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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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小时候去姥姥家玩耍,东邻家住着一位姓陈的老太太,他走路的样子很特别,我和伙伴们尾随着她,学着他走路的样子,他听到了我们的笑声,转过身来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却并不生我们的气。

    老人家信佛,老伴过世很久了,出来进去只她一个人。我不晓得她的一双“尖尖脚”与他所处的时代有什么特殊的联系,更不晓得自南唐而至于民国,女人的一双脚被追捧了多少个朝代。时代所赋予人们的那种“美”的理念,辗转在人们的思维中生了根,便从头落实到女人的脚上。那么一种风摆细柳般“娇无力”的样儿是男人所迷醉的,更是女人通过自残以及漫长的痛苦岁月强力打造的。

    漫步岁月的长河遥望着河对岸,她,她们,以及她们的故事,终究同历史的烟云连在一起了。那事大抵要从娃儿抓起的:

    一

    我的老家祖籍是江南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镇子小,所以不适合屯兵的,即便是军阀混战最激烈的时候,也听不到枪炮声的。我的祖上姓陈,父亲由于生计问题很少回家,家中的大小事都是娘一手操持的。同许多女孩子一样,我也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但是很早就结束了;我跟男孩子一起玩捉迷藏,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快活极了。

    一天中午,玩累了,肚子饿了,我跑回家,从厨房里抓起一个馍馍就往外走。

    “妮妮,老跟个男孩子似的出去跑啥?快回来!”

    妈妈把我叫住,手里边还捧着两大条白布。西院的邹二婶在一旁跟妈说道:

    “妮妮她妈,我看这事儿还是早办的好,妮子都七岁了,还等啥呢!”

    “我看也是。”妈妈对我说道:“妮子,快过来让婶婶看看你的脚。”

    我坐到炕边,嘴里还不停地啃着馍馍。邹婶儿接过母亲手里的布条说道:

    “帮我按着妮子,别让她乱动!”

    妈妈让我躺下了,用手按着我的胳膊。我心里感到有些纳闷——她们在干啥呢?我正在这样想着,忽然间感到疼痛难忍,起来一看,两只小脚丫已经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所以干这种事相当麻利的。

    “干嘛捆我的脚?!好疼啊!疼!”

    我感觉到自己上了当,开始乱踢乱蹬起来,然后又要伸手去解脚上的白布。母亲赶忙拦住我:

    “妮妮乖,妮妮听话!妈妈也是为你好,把你脚包起来,你的脚就长不大了,等你长大以后就能嫁人了。”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

    “傻孩子,你不嫁人,等爹娘都不在了,谁养活你呀!”

    我感到此中问题的严重性,也就停止了哭闹:

    “可是妈妈,我疼啊!”“妮妮别怕,过几天就不疼了。”

    二

    过了几天,我的脚也肿了起来,疼的我整日只是哭。我哀求妈妈说:

    “娘,我不要再包了,给我打开吧!”

    “再忍耐几天咬咬牙就过去了,妈也是从你这个岁数过来的,妈”

    妈妈说着转过身去,一颗豆大的泪珠重重的摔在地上。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大人是很少哭的,除非遇到了极痛心的事情。我心里一难过,用一双小手抓住妈妈的后衣襟,摇了摇说:

    “妈,别难过了,我听话,我不哭了”

    娘一把把我搂在怀中,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滴到我的背上。妈妈怎么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呢!可是在一切都抵不过一个很强大的事实,千千万万的女人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吗?心甘情愿的吃进人间的苦头而又从来都是无怨无悔的。

    三

    又过了不知多少日子,脚肿的地方也消了些,也不那么疼了。有一天,一群男孩子在当街玩得正起劲儿,我站在一旁瞧着。

    “妮妮!来跟我们捉迷藏啊!”我看着眼馋,就跑了过去,可是刚跑了两步,我两脚一疼就摔倒了。

    “妮妮,怎么了?!崴脚了吗?”

    我脱掉绣花鞋,坐在地上用手去揉我的脚。

    “妮妮,大热的天,你咋把脚包起来了?不嫌热啊!”“你们男孩子不懂的!”

    “我们帮你把布打开吧?”

