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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遇见初雪与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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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火车穿过长长的青函隧道,进入北海道。

    多崎司靠着椅背,翻看手里的《雪国》打发时间。

    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这本书,但每一次看的时候,他都会为川端康成所描绘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悲哀之美而感到怦然心动,又惆怅不已。

    如果把现实代进去书里,那么穿越津轻海峡的青函隧道便是开篇县界长长的隧道。

    那么,书里的女主角驹子,应该就是小可爱了吧......而自己不就那渣男岛村么!

    想着这个可能,多崎司侧头,看向枕着自己肩膀睡熟的二宫诗织。

    她这么炽热的感情遇到自己,就像驹子遇到岛村,丝毫得不到回报。这种付出,只是一种美丽的徒劳,一种无意义的努力。如同她们始终在与自己周围的环境抗争着,最终得到的却只有真真正正的徒劳的悲哀。

    必然不能让那种悲剧真的在现实当中发生!

    暗自和自己说了句,多崎司透过车窗往外看出去,风景是一望无尽的田园,低矮的农家屋舍,茂密的森林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余晖。

    车厢里卖东西的乘务员推着小车过来,感到有点冷,他买了一杯咖啡。

    边喝咖啡,边朝窗外看出去。

    车内开着空调显得异常温暖,而窗户的四角上因为温差的关系挂满了水珠。车厢内的旅客或许是因为旅途疲劳的缘故,没有开口说话人,大家在灯光的照耀下静静地发呆或者睡觉。

    窗外的景色也显得千篇一律,一望无际的农田,不时能够看到小村庄飘过,更远处还有黑漆漆的山体。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被黑暗所吞噬,火车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尽头驶去。

    说起来,快要到下一个换乘的站点了。

    新干线只到达函馆,晚上还要乘坐五个半小时的火车抵达旭川,再接着转乘大巴到二宫家的小镇。

    真是一段漫长的路途。

    但是不赖。

    相比坐飞机一下子抵达目的地,多崎司更喜欢通过火车出行。

    飞机固然更方便快速,但是思维的速度往往跟不上,常常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我现在是在哪里?

    仿佛只是一瞬间,人就已经身处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了。

    坐火车则能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移动感,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在这样前进的时间里,可以好好地思考一下,在即将到达的地方,会有怎样的开始。

    以上,是文艺青年多崎司关于出行方式的一番思考。

    纸杯咖啡喝了一半,他收回思绪,重新翻开书。

    热气腾腾的咖啡、书的重量、陌生的风景、车厢昏暗的灯光、少女头发的香味,时间的流逝也在变慢,多崎司享受着惬意的生活。

    车厢灯光摇晃,光粒子翩翩飞舞。

    二宫诗织揉着眼睛,往窗外看出去,黄昏的景色像后移动,物体的轮廓在雾霭中的异常朦胧。

    “到哪了?”她语气迷糊的问。

    多崎司回头,看到她在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脸。

    往外看到的景物轮廓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这使得她的映在玻璃上的脸蛋也好像透明了一般,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他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当然,那不是真的透明。

    因为小可爱面对的是,不停地掠过的苍茫暮景,而玻璃又倒映着她的面容,这使得从多崎司的视角上来看,那苍凉的景色仿佛是仿佛是从她脸上流逝而过。

    扑朔迷离的美感。

    使得他看得有些入神。

    没听到他的回答,二宫诗织转头看过来,白皙的脸蛋反射出车厢上头的灯光,当她的眼睛与昏暗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闪烁起来的亮光令人联想到寒冬深夜里被风吹起的篝火。

    “欸,kiki?”

    二宫诗织在他眼前挥挥手:“发什么呆呢?”

    “哦,没什么。”多崎司回过神来,扬了扬手中的书:“在看书,有些入迷。”

    “我不信,你刚才就是在看我。”

    “真的是在看书。”多崎司解释道,“只要阅读一本书,我就会沉迷其中,信赖、同化、共鸣,甚至将它与生活连接起来。刚才就是因为看书看入迷了,所以才把你和书中的人物联系到了一起。”

    “书中的人物可爱不?”

