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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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遇刺受伤,本次春狩立刻中断,全员打道回府。

    身为价值万金的悬赏榜榜首,姬越的人头一直都是炙手可热、令人垂涎。他遇刺这事儿众人已见怪不怪,基本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

    不平常的是,陛下这回真受伤了。

    须知以往就算是杀手榜第二的罗刹来了,也是铩羽而归,没有伤到姬越一根毫毛,更遑论其他的小喽啰。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都在猜测对方是什么厉害人物,竟能将陛下伤得那样厉害。

    只有卫敛知道,对方其实一点也不厉害。

    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打车轮战,妄图耗死姬越。若非为护他失了方寸,姬越不会中那支毒箭。姬越若没有中毒,就不会那样狼狈。

    归根到底,是因为他。

    “怎么又发呆了?”姬越唤回他的神。

    卫敛回过神,看着床榻上缠着绷带,包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姬越,抿了抿唇。

    姬越说伤得厉害,其实也不算厉害,只是相较于以往毫发无损的经历而言颇为惊心动魄。事实上都是些皮外伤,毒解了之后就无甚大碍,宫里太医用上最好的药,在床上休养一段日子就无事了。

    比起战场上真刀真枪生死一线时受过的伤,这点儿还远着呢。

    可看着到底是不好受。

    前些日子卫敛才从病榻上下来,转眼姬越又躺了上去。卫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还有一点点的酸涩。

    他这些天没能睡好,闭眼就想起那支箭从姬越肩胛骨穿过,在他眼前停住的模样。每每惊醒,便是一身冷汗。

    他在后悔。

    后悔那时自己为何没能及时出手。

    卫敛承认自己有顾虑。三月底便是他的生辰,距离师傅所说的期限只剩一月不到。他不想临到头来前功尽弃。

    他忍了那么多年,不能够毁于一旦。

    卫敛便是如此。即便危急关头,也始终保留一分近乎残酷的冷静,做着最正确的决断。

    可当他眼睁睁看着姬越在他面前受伤,为了保护他拼尽全力,温热殷红的鲜血溅到他的眼角时——

    卫敛想,去他的冷静。

    他得让这些人死。

    所以卫敛大开杀戒,屠戮了满山遍野的刺客。

    他露出了太多破绽。无论是姬越消失的箭袋,那些死去的刺客身上带着姬越标志的箭,姬越身上被包扎得很好的伤口,莫名解开的毒,抑或小红的马蹄印……种种证据都可以表明卫敛的可疑之处。

    他相信姬越不会不知道。心思缜密如秦王,在查探刺客身份的时候,必然不会放过这些疑点。

    卫敛一直在等,等姬越质问他。

    可没有。姬越一直没有问。

    姬越很安静地卧床养伤,真就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对那些疑点只字不提,甚至根本没有问过那日他昏迷后发生的事情。

    见到卫敛仍是态度一如往常,亲昵不减半分。

    这叫卫敛很是不解。

    那么大一个破绽摆在姬越面前,姬越硬是当做看不见。

    姬越是打算当个睁眼瞎了?

    卫敛神情复杂地看向姬越,发现自己突然有些不懂他的想法。

    他不知道,或是隐隐能够猜到却不愿深思——姬越也在等。

    等他的主动坦白。

    一个等人主动问,一个等人主动说。他们的性子太过相似,经历太过雷同,以至于连行为处事的方式都是一样的被动。

    委实是个难解的僵局。

    -

    “没什么。”卫敛再一次避开了无数次在嘴边打转的话题。

    姬越唇边的笑意淡了淡,很快又恢复过来:“你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话题跳的太快,卫敛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再过几日不就是你生辰了么?你想要什么,孤都给你办到。”

    “……自己的身子还没好,就开始惦记我生辰了?”卫敛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孤身子硬朗,到月底下床走动走动也无妨。”姬越认真道,“这是孤为你过的第一个生辰,可不是小事。”

    卫敛十九岁才遇到他。他错过卫敛十九年,头一回为他筹备的生辰自然要隆重。

    卫敛说:“我要你身子快点好起来。”

    姬越笑道:“遵命。还有呢?”

