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人阁 > 红妆俊仵作 >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雪落不停。

    才知原来,福平的隆冬,不如想象中宁静。

    陶知行在房中呆坐,房门敞着,府中小仆一会跑过来,一会跑过去。

    大人即将被调回京中,成日忙进忙出的。自那日深夜廊下遇着后,她见不上几回。有日听见衙役们嚼舌根,方知大人将入刑部,在钱大人身边待着。

    原不愿为陈、钱两位大人做事,眼下此举,是为何?她摸不清。

    前不久大人上京一趟,回来后便吩咐即将至刑部任职,再过不久就要先行;至于那满坑满谷的书籍、案帐,这几日点妥上了封条,待初春雪融后再由头翁押车上京。

    当初说好随大人到福平两年,眨眼过了一年,他已要离开,那么,她是不是该打道回府?

    刑部不比偏乡小县,都堂任职,需有功名在身,就算是仵作,也非寻常仵作,不是一个小小女子能胡来的地方,就算刑部当有更多案子,或能令人眼界大开,可仔细想来,那不是大哥会允她涉足之处。

    单手支面,陶知行望向了窗外。她花了番工夫来说服自己,该知足,该见好就收。

    拖延许久,她终是提笔写了封平安信回家。

    没敢写给大哥,她写给了三哥,说明事情原委,并道她将回日江一趟,今日起程。此事还未有机会向大人开口,总想着下回见着他必要打声招呼,眼下,大人去了山城县不知何时回来,也就不必说了。反正她不擅长道别,留张纸条也就罢了。

    她现在该烦恼的,是回到日江后该面对的事。

    齐玉县之事传回日江家族中人怪她、怨她,那是自然的,她没一点冤枉;而长兄如父,大哥原来为自己说好了一门亲事,事到如今婚事该要取消了。大哥或许不会让她出面,那么至少,她得向大哥当面谢罪。

    她已准备好要承受怒骂责罚,就算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

    这么想着,她该早早起程,早些回到日江,也早些面对应有的责问。

    回头,床上放着她的包袱,里头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册,昨夜已整理妥。该收的都收了,她的心也收妥了,只剩

    陶知行望向窗边放的一物,是那晚大人留在院中窗边的精巧布包。厚厚的白布绣金线,所绣是两棵不知名的树,再结上一个看起来极为复杂的,结扣,她没胆拆开,怕系不回去。

    包着什么?

    布料过厚,她摸不太出来。

    大人可知道自己落了东西在院中?是无意,抑或有心?

    她是起了点私心,于是没归还、没问起,就这么收着。

    今日一别,山长水远,身分悬殊,大约是不会再见;这世上,或许有些谜就只能继续是谜。

    她偶尔想起,猜猜着这布包当中是何物,也就能忆着曾有这么样的一个人,不曾瞧不起陶家仵作,不曾对她所做所为皱眉;也许,大人不是个好人,也有些难以捉摸,在她看来却是个不错的官。做为仵作,跟在大人身边一年也学了不少活人的想法。

    所以,就此一事,让她继续猜吧。

    陶知行起身,拎起了包袱,最后再看那精绣的布包一眼,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去。

    雪白一片的路上,无人。

    陶知行独行。她将包袱绑在身上,两手收在缝了皮毛的袖中,一步一步踏在深过脚踝的雪中,但觉寒意入骨。福平到日江不是太短的路程,大概也没人蠢得如她一般,赶在深冬时分上路,也许她该顾车或借马的

    不过走得缓慢点也好,可以多看几眼此地。

    蓦地,她停步,侧身回头一望,后头是一路走来在白雪上踩出的脚印。

    她不是一个爱往回看的人,只因深信后悔无用;既已踏出,又怎么可能回头?此刻心中的踌躇源自什么人,她心里明白;然而一年不是很长,他对她的影响还不够深远,过些时候便会淡去。

    陶知行这么告诉自己,于是转头向前,又再迈步。

    继续走着,四下静得有些可怕,寒风拂来,她拉高了外袍衣襟,遮上冻僵的鼻头,将半张脸埋进里头取暖。

    又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些声响,她没留意,直到有辆车由身边经过,到了前头不远处停下。陶知行眨眨眼,又缩了缩肩,眯眼睨着那车横着挡去了她的路,疑惑地又向前了几步。

    待她走近,那车帘掀起,当中之人正是江兰舟。

    黑眸落在她包裹得密实的脸上,他声音偏冷地问着:“去哪?”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想必是因近来忙碌睡得少所致,眼下两抹隐隐的黑,但瞪人瞪得很有力转转眼,陶知行如实回答:“回家。”

    “京城在那头。”他抬了抬下巴,望着她身后的结路,那同样被雪掩盖的上京路。

    京城?是因声音闷在衣襟中,所以他没听清楚她刚才说的话?陶知行拧拧眉,将遮去半张脸的前襟拉下,道:“小的正要回日江。”