    “可爱。”

    回答完,多崎司又补了句:“但没有诗织酱可爱。”

    二宫诗织努力绷着脸:“就只会哄人,没一句实话。”

    但才过了两秒钟,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笑出来就很难再收住,最后干脆直接把脸埋到多崎司的肩膀上,像只小狗那样亲昵地蹭来蹭去。

    多崎司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乖乖~”

    对面一位中年大叔觉得有些撑,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刚才明明就是盯着人家小姑娘发呆,却硬是能扯到看书上面去,文化人耍起流氓来真让人难顶。

    抵达函馆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月台上看到的旅客,身上都里着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脚上穿着长统雪靴。

    多崎司是第一次来到北方,一下车就被当地人的打扮吓惊到了。

    车门开启,他拉着行礼下车,由于身上还带着车厢的暖气,一时间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寒冷,便忍不住嘀咕道:“有那么冷吗,怎么一个个都穿得这么厚?”

    “嗯,现在已经完全是冬天啦。”二宫诗织回头看着他身上的秋季校服,“kiki,你该不会没带衣服吧?”

    “对啊,就只带了书包。”

    “真是的,你这家伙怎么毛手毛脚的,出来北方也不准备冬装。”二宫诗织会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数落他,“你以为北海道是东京吗,这里的气温是零下哟,而且很快就要下雪了。”

    “冷了再买吧。”多崎司不以为意地笑了下。

    两人走出月台的通道,在售票厅买了凌晨一点去旭川的火车票,趁着还有时间,二宫诗织拉着他到函馆的街头逛街。

    刚走出火车站,寒意瞬间袭来,多崎司下意识抱紧双臂。

    迎面吹来的夜风就像苍蝇拍,噼里啪啦地拍在他的脸上,疼得有些措手不及。

    “哈哈哈!”二宫诗织边笑边不停地眨眼,看着他被寒风吹白的脸庞:“让你爱耍帅,让你爱装酷,这下子知道错了没?”

    “我被冷到了,你很开心。”

    “当然,kiki这种渣男就应该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惩罚!”

    “赶紧买衣服去。”多崎司心情好得不得了,拉着两人的手臂往大街上走去。

    函馆市区地势高低不平,有很多上上下下的坡道。高楼大厦很受,公寓楼几乎都点着灯光。街边少量的霓虹灯,在寒风中一闪一闪地亮着。

    路过一个大型温度计,多崎司在上面的电子屏看到目前的实时气温:-3°。

    这零下的温度,才让他想起来一个地理知识——北海道的维度与HLJ相当。

    随便走进路边的一家时装店,多崎司买了一件连帽的红黑色加绒冲锋衣,二宫诗织给他挑了一双棕色的雪地靴,两条厚棉裤。

    换上一身厚厚的冬装,从试衣间里走出来。

    俊俏的五官、迷人的笑容、举手投足间的美少年风情,让北方小城的店员们一时间都看愣了,像是电线上小麻雀,被寒风所吹傻。

    忽略掉他们,多崎司来到二宫诗织身前,张开双手展示:“怎么样,合身吧?”

    亲昵温柔的眼神,使得几位店员心头小鹿乱撞,看向少女的眼神,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

    二宫诗织想直接钻进的怀里,但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

    “超级好看。”她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笑容,“kiki真是完全长在我的审美上了,百看不厌。”

    “诗织酱也一样。”

    “我们吃东西去,吃完东西一起回家!”

    多崎司付了钱,拿起行礼,接着颇为幼稚地用肩膀撞了一下小可爱的肩膀:“要不要挽着我的手臂?”

    “不要不要~”

    二宫诗织摇着脑袋拒绝,语调轻柔起伏,尾音拖得长长,像是在撒娇。

    “真遗憾呐~”多崎司语气里带着笑意。

    出来到大街上,风依旧吹着,却已不带寒意。

    街上的行人和车都不多,灯光亮度恰到好处,交通灯等待的时间刚刚好,一切都令人觉得美满。习惯了东京最繁华闹市,两人并肩游走于一条条略显寒酸的街道,也算有种别样的情趣。

    晚上九点,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多崎司拉着她走进一家高档海鲜餐厅。等他点完餐,二宫诗织会用菜单挡着脸,悄悄问道:“kiki,老实告诉我,你跟我来北海道,到底有什么打算?”

