢。
夏天的夜晚，五姨会给我讲莹火虫和纺织娘的传说。冬天的夜晚，我们会围火而坐，她绣花，我看故事书，空气温暖成我一生的记忆。
我读初中时，五姨嫁人了。听说外婆很不同意这门婚事，理由是姨父又黑又瘦，且家里很穷。一向温顺听话的五姨犟起来了，她振振有词地说，嫁人是她的事，谁也管不着。
我读高中时，学校恰好离五姨家不远，于是，每个周末，五姨家就成了我的另一个家。五姨供给我粮、菜，还时不时地为我买衣服。
我参加工作那年，姨父已由一名技术人员一步步地走过来，坐上了本地一家规模不小的乡镇企业厂长的交椅。我结婚那年，全县的小城镇建设很火，他的私人建筑工程队应运而生。我进城那年，产业结构调整，农民满地种的都是黄姜，他的皂素加工厂迅速上马。去年，皂素受市场影响价格大跌，姨父又立马将皂素厂卖给别人，自己则瞄上了绿松石矿的开采。老家的房子由小的翻成大的，又由泥房变成楼房，最后再买掉进城，买一套大房子不算，还买了门面专门用来出租；儿子都送市里上中学，留下五姨一个人在家做闲太太。
近几年，我的经济一塌糊涂，别人说你姨父很有钱的，急的时候不妨开开口。我却从来不。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五姨变了。她会时不时地说家里没钱，用的润肤霜是几块钱的，穿的衣服是几十元钱的，用水更是一滴恨不得变成两滴用，从来不会随便开口请人去吃饭。我无法想象有钱人的日子会过成这样。有时候，真的好想见五姨，但又怕不小心玩到吃饭的时间；打电话让她来玩，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她大概和我的心理一样。觉得很没意思，懒得联系，只在心里一遍遍地怀念过去的五姨过去的时光。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周末，除了家、办公室和菜市场，差不多与世隔绝了。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五姨出人意料地来了，她消瘦的厉害。我问她原因，她久久不语，终于忍不住落泪。我知道她遇上了无可言说的伤心事情，扶住她的肩看她静静地流泪。哭够了，她才说姨父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一点不奇怪，姨父已由当初一个又穷又瘦的小技术员变成了大腹便便财大气粗的老板，而五姨却从当初那个柔中有刚的青春女子变成了小里小气的半老徐娘，她的青春已去，美丽不再；她从来不反对姨父哪怕是错误的意见，个性全无；她一直低头做家务，除了评个贤妻良母，别的还有什么？这样陈旧的女人如何守得住自己日新月异的丈夫？我劝她擦干泪收回自己的门面，做生意得了，反正姨父有钱投资。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说了许多担心亏本的话。我知道她一时无法明白我的意思，就对她明说，如果她想保住自己完整的家，就必须得用提高自己的方法来重新获得丈夫的心。做事得有气度，穿戴得有风度，说话得有个性，平时还要读些书，千万不要傻里傻气地捉奸、哭闹、上吊总之，得活出质量活出样子来。这下，五姨懂了。临走时，她突然对我说，如果你手紧，尽管说吧，有事了，可以打个电话，我来接小家伙。我说，谢谢，其实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希望你像以前一样开心，一个人的快乐不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之上，我自己没什么的，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后来，有时间了，我也会去看五姨，我发现她在慢慢地变，服装在变，形象在变，谈吞在变，为人在变，很久以前的那个有爱心的可亲可敬的五姨又悄悄地回到了我身边，尽管往日的容颜不再。她的脸色好多了，悲悲凄凄的怨天忧人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自信风采。我还注意到，她家的床头边茶几上随手放着家庭等一些杂志。五姨还会对我谈到姨父的行踪以及他生意上的一些事情，而以前，她总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笑了，悄悄地为五姨祝福着。
2004。6。7
五姨就住在小城的后街，离我住的地方大约两里路。
小时候，我在外婆家住了几年，一种说不出的缘故使我和五姨最要好。她比我大了八岁，可是，八年的时光对我们两个而言好像根本就不存在。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她已高中毕业，在家帮外婆干活儿。我的学校离家只有半里路，上学却得翻过一座山岗，经过一片丛林，再走过一口池塘，又因为是邻县一所教学质量偏好的小学，村里只我一个人在那儿上，所以上学放学得有人接送。这任务有一半落在五姨头上。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给我弄早餐，要是冬天的话，还得为我烧旺一钵儿火，然后我们牵着手一起上学。如果是晴朗的夏天，她就送到山梁上，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我穿过丛林，走下山谷，经过池塘，直至我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下依稀的薄雾里；其它的日子，总是将我送到学校门口。阴雨天，我经常中午不回家，五姨就给我送午饭，坐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看我将鸡蛋或肉伴米饭风卷残云地一扫而空，她会拍拍我的头，甜甜地一笑，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二十多年前，在鄂西北的小村庄，有肉和鸡蛋吃的日子原来是多么难得，也由此想到，当我在狼吞虎咽地消灭可口的午餐时，五姨大约正在拼命地咽下喉咙里涌出的口水吧。可是，记得她总是告诉我，她吃过了，而且吃的也是这个。