    江兰舟头微低地与她对视,那双眼中没有试探或捉弄。

    自入冬后从京中返回,他便日夜忙着。钱大人令他尽速回京,县衙之事将暂交山城县的李大人代为打点,许多事务得要吩咐清楚,省得日后麻烦。

    早先他打山城回来,小仆来报,说她背着包袱离府。来到房中,见到了她留下的简短字条,短短几个字,显得没有一丝留恋。

    过于忙碌,所以忽略了她这是他的不是。

    江兰舟将车帘绑好,双手盖在口鼻呵着气,接着,他长手盖上了她冻得发红的鼻头。陶知行明显一僵,他似是喃喃道:“深夜廊下窗边说话,以为你听懂了几分,但其实你从未响应,是我自以为是了”

    陶知行直觉要退开,却被他掌心的松墨香勾住,只能楞楞听着。

    她眼底尚有些防备,江兰舟说道:“年初到日江,为的只是讨来一人为我阅帐,何时开始竟觉两年太短,我记不起了。数年前的一事在我心中结下难解心结,我满心想着赎罪,想着为日阳做些什么;若日阳愿意,我便给她个名正言顺的身分。世上知心人难寻,但有人从此相伴,彼此照应,若那人是日阳,就算她心中对我始终有埋怨,或甚至想着报复,也是无妨。这想法何时起了变化,何时开始盼望身边之人能知心、能真心我亦记不太起了。”

    人的贪念在不知不觉中蔓生,顺着藤蔓而上,去寻那起点,却是越理越紊乱。需要思考的事总是过多,太难分辨她是何时入了眼里、心底,回想起来,觉得她嘴中衔住包子的模样可人,她不经意的许多举动令人心生怜惜;而书房之中,她瞧着午睡成死尸一般的自己,那专注,令他起了独占之心。

    在福平的日子里,两人不断交换想法,谈的是检验,他却借着一次又一次的书写往返,发觉了世上有一人,能信任,能依赖,能理解他的执着,并耐心相待。

    于是不想放手。

    大人话语之中有她不太想深思的涵意,陶知行缓缓退了步,是因他的掌心发烫,有些灼人。

    江兰舟看着两人间拉开的距离,他收回手,将收于怀中之物递出。

    置于掌中向她递来的,是留在房中的布包。陶知行垂下眼看着,还未接过。

    那结尚在,所以江兰舟知道她并未看过当中之物。他温声道:“拆开。”

    陶知行迟疑良久,才依言接过。

    在他的注视下,她还是拆了繁复的结,翻开相迭的厚布,冰冰凉凉,一把雕兰的玉梳。她瞪着手中之物,长指摸过角落痕迹,这是

    “福平男女定情,定是送簪送梳,意寓结发,再以金丝绣包妥结好,代表悉心呵护。你我都不是此地人,但也算在此结识、相知我想你那夜没听见我说的话。这段日子你拿着此物却没开过,是为何,我不过问。”江兰舟说着,低头瞥见她捧着玉梳的长指发白,他跃下车,大掌包住了她的,字字清晰问道:“那么现在,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陶知行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不说话。

    一个有志之士要回京了,拖着她做什么?他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假以时日或许能爬到更一局的位置,成就更多的事。她听说官员被赐婚较易出人头地,有点身不由己,可多是门当户对,又或者对彼此有利的对像;总之怎么想,身边之人,都不该是个端不上台面的仵作吧。

    生在仵作之家,她惯了身在贱民之阶,不会妄自菲薄,却不代表她想攀麟附翼,飞上枝头做凤凰。

    双手感觉他轻轻收紧的力度,陶知行抬眼与他相望。

    江兰舟深深瞅着她,不怕自己将情感表现得太过露骨,就怕她装作看不见。

    陶知行想避,然而避得开他的注视,却避不开波动的心跳。

    眼前一片雪白之中,他沉默,四周更显寂静,那夜他说过的话,在无声之中散开

    “若不是我,你无需经此一遭。若不是你,我也无需恼这情关。这发,我替你束好了,往后要解,也只有我能碰。”他的话,字字烙在她脑海。他轻柔地为自己梳妥系好散乱的发,他的心疼,他的歉意,他的温柔,他的珍惜

    这些,就当作一时的内疚心起、另一次的逢场作戏不好?如今追来,又是何苦?

    陶知行闭了闭眼。她关上耳关上心,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

    她的顾虑,江兰舟能猜想得到,然而他从不以世俗的标准选择身边人。贾立生于屠夫之家,他视为兄弟;日阳为青楼女子,他想过长伴左右;曾经尔虞我诈的官场,她的大哥是他唯一交心知己她太知天命,面对事情的坚持与脆弱,他都见过。

    此刻,他求的是她的无惧。

    江兰舟缓缓松开她的手,说道:“在漱石轩,我见你喜爱这玉梳,虽是有瑕,但我以为瑕不掩瑜;如同你见到它的美,有别于其它,此梳美在独一无二。所谓好或者不好、理当自傲或自卑、身分地位高低,差别从何而来?不过是各人心中吧。”

    陶知行没有反驳。他说得有理,可事实是,人总将此差别加诸他人身上,加以评判。就算她能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身分之别,试问,上京之后,都堂之上,他该如何自处?