    “看看你妈妈的情况。”说着,多崎司把外套脱下来。餐厅里有暖气,还穿着吃东西的话会很热。

    提到妈妈,二宫诗织的眼神黯淡下去。

    从多崎司踏上火车之后,就一直压抑着的悲观情绪,再次猛地爆发出来。令人近乎窒息的悲伤感以及无力感一起压上来,没有一点怜悯之心,疼得胃部都在抽搐。

    “没什么好看的......”她揉了揉鼻子,艰难地笑着,“就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而且很快就要没了双腿。”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了又能怎么办?”

    “那样我就不用从栗山同学那里打听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部长那人嘴巴最毒了,等回到了东京我免不了又要被她冷嘲热讽一顿。而且......小老婆有事,跑去和正宫说,怎么想都怪怪的。”

    数落了小老婆一通,多崎司突然微笑起来,原本凝固的沉闷气氛溶解,连带着空气似乎都焕然一新。

    隔着餐桌,二宫诗织感觉到他带有调侃意味的视线,脸有些发热:“我家里的事也没和小樱良说......”

    “理解这种做法,元气乐观的诗织酱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

    多崎司保持着笑容,右手伸到桌子正中:“你也把手伸过来!”

    二宫诗织伸出左手,被他整个包笼起来似的握住。

    手心温暖,带有令人安心的质感。

    “没什么可担心的,别那么愁眉苦脸。”多崎司握着她的手说道,“你很有魅力,性格也讨喜,迟早会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不是奉承话,我打心眼里这么认为。我可以感觉出你身上有那种自然而然打动人心的魅力的存在,你自己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二宫诗织紧紧抿起嘴唇看他的眼睛,意思像是说不确定。

    “缺的是时间与环境。”多崎司微微一笑,像神父那样以温和然而果断的语气说,“总之,眼下和我在一起好了,我看这样很合适,你意下如何?”

    “我.......”二宫诗织踌躇了下,吞了几口唾液,脸上的肌肉绷紧起来。被他这么直白地盯着不放,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在迅速地萎缩变小,马上会像晒太阳的冰块一样消失不见。

    “我已经知道你现在面临的困境了,”多崎司说道,“妈妈的糖尿病到了后期,引发了很严重的并发症。比如说现在面临败血症导致下肢感染溃烂的问题,这症状以目前的医学水平尚且无法治疗,只能通过截肢来阻止感染扩散,这导致你不得不留在家里照顾她。”

    “知道就好,还有,”二宫诗织抬起另一只手,手指隔桌指着他的鼻尖:“我警告你,我现在心里乱糟糟的,你别说些让我感动但又无法实现的事,不然我现在就哭给你看。就在这里哭,一旦哭起来我可不会顾及周围人的目光的哦,非要让你丢脸不可。”

    “我知道,”多崎司点点头,仍然握着她的左手:“可我说过无论你去到了哪都要把你找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起码我要去试一下。”

    二宫诗织问道:“你要怎么把我找回来?”

    “等你妈妈身体好转后,带你回东京。以后的生活也不用太担心,可以去咖啡店打工,工资倒不会特殊化,不过工作本身也不怎么辛苦,没事时看书也无妨。闲暇的时候可以跟我一起学下意大利语,或者自己练练英语口语。店里有钢琴,和小樱良学着弹钢琴也不错,能学好的话,给你涨工资。另外我那个房子刚好有个空房间,回东京后你就住进去吧,以上几点你觉得如何?”

    他的话音刚落,二宫诗织立刻答道:“我愿意。”。

    但那声音不是她想要回答出来的,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替现在的自己做出了回答那样。

    另一个自己非常没有理智的,无论kiki说什么,她都会一口应承下来,根本不留给现在的自己做出思考后再决定。

    隔着餐桌,二宫诗织可以看见自己映在他黑漆漆瞳仁里的姿影,那仿佛就是自己被吸入到他身体里的另一面那样。

    喜欢那道直率姿影,但同时深感恐惧。

    服务员端了餐品上来,主食为炭火烤新鲜白肉鱼,外加少许带蘑菇末的绿沙司,和搭配得极其高雅的苣荬菜色拉。此外还有一条价格昂贵的金目鲷,一个大大白瓷碗里摆满,上面点缀着姜丝,造型赏心悦目、无懈可击,堪称艺术品。

    两人没再交流,各自品尝起北海道的新鲜海鲜来。

    店里充满鸡尾酒搅拌器的搅拌声、酒杯相碰声、捞取机制冰块的“哗啦”声,喇叭里流淌出温柔的音乐。

    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二宫诗织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首歌。