    “……以后不许给我挡刀挡箭。”那画面一度要成为卫敛的梦魇。

    姬越这回沉思了一会儿。

    卫敛追问:“你答不答应?”

    姬越摇了摇头:“这个我答应不了。”

    卫敛别过头:“我生气了。”

    姬越无奈地靠上来:“生气孤也不能答应。”

    “孤身边危机重重,那日山上之事,今后许是家常便饭。时时警惕,处处留心,预防被人钻了空子夺了性命,孤自幼便是那般过来的。”姬越缓声道。

    卫敛心尖泛起微微疼。

    “孤不想让你置于危险之中,可若有朝一日,危险靠近你,孤仍会不管不顾再为你挡一次。”姬越凝眸道,“孤不想你生气,更不愿你受伤。”

    卫敛回过头冲他恼道:“可我——”我更不愿你受伤!

    “别可是了。”姬越温柔地止住他,“孤保证那日的事不会再发生。孤能保护好自己,你别担心。”

    卫敛:“……”

    姬越顶着一身绷带说这话真是没有半点说服力。

    “那日……阿敛为我哭了。”姬越忽然改了称呼,浅浅笑道,“纵然只有一滴,让我见了,却比穿皮透骨的那一箭还疼。”

    卫敛记着他那一箭,姬越何尝不记着卫敛那一滴泪。

    卫敛素来冷静刚强,姬越从未在卫敛眼中看到那般明显的惊惧与慌乱,伴随着令人心碎的脆弱迷惘。便是那一眼,他也该信卫敛是爱他的。

    不比他爱他的少。

    是以纵然后来发现疑点重重,卫敛不说,他也不问了。

    “便是为了你不哭,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姬越捧着他的脸,“卫敛,信我,好吗?”

    卫敛凝视他半晌,低低道出一个字:“嗯。”

    -

    三月廿八,卫敛生辰。

    贵君的生辰本就规格隆重,何况陛下亲自下令大操大办,办得越热闹越好,势必要给卫敛一个完美的生辰宴。

    卫敛从前十九年在楚国,公子之尊,倒也不至于无人庆生。可每年也不过是桌上多添几道菜,筷子并不会多一双。完完全全走个形式,冷冰冰的,没点人味儿。

    若是运气好,碰上师傅从天涯海角云游回来,还会给他带上一些外头的小玩意儿。然而师傅来无影去无踪,对他采取的是放养政策,有时一年半载都见不着人影。

    此次他赴秦为质,发生这么大的事,那位爷也没来看他。可以说是十分无情了。

    以师傅的本事,若真想来看他,上天入地都能通行无阻,何况区区一座秦王宫。

    卫敛一边感叹着比纸薄的师徒情谊,一边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红得宛如喜服的衣裳:“要我穿这个?”

    他看着像是会穿红衣裳的人么?

    送来衣裳的宫人笑道:“陛下特意让婢子送来给公子的,嘱咐公子务必穿上,过生辰就要穿得喜庆,红红火火。”

    卫敛:“……放下罢。”

    卫敛这辈子没穿过红。楚国尚白,卫敛又生得清雅俊逸,一身白衣更衬得人仙气飘飘。

    似红色这般张扬艳丽的颜色,卫敛是从未碰过的。

    应姬越要求,他只得穿了这一回。

    换好衣裳后挑帘而出,宫人眼中生出一丝惊艳,忙道:“公子请去金銮殿。”

    宴席就设在金銮殿,这地方本是国宴级别的才够资格在这里举办,姬越却在此办了卫敛的生辰宴,宴请群臣参与,可见对其重视。

    此刻殿中早已座无虚席。月初君王遇刺的阴霾似乎已经淡去,反正都是小场面,淡定,不慌。他们陛下现在不还好好的么?