    “知行,”见她低头不语,江兰舟轻唤了她的名,道:“你我相识不久,可我自觉对你认识得已够深;我以为只要是你认定之事,便不会在意外界怎么看。是我想错了吗?”

    能面对外头的打量眼光、鄙夷视线,是因她知道转过身后,家中有稳重的大哥、宠她护她的三哥。陶知行悄悄握了握手中渐暖的玉梳,若她收下,站到了他身边,谁又能保证这一刻的相知相惜不会有改变的一天?

    大人不也曾将她的心意推到门外,防她防得密实?眼下回心转意,哪天又会有了旁的想法将来总是未知的,如同一年前她也没想过会来到福平,会遇见大人;然这相遇不是坏事,与他一同面对变量,或许

    或许也不是坏事吧?

    可她就是胆小,她就是缩头乌龟,她就是信不过朝三暮四的活人,她最不愿就是见到他的为难,起因是自己。略略的赌气,她脱口问着:“小的不在意,可小的又怎知大人真能一生不在意?”

    那话语中的一点倔,江兰舟听得清楚。她肯松口,已是够好。

    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没有努力要将她完好地送回日江去,以履行与老友的约定;他曾抱着这样的想法将她留在齐玉边界的驿站,却只将她卷入更多是非之中。

    带她上京,绝非易事,然而她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弱点,如何能不放在身边看着护着?过往有过的憾事,他不想重蹈覆辙。

    可惜,他只擅长堂上讯问,用尽心计,套出真相;他不擅长哄人。她曾对自己表露过了心事,现今该怎么得她信任,该怎么把话说得动人,才能留住她他不知道。

    眉心皱着,许久,江兰舟说道:“我是否能不在意就如你说过的吧,在一个人身上留下伤痕的凶器是什么、推断精准与否,不是口上说了算的,当花心思去研究、去引证。我的心,你不用双眼去看去感受,光是猜测,妄下评判,如何能算数?”

    那语气,像被判了冤狱。可他说的一死一生,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死者不会变,她只需依着摆在眼前的线索一步步回推死因;活人永远在变若她估错了呢?后果又是谁来担?

    然而陶知行明白了他想说的。她能不顾一切挖掘、推断过去的事,面对未来,她却在原地等待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是因没有遇见过一人、一事,引起心底的盼望与期待。

    原来,他真将自己看穿了咬着唇,陶知行怯怯回应他专注的眼。

    她不爱猜测,不爱心中迷惑之事就这么悬着;路途上,苍茫白雪中的回眸,包含了太多的犹豫与不舍,只是她不敢承认,她故作潇洒。

    她在动摇,江兰舟看得清楚,于是他道:“你能花上整整一日,在烂泥中找寻不知道根本存不存在的几尾帐钩,也能花上数月与我琢磨过往案帐,我相信你亦是不在乎花上数年去研究、去发掘更多检验之事。那么,你何不花些时候在我身上?”

    陶知行不同于一般女子,不会可惜青春年华如何消磨;在她的想法里,时光不会虚耗,她寻的是一种确信。

    而那确信,可能要两人走到尽头才能得到。

    承诺未来,太过飘渺;他能保证的,只有一事。转转眼,他试着扯开话题道:“知行,你可知,刑部所收的案帐要比大理寺多上许多,我奉钱大人之命校对、编写法典,自当时常阅帐,也将时常进出刑部惠堂”

    静静听到这里,陶知行眨眨眼,从那双眼中不自觉流露出光彩。

    与那光彩相比,仿佛早先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左耳进右耳出,无法被打动这饵能钓到鱼,他早知道的。江兰舟失笑兼苦笑,对她伸出了手。“随我上京吧。”

    陶知行低头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那温暧,她感受过;置于身侧的手动了动,还是举旗不定。

    “来不及同你说,可事情始末,我已与知方说了。如今得的,是他的默许。”公堂散发,她与他都欠老友一个交代。此话一出,她有些惊诧。

    江兰舟苦笑依然;在老友面前,他言而无信、他小人卑鄙。“或者,你

    现在回你大哥那,待春天雪融,我回京中再差八人大轿抬你上京?”

    陶知行有多敬重这大哥,他自是明白;可他也有私心,一趟日江,会否让她退缩,他极不愿去赌。然而更加不愿的,是强留住了她的人,她的心却惦挂其它。

    陶知行蹙起眉。大人已向大哥解释了一切她该想到的。

    若不是大哥早知道这头发生的事,迟迟未收到她的平安信,早让三哥来找她了

    这让人不禁去猜,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大人还做了些什么?

    “不了。”终于,陶知行摇摇头说道:“路途遥远,很折腾,不如同行吧。可若路上累了倦了,大人的肩背还能借来休息吗?”

    听懂了她话中意思,江兰舟温温笑应:“自是可以。”

    冰天雪地中,陶知行两颊微热,悄悄地瞄了他一眼,而他唇畔勾笑。

    一手握紧了那玉梳,另一手,交到了他手中。

    江兰舟紧紧握住了,然后,一把将她拉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