    每当晴朗的夜晚,当抬头遥望夜空中闪烁的群星时,便会情不自禁地哼起这首老歌,歌名就叫“就像恋爱中的人一样”。

    这些日子以来忽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常常独自一人,有时望着星星发呆有时拨弄着吉他出神就像恋爱中的人那样陷入恋爱中的人常常就是这个样子,意识就像蝴蝶一般,自由自在地翩翩飞舞,让人忘记了自我。

    等到回过神来,才发觉竟已过了很长时间。

    如同那首和歌中所唱:“想起伊人,恍恍惚惚。”

    果然,谈恋爱的人都是会变傻的......二宫诗织吃着饭后送上来的奶油布丁,在心里感慨自己快要变成笨蛋这个事实。

    吃完饭,两人往车站走回去。

    二宫诗织乖巧地搂着多崎司的肩膀,漫步在夜色笼罩的街头。

    相比起以往亲密了很多,来往车辆的行驶声很是叫人快意,天空闪着淡淡的星光。

    到了发车时间,穿过小小的地下通道,走过检票口。从月台处便能看到远方城镇的灯光,只剩寥寥无几的人家还亮着灯,整个城镇都在一片静寂之中。

    发车前,多崎司给岛本佳柰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话筒那边沉默片刻后,传来太太埋怨的声音。

    “多崎司,你坏事做尽!”

    “回去再给你赔罪,”多崎司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脸颊间,空出双手把行李箱放好,“如果一开始没有干涉的话都还好,但既然已经干涉了,总不能半路抛下不管对不。”

    “那是你的人生,尽可随心所欲也没人管得着。”

    语气很牢骚,光是听着,就可以想像到她捂着被子低声咒骂的小女人模样。

    “太太是不是刚洗完澡?”多崎司笑着问。

    “对啊,刚洗完,身子还光着呢。”

    “想念太太暖融融的柔软身体,麻烦请穿上吊带袜拍几张照片发过来。”

    “一天到晚都每个正经,”岛本佳柰打着呵欠骂道句,语气困困的警告他:“不要拖太久,我还等着和你一起漫步在秋季枫叶遍布的京都街头,要是失约的话,你家最温柔的多崎太太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会搭理你。”

    挂掉电话,火车刚好发车。

    多崎司拿起一张毯子,盖在自己和二宫诗织身上,又把小可爱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睡吧。”他说道。

    “kiki就是个花心的渣男。”二宫诗织抱怨一句。

    “对对对......”多崎司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视线看向窗外黑漆漆的田野,“睡醒一觉,就到了小可爱的家了,我很期待。”

    “不让你进门!”

    二宫诗织的小脑袋转了下,调整到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

    火车在黑暗中奔驰前进,穿过田野、穿过深林、穿过峡谷;少女的脸颊一直贴在多崎司的肩头,呼出得热气把他的脖子弄得潮潮的,暖暖的。

    第二天天微微亮时,火车到达旭川站简的月台。

    这里是日本最北边的城市,天气比函馆要冷上许多,更不是东京可以比的。

    市区也非常小,是个典型的地方小城。不大的商店,乱糟糟的主街,有汇集10条线路左右的公共汽车总站,有导游图。往两边抬头一看,可以看到阴霾天空下高耸入云的雄伟尾雪山。

    多崎司深吸了口气。

    空气比预想中要冷得多,他顿时冷得一哆嗦,五脏六腑像是瞬间灌满了冰水。

    “别冷着了。”多崎司从行李箱找出一条围巾,缠在二宫诗织脖子上,又拿了件粗棉布衫给她套上,硬生生把小可爱变成了一个小胖妞。

    二宫诗织抬起比萝卜还粗的手臂,满脸不开心:“我们这是要去往冰河时期吗?”

    “不赖。”多崎司笑着说道,“我捕捉猛犸象,你在家抚育孩子。”

    “真的很妙。”她说。

    “就差下雪了。”

    二宫诗织抬头看了眼天色,确认道:“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快就要下了。”

    “怎么看的?”多崎司也抬头看过去。

    十月二十七号,北海道短暂的秋天早已过去,秋季晴朗的天空被厚厚的灰色云层所笼罩着。联想到昨天还看着海水一样蓝的东京天空,有种很奇妙的割裂感。

    就好比几乎没有领略完2021年的秋天,就已经瞬间快进到了2021年冬天。

    仅有秋天的开始,省略掉过程和尾声。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经验。”二宫诗织打了个呵欠,深呼吸一口冷空气驱散自己的睡意,“还要转一次车,两三个小时的大巴,kiki受得了不?”