    姬越坐在上首,等待卫敛的到来。他身体恢复力强大,迄今伤已好了个七七八八,藏在衣裳下亦看不出来。

    高座上的年轻人今日未穿象征君王的玄服,反倒着一身红衣,与上元夜里那般无异。凤眸流转,无双艳色,端的是风流跌宕。

    正当大臣们纳闷陛下今日为何着了身红衣时,部分人望向门口,席间传出微许吸气声。

    一身红衣的青年踏入大殿,如火艳烈更显得肤如白雪。精致的五官未被这逼人的艳色笼盖,反让原本内敛雅致的公子充满意气风发的张扬。

    宛如鲜衣怒马正少年。

    他压得住这样耀眼的红。

    他也合该如此耀眼。

    有心人顿时发现公子敛这衣裳颜色……与陛下身上的一模一样。

    若是其他人与陛下撞衫,那叫冲撞。若是这位……那只能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相当登对,夸就完事儿。

    不少人感到自己默默吃了一嘴阿萌的粮食。

    李御史立刻做笔记:“某年某月某日,陛下与公子敛同着红衣,如一对新郎……”

    卫敛见了姬越的衣裳,顿时明白了,行完礼后就在姬越身边就座,掩袖道:“算盘打得挺好。”

    姬越轻咳道:“很好看。”

    卫敛骄矜道:“我天天都好看。”

    姬越跟着附和:“是是是。”

    卫敛不禁笑了。

    这个呆子。

    -

    主角一到,宴会就算正式开始。姬越为这场生辰宴精心做了很多准备,歌舞有之,戏曲有之,甚至还请了民间的杂耍班子进宫表演。

    就为了逗卫敛一乐。

    卫敛很给面子地欣赏下去,不辜负姬越一番心意。

    酒过三巡,在场不少大臣已有了醉意。反倒是姬越有伤在身,卫敛又是个一杯倒,二人俱滴酒不沾。

    场中杂耍班子正在表演舞刀弄枪,乐师在一旁抱琵琶伴奏。一名大汉将一把道具大刀耍得虎虎生风,使得不少大臣喝彩叫好。

    卫敛眼神微深。

    乐师手愈拨愈快,琵琶声大弦嘈嘈,铿锵有力。直至最后猛地一拨,琵琶断了弦。

    使刀大汉顿时如同接到什么指令一般,猝不及防地冲向上首,举刀向姬越砍去。

    ——那竟是把真刀。

    刺客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有些大臣还拿着酒杯不知所以,有些却已被吓醒,愕然面对这场突发的变故。

    姬越眉目一冷,卫敛就在他身旁,距离过近,他第一反应就是护住卫敛以防受伤,再做自己的应对。

    这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让卫敛指尖一颤,脑海中顷刻闪过姬越当日的话语。

    “孤不想让你置于危险之中,可若有朝一日,危险靠近你,孤仍会不管不顾再为你挡一次。”

    “孤不想你生气,更不愿你受伤。”

    ……他绝不允许姬越受伤的事再发生在他面前!

    行动更快于理智。当刺客的头颅滚落在地时,满堂大臣一时鸦雀无声。

    他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浓郁的血腥味让众人从呆滞中惊醒,胆小的宫女发出刺耳的尖叫。

    姬越神色未变,只是静静注视着提着沾血长剑的青年。

    与当日山林中半醒时看到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他看得分明。

    在千钧一发之际,卫敛以连他都未能看清的速度,拔出殿上侍卫的佩剑,一剑斩断刺客的头颅。

    众人惊愕地望向卫敛。

    他们眼中无害的、孱弱的、不堪一击的公子敛,以比场上任何一名侍卫都快的速度杀死了刺客。

    青年垂目静立,剑上还滴着血。

    而后他抬眼,将手里的剑直直掷了出去,插入柱中,钉住想要逃跑的乐师的衣角。

    乐师一个激灵,被定在原地。

    好一会儿,姬越方淡淡道:“抓起来。押入大牢。”

    立刻就有侍卫将乐师与杂耍班子带下去审问。还有不长眼的,想要上来抓卫敛,毕竟公子敛隐藏身手,同样其心可诛。

    姬越冷喝一声:“退下!”

    侍卫手一抖,默默退了回去。

    卫敛转身,抬头看向姬越,又在一瞬间收回视线。

    姬越起身,从上首慢慢走下来,停在卫敛面前。

    他凑近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卫敛面色倏然变得微红,片刻后,无奈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