在寒暑假里，我和五姨更是形影不离。她放牛，我给她拎牧鞭，在河边找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将牛拴好，我们就捉鳖，这块石头翻翻，那个水洼看看，偶尔的收获也是大大的。当然，捉了鳖，味道鲜美的鳖肉非我莫属，她说是我发现的，她规定谁发现的肉归谁吃，还说其实她最爱喝汤，那营养全在汤里呢。没有鳖的日子，她就捉上一篓螃蟹，回家用油炸了给我吃，还说其实这螃蟹才是河里最好的东西，只是人们吃厌了，才没人对随处可见的螃蟹动心思。她砍柴，我帮她理树枝，柴弄好了，就找草莓，摘栗子绝不空手而回。她点种或是锄草，我就在她身前身后瞎转悠，尽管越帮越忙，可是听到的总是表扬，还说要不是我，这点活说不定要干到什么时候收工呢。
夏天的夜晚，五姨会给我讲莹火虫和纺织娘的传说。冬天的夜晚，我们会围火而坐，她绣花，我看故事书，空气温暖成我一生的记忆。
我读初中时，五姨嫁人了。听说外婆很不同意这门婚事，理由是姨父又黑又瘦，且家里很穷。一向温顺听话的五姨犟起来了，她振振有词地说，嫁人是她的事，谁也管不着。
我读高中时，学校恰好离五姨家不远，于是，每个周末，五姨家就成了我的另一个家。五姨供给我粮、菜，还时不时地为我买衣服。
我参加工作那年，姨父已由一名技术人员一步步地走过来，坐上了本地一家规模不小的乡镇企业厂长的交椅。我结婚那年，全县的小城镇建设很火，他的私人建筑工程队应运而生。我进城那年，产业结构调整，农民满地种的都是黄姜，他的皂素加工厂迅速上马。去年，皂素受市场影响价格大跌，姨父又立马将皂素厂卖给别人，自己则瞄上了绿松石矿的开采。老家的房子由小的翻成大的，又由泥房变成楼房，最后再买掉进城，买一套大房子不算，还买了门面专门用来出租；儿子都送市里上中学，留下五姨一个人在家做闲太太。
近几年，我的经济一塌糊涂，别人说你姨父很有钱的，急的时候不妨开开口。我却从来不。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五姨变了。她会时不时地说家里没钱，用的润肤霜是几块钱的，穿的衣服是几十元钱的，用水更是一滴恨不得变成两滴用，从来不会随便开口请人去吃饭。我无法想象有钱人的日子会过成这样。有时候，真的好想见五姨，但又怕不小心玩到吃饭的时间；打电话让她来玩，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她大概和我的心理一样。觉得很没意思，懒得联系，只在心里一遍遍地怀念过去的五姨过去的时光。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周末，除了家、办公室和菜市场，差不多与世隔绝了。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五姨出人意料地来了，她消瘦的厉害。我问她原因，她久久不语，终于忍不住落泪。我知道她遇上了无可言说的伤心事情，扶住她的肩看她静静地流泪。哭够了，她才说姨父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一点不奇怪，姨父已由当初一个又穷又瘦的小技术员变成了大腹便便财大气粗的老板，而五姨却从当初那个柔中有刚的青春女子变成了小里小气的半老徐娘，她的青春已去，美丽不再；她从来不反对姨父哪怕是错误的意见，个性全无；她一直低头做家务，除了评个贤妻良母，别的还有什么？这样陈旧的女人如何守得住自己日新月异的丈夫？我劝她擦干泪收回自己的门面，做生意得了，反正姨父有钱投资。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说了许多担心亏本的话。我知道她一时无法明白我的意思，就对她明说，如果她想保住自己完整的家，就必须得用提高自己的方法来重新获得丈夫的心。做事得有气度，穿戴得有风度，说话得有个性，平时还要读些书，千万不要傻里傻气地捉奸、哭闹、上吊总之，得活出质量活出样子来。这下，五姨懂了。临走时，她突然对我说，如果你手紧，尽管说吧，有事了，可以打个电话，我来接小家伙。我说，谢谢，其实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希望你像以前一样开心，一个人的快乐不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之上，我自己没什么的，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后来，有时间了，我也会去看五姨，我发现她在慢慢地变，服装在变，形象在变，谈吞在变，为人在变，很久以前的那个有爱心的可亲可敬的五姨又悄悄地回到了我身边，尽管往日的容颜不再。她的脸色好多了，悲悲凄凄的怨天忧人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自信风采。我还注意到，她家的床头边茶几上随手放着家庭等一些杂志。五姨还会对我谈到姨父的行踪以及他生意上的一些事情，而以前，她总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笑了，悄悄地为五姨祝福着。
200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