    多崎司提着两个行李箱,充满精神道:“出发!”

    和大多数小城市车站的候车室一样,旭川车站里也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长椅难坐得很,烟灰缸满满挤着吸足水的烟头,空气闷乎乎的,墙上贴着几张观光景点的海报。

    除去多崎司和二宫诗织会,搭乘同一个车次的只有一个身穿驼色毛衣的老人,一个领着四五岁男孩的母亲。老人全身都里得严严实实的,坐在候车椅上专心看一本H写真。

    开车前10分钟。

    多崎司去买了两瓶牛奶和两份三明治,两人吃罢这顿建议的早餐,钻进大巴车里聊天。

    大巴接近报废的状态。

    地板刷的漆掉了七七八八,座位表层的皮革也几乎磨光,弹簧垫如一个月前的面包,掺杂着柴油味和酸臭味的空气弃斥着每一个角落。

    多崎司皱着眉把车窗打开,放了一点新鲜空气进来。

    “kiki,我好累。”二宫诗织靠着椅背,声音略微嘶哑,小脸蛋上爬满疲惫。

    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一直在旅途颠簸,不累才怪呢。

    多崎司把窗户关上,轻轻握住她的手:“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了。”

    二宫诗织向他投以无邪的微笑,表情仿佛在说“要说道做到哟”。

    “嗯。”多崎司认真地点头。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大巴车缓缓启动,往旭川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

    天色稍稍晴朗了一点,低矮农舍的屋脊和黑色的塑料棚沐浴着冬日微弱的阳光,折射出来淡淡的温暖感。

    二宫诗织很快又睡了过去。

    随着大巴车的转弯,她的小脑袋晃动着搭在多崎司肩上,姿势停住不动。

    小巧可爱的嘴唇微微抿着,用鼻子静静呼吸,温暖的湿气极为均匀呼出。

    多崎司一直侧头,鼻尖微微触碰着她头顶的头发,嗅着发香。少女纤细的身体随着汽车的颠簸而不时颠簸一下,令人联想到静静的雨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摇晃的小帆船。

    天空灰濛濛的,尽头处和同样灰濛濛的海面融为一体,小帆船前途未卜。

    不久之后,汽车钻入山中,沿着蜿蜒曲折行驶。

    道路两边的景色,也从田园变成了一片阴森森的杉树林。漫无边际山林在呼啸的北风中此起彼伏,蓊郁的针叶林不见一线阳光。

    光线被遮蔽,视野变得昏暗,就连温度似乎也跟着降低了。

    靠着多崎司肩膀睡觉的二宫诗织转了转脑袋,双手像是冷到了那样的,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多崎司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有些心疼。

    从北海道到东京,这一段跨越山和大海的旅程,以往她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一个人提着笨重的行礼,在汽车站与火车站之间奔跑,在暗长狭窄的地下通道寻找光明......她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女孩啊......在那充满元气的笑容之下,到底隐藏着多少她不愿意泄露出来辛酸?

    回想春天的时候,刚认识她,就在内心认为这一定是个从小就在幸福生活中长大的孩子,否则不可能笑得那么生机勃勃。

    到了真正可以触及到她内心世界的黎明时分,多崎司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错得很离谱。

    大巴左拐右拐,离开这片杉树林,视野再次变得开阔起来。

    似乎是一个山间盆地,景色沿着山体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更远处的地方,已经能隐隐看到蓝色大海的一角。

    在这行驶的过程中,多崎司欣赏着窗外的景色,看小可爱的脸颊;看小可爱的脸颊的同时,也在欣赏窗外的景色。

    早上八点半,大巴在一个小镇前停下来。

    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滨中町到了,会在此地停留几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活动一下身体。

    多崎司伸手捏了捏二宫诗织的脸颊:“我们好像到家了。”

    “唔~”二宫诗织揉着眼睛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从网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走出车厢。