    “不行!我娘会揍我的!”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一头扑进娘的怀里哭了起来:

    “娘,我以后再也不跟男孩子玩了!教我学绣花吧!”

    妈妈紧紧地搂着我:

    “好妮妮,妈教你,妈教你!妈什么都教你!妮妮长大了,像个女孩子了!”

    四

    从那以后,妈便开始一针一线地教我秀起花来。随着我的胸脯一天天的鼓胀起来,我再做那件事时已经不再让娘操心了。每天早晨起来,梳洗完毕,把脚重新包裹好,穿上宽大的袍子,往炕上一坐便开始绣花。这是我们女孩子每日必修的功课。

    男孩子从小到大都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女孩子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从童年开始,就背负着一个要“嫁人”的沉重话题。我整日坐在闺房里似乎在等待着一个人,一个未知而又抽象的人,连同我的脚、我的身体都不是属于我的,而是那个人寄存在我家里的。

    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怕见人,尤其是男人。童年时与男孩子捉迷藏的事,早成了模糊的记忆,远远的退出了我的生活。

    五

    我平日里只顾绣着自己的嫁衣,很少注意自己的脚的变化。那天晚上我放脚时好奇地把脚心翻过来仔细地看着,不觉从心里觉得好笑起来:除了大脚趾,其余的四趾都嵌进肉里去了!脚趾骨在童年时候起就停止发育了。

    “天啊,这哪里是脚啊!分明是两朵未开的荷花包子啊!”娘的苦心并没有白费,我终于又获得了一次重生!母亲把我生了出来,我却花去了比十月怀胎还要痛苦和漫长的岁月孕育出了我的一双小脚,十年啊!跟我的生长期一样,我即将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正在灯下绣着嫁衣,不一会儿困劲上来了。我放下手里的活,也没有脱衣,迷迷糊糊地斜倚在椅子上睡着了。

    一群仙鹤飞过我家庭院,在屋顶的上空盘旋着。一只红色的凤凰飞来,夹在仙鹤中间翩翩起舞。不一会儿,凤凰落在庭院里变做一名男子。

    “饿了吗?要吃点儿什么东西吗?”

    我问道。

    “好的。”

    我引着他进了屋。藉著昏暗的灯光,我看见他面如三秋皓月,眉宇间透出英武与善良之气。

    我到厨房里取了一个馍,他接了过去,吃过了便要走。我长叹了口气:

    “留下来,做我的男人好吗?”

    平日里因为走路不便我很少上街的,更谈不上与男人交往了,而此时此刻这么一位英俊的男子出现在我的闺房,在我尘封已久的内心便涌起一种深深的渴望。

    他没有拒绝,在我的床榻上坐下来,指了指自己的怀抱,温和地说道:

    “坐到我这里来吧。”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脱掉了宽大的旗袍,里面的红肚兜和绣花裤子都露了出来。我躺在他的怀抱里忘怀了一切,只觉得五月的青光一下子从窗外飘进了幽暗的闺房,满屋都是奇异的花香。他用那双温暖如玉的手抚摸我的头、我的身体;我深情地对他说道: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男子,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他温和地回答说:

    “我是天上的神灵。我本不是来与你做夫妻的,是来消除你身体的罪垢的。”

    我流着泪说道:

    “我知道我们女人罪孽深重,但不知道我的苦难什么时候才会出头啊?!”

    “会好起来的。你心地善良,正与佛有缘。记住我的话,经常的忆念我的名字,你的出头之日已经不远了。”

    他把我放到床上。我再看我的身体,已经变的如同水晶般透明了。而此时他的身体忽然化成一道白光,把我的罩在其中。正在这时我忽然间醒来了,桌案上的蜡烛还在一闪一闪的跳跃着

    六

    后来,正如梦中菩萨所指引的那样,她嫁给了一名信佛的居士,并在他的影响下开始了礼拜诵经的生活。他的家境并不富有,但是心肠特好,单凭这一点,她就已经深感佛恩了。

    六十年过去了,她终于以她的虔诚,靠了她的一双小脚走完了那漫长而并不平静的艰苦岁月。她走的时候相当的平静,十分的安详,我猜想她肯定是去了一个非常美好、而又快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