    司机在车尾处的候车亭抽烟,候车亭的绿色遮阳伞摇摇晃晃,犹如海中孤岛的上的一颗椰子树。

    迎面吹来的北风冷飕飕的,像刀子一样割得皮肤发疼。

    多崎司提着行礼,空出一只手搂住二宫诗织的腰,用身体替她挡风。展现在眼前的小镇很小,一面临海,另外三面被山脉环抱着。

    山腰上隐约能看到几个村落,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村落前面是层次分明的梯田,此时已经没有了农作物,光秃秃的一片。

    有一个戴斗笠的人,在焚烧秸秆。

    “秋天来就好了,”二宫诗织指着梯田说,“金灿灿的一片,可好看了。”

    “下雪才更好看。”多崎司和她唱反调。

    “下雪冷死啦,大家都不出门没意思。”

    “打雪仗很有意思啊。你想想,一群孩子在雪地上嬉戏打闹,雪球碎裂飞溅起来的时候发出闪光非常有趣吧。”

    “城里孩子真是不懂体会乡下人。”

    “不对,”多崎司纠正她,“是南方人不理解北方人。”

    两人边说,边往镇子里走去。

    真是一个小得有些可怜的镇子,商业街固然也有,只是小得给人一种凄凉的印象。临街店铺玻璃窗上的彩色海报大都陈旧不堪,屋顶几乎都是黑糊糊的。

    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风雪剥蚀后的模样,像墨一般黑。

    二宫诗织带着多崎司来到医院前,双手按着他的胸口不让他进去。

    “哪有刚来就让客人进医院的道理,”她神情很认真也很孩子气地说道,“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去和爸妈说一声,然后带你回家,先休息一天,第二天再过来。”

    “听诗织的。”多崎司点了下头,从系统中拿出一颗气血药交到她手中,“拿去给你妈妈服下,看看效果。”

    二宫诗织好奇地打量手中的黑色药丸:“什么来的?”

    “相信我吗?”

    “相信。”

    “那就去吧。”多崎司揉了揉她的脑袋,“等你愿意跟我回东京了,再慢慢和你解释。”

    “要是我不愿意呢?”二宫诗织眼里满是笑意,语气却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就把你绑回去。”

    “休想~”

    少女愉快地转身,走进医院大门。

    多崎司活动几下脖颈,视线缓缓移动。

    医院前面是一片防风林,再远一点的地方矗立着三架巨大的风车,白色页片在海风的吹动下慢悠悠地转动。

    没多久,二宫诗织重新走出来。

    “欸,多崎君好。”

    声音是从二楼传出来的,多崎司抬头看上去,一眼就看到二宫爸爸从窗户里把头探出来,冲着自己喊道:“很感激你能来这里做客,诗织这傻丫头两个月来可天天都在念叨着你呢,我和她妈妈都快愁死了。”

    多崎司轻笑了下:“我也很想念叔叔,有时间我们切磋一下剑术吧。”

    “一言为定哦。”二宫爸爸竖了个大拇指,然后看向脸蛋已经涨红了的女儿,“诗织,好好招待多崎君知道不,能把他留下就不要放他走了。”

    “爸,你能不能闭嘴啊。”

    这一下子,二宫诗织脸上的血色蔓延到了脖颈上,“说这些话羞死人了,多难为情。”

    “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女孩子要矜持的啊。”

    “你妈当年就一点都不矜持,你从哪遗传来的矜持?”

    “......不想理你了。”二宫诗织回过头,不看自己那说话不会看场合的笨蛋爸爸。

    真是耿直的老岳父呀......多崎司忍着笑,朝小可爱走去。

    二宫诗织已经连脖子都涨红了。

    她本想着背过脸去不看多崎司,但却只是窘得垂下了视线。而且,当他走近时,她慢慢地把脸移向他那边去。

    “爸爸他这人就爱乱说话......”

    “我喜欢这种耿直的乡下汉子哩。”

    “也对,”二宫诗织暂时忘记羞怯,噗嗤地一笑:“毕竟你们东京人啊,个个都那么爱撒谎。”

    “都说了那是川端康成的诋毁......”

    “我不管,反正kiki就不是个好人!”

    耍无赖似的骂了句,二宫诗织带着他走向停车场,取出那辆本田小狼。在这期间,天色更加的阴沉,像要下雨那样。

    “你开还是我开?”二宫诗织问。

    “我来。”多崎司接过头盔,直接抬腿跨上座位。

    二宫诗织跳上后座,双手搂着他的腰:“出发!”

    说吧,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在这放眼放眼望去皆是山川与大海的小镇里,她的美丽着实有些脱俗。

    本田小狼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响声,突突突地朝医院外冲去。

    “kiki~”

    “什么?”

    “我好高兴~”

    “我也是~”

    “你会在下雪的时候亲我吗~”

    “会的啊~”

    “好冷!好冷啊~”

    “抱紧我~”

    风声很大,两人艰难地说着话,路过镇子中心唯一的红绿灯,等待绿灯时候,隔壁车道上停了一辆白色厢式小货车。

    透过半开着的车窗,里面传来一把女声。

    “欸,这不是诗织吗?”

    “呀,西园阿姨好。”二宫诗织转过头,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蛋上露出亲切的笑容。

    “这个男孩是谁啊?”西园阿姨满脸好奇地看着多崎司。

    多崎司替她答道:“诗织酱的男朋友。”

    “啧,”西园阿姨脸色一变,“东京人?”

    “东京人怎么了?”

    “东京人最爱撒谎了。诗织,你可别被......”

    绿灯亮起,多崎司猛地一拧油门。

    轰地一下,本田小狼蹿出斑马线,朝山路飙去。

    “哈哈哈哈!”紧紧抱着多崎司的二宫诗织,欢快的笑声把小镇上所有的声音都掩盖过去。

    沿着山道开到半山腰,看到有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

    溪水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村落。

    房屋多是些二层的日式木屋,农舍前的晾衣竿上都挂着不少衣物。家家户户门前都堆叠着高高的木柴,不少柴垛都有猫在上面打盹,远处有一缕白烟袅袅腾起,摩托车驶过时,狗“汪汪”地叫个不停。

    爬上一个坡道,来到小可爱的家。

    一栋极为普通的二层木房子,整体呈“口”形,一种房屋占地为“L”字型,中间是庭院,另一半用半人高的围墙围着,围墙右边是一片光秃秃的杂树林。

    多崎司停好摩托车,抬头打量房子。

    黑色的屋顶白色外墙,窗框涂以深绿色,左边沿着邻居家的墙根种满柿子树。庭院中间有个小池塘,荷花已经枯萎,另一边种着不知名的花草,但都已经枯萎。

    “可不许嫌弃哦。”二宫诗织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进庭院。多崎司看到院角扔有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旧陶火盆,火盆里积有15厘米深的水。

    走上门前的长长走廊,大门的另一边有个小房子。

    “那是厨房。”二宫诗织说着,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拿出拖鞋给多崎司换上。

    房子里头凉丝丝的,让人舒坦。有客厅,有不大不小的饭厅。客厅里有一套沙发、电视机和几样木制的橱柜组合。

    很普通的人家,干干净净。

    家具哪一件都不特别引入注目,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快上楼休息吧。”二宫诗织没在一楼停留,拉着他走上楼梯,“给我当了一整晚枕头,kiki累坏了对不?”

    “还好。”多崎司说道,“我身体不错的,这样还累不倒我。”

    二宫诗织眼睛一瞪:“我说了要你休息你就乖乖休息。”

    “凶巴巴的......”

    “不乐意?”

    “不,”多崎司摇头,“但是我不喜欢用别人睡过的被子。”

    “怎么办?”小可爱眯起眼睛,“我打算让你睡我爸房间来着。”

    多崎司无奈道:“只能去小镇的旅馆应付几天咯。”

    “想睡我房间就直说。”二宫诗织白了他一眼,“诗织酱又不是笨蛋,怎么会听不出你话里的意思。”

    “不愧是年级前十五,真聪明!”

    “年级第一拿成绩来取笑人家,东京人真是坏透了。”二宫诗织嘟囔了句,领着他走进自己房间,然后说道:“我去给你泡杯热茶,你安心休息吧,睡醒了就可以吃午饭了。”

    多崎司视线环绕一圈,细细打量小可爱的世界。

    房间不大,空气中残留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香味。

    床拾掇得整整齐齐,枕头略为留有凹,纯蓝色的睡衣叠放在枕旁。床头柜放一盏古色古香的台灯,旁边扣着一本书,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

    靠窗摆着式样简练的旧桌旧椅。

    多崎司走过去,看到许多堆叠整齐的教科书、习题册和笔记本。另外还有廉价的自来水笔和三瓶备用墨水,还有写信用品,信纸全是白的。

    一切整理得过于井然有序,多崎司手指在桌面一划,指尖沾了白灰上去。灰尘不大,看样子仅仅是积了三四天时间。

    收回视线时,他注意到左边架子上放了不少绳结,样式像是须贺神社里常见的那种,此外还有学校发的奖状、剑道部的竹刀、背景大都是名为多崎司的少年的寥寥几张装裱好的照片。

    这些都是她在东京生活的痕迹啊。

    站在这个小房间里,多崎司想象着年幼的小可爱。

    一个聪明伶俐的可爱女孩,怀揣着对大城市的梦想,认真地趴在桌面上学习。累了可以撑起下颚,抬头眺望前庭、远处的梯田、还有大海。

    随着年月渐长,她长得愈发地水灵,离梦想也原来越近。

    终于,她迈出了脚步,离开这里,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自己面前。

    相逢即是有缘。

    想起《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作为结尾的那句话,多崎司躺到床上,掀起被子蒙住头。

    忽然出现在生命之中的二宫诗织,好比微弱的火苗,自己需要做的,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它助长它,使之作为松明燃烧下去。

    如果一旦失去,火苗便永远无法找回。

    可如果她不愿意呢?

    别忘记了,她曾说过很多遍‘我有很认真想过以后该过怎样的生活’。

    自己个人的意志,又该不该强加到她的身上?

    来不及细想最后的结果,意识便朦胧起来,陷入浅浅的睡眠当中。

    一觉醒来时,天色大好,窗外折射进来的阳光把屋子照得一片亮堂堂。

    多崎司打着呵欠坐起来,看到檐前的小冰柱闪着可爱的亮光。

    再往外头一看,天空的乌云变得淡薄,穿过云层射过来的阳光将整个世界照耀得充满幻想般的光芒,所见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亮光。

    下雪了!

    他赤着脚下床,打开窗子,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他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地喊道:“诗织酱,你在不在?”

    雪花翩翩落下,整个村子都被淳朴的白色所掩埋,连带着烟囱的柴烟如狼烟一般袅袅升起。随风舞动的银白结晶,如放学后的尘埃一样飘动,闪光。

    “你醒啦?”

    一楼厨房里传来小可爱的声音,多崎司看到她从那里走到庭院中间,仰脸看上来,脸上带着几抹黑灰。

    “下雪了。”他激动到。

    “每年都要下的啦。”

    “我要下来亲你了。”

    “欸?”

    像是这才想起那句话一样,二宫诗织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山中的冷冽的空气,把眼前少女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美丽。

    多崎司翻出窗口,直接跳下一楼。

    雪花落在肩膀和头发,也有落入脖颈的,给人凉飕飕的感觉。

    “小可爱,”多崎司上前,搂着她臃肿的腰肢,凝望着她的眼睛:“迟来的一句,我喜欢你。在看到人生第一场雪的时候说出来,还算浪漫对不?”

    “我......”二宫诗织本想说一句‘我成功了?’,但终究没能说出来。

    羞意涌上来,少女有些招架不住,静静地垂下的眼睑。

    这模样显得很温顺,多崎司看着看着,有点喘不过气来。一股怜惜夹着喜欢的情绪从心底喷涌上来,贯穿全身。

    情不自禁地,双手温柔地搂她的肩膀。

    二宫诗织的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无论你走到了哪,我都会把你找回来。”多崎司说道。

    “好难......”二宫诗织轻轻地抬起仰着的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上去,只说了一声:“这么美好的话,听起来多悲伤啊。”

    雪花落在她的脸上,白花花地闪烁起阳光,映照出她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

    活像在冰面上燃烧的火焰,冷凄凄的。

    眼前小可爱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使得他的心也跟着被牵动起来。

    “一点都不悲伤啊。”紧紧搂着她的腰,多崎司凑上前,低声呢喃道:“冬天过后,真正的春天就要来了。”

    二宫诗织看着他原来越近的脸庞,睫毛轻轻垂下,双手紧张地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双唇,她的心,全都融化在这如壁炉般的温暖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