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

一秒记住【钱人阁 www.qianrenge.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粗大的树木参天而上,仿如一条龙从地下潜走,忽地冲天而起,却凝在地上,从嘴里喷洒出液体,四散,又冻住,在空中结成树枝,长出枝叶,遮蔽了这苍天。而太阳便从枝叶间筛出些光来,注到这人间世。人们便沐在光中,繁衍生息,脚上踏着树之间连成的钢丝,便就这么生活。这些钢丝组成一张稀疏的网,网住所有的穷人,穷人们便在这钢丝上飘摇过活,日子便也这么样的过,除了间或耳闻谁家的老人又失足坠到地上,枉死了,却也不怎么心焦。而这张疏网的上方,几公里外,却结着另一张网,那张网却是很密实的,以至于在网上铺了水泥板,建筑了高楼“上等人!”七婶艳羡地说“上等人可是咱们能向往的么?上等人都是天生的富贵坯子,咱们下等人只得认命!认命!”七婶很灵巧地从钢丝上点着脚走过来,对着栓子说:“那鱼,那肉,吃都吃不完呢,嫁进大户人家,还怕缺了嘴么?连那里的茅厕都香喷喷的,怎像咱们的。”言罢,显出一脸鄙夷,她一勾脚,在钢丝上悠一下,便坐在上面,和着钢丝微微地发颤,抠起脚来,那赤脚板在钢丝上磋磨得久了,落下厚厚的老茧,却还有这钢丝刚刚犁出的几道浅痕。栓子见是七婶,心里便一阵嫌恶,却又不能挂在脸上,只微微点点头。七婶见他首肯,来了兴致,扭着腰肢起劲儿地说:“也有出息了的,曹家五叔的孩子,不就登了天了么?我见你俩打小还老腻在一块呢,怎地这么一天一地?那曹家老老少少,后来不都享了清福,随着都搬过去,听说是几台大轿子抬着走的,那风光!”脸上显出又羡又妒的神色。栓子听这话,浑身不自在,忙说要给家里人做饭,溜了去,那七婶却还兀自不休地叨咕。

    栓子顺了钢丝疾走,远远看见了架在三根钢丝交接点上的木头架子,仅能蔽风雨,好歹是家。家里唯一的亲人姥姥却也病倒了,起先只是腿微痛,往后竟鼓起大包来,宛如撑起一只愤怒的拳头。“好些没?”她躺在板床上,脸冲墙,不能翻身,那包咯着便疼得不能忍,听得这问,只是嘴里喔喔了两声。他见那包更大了,便立断道:“这不行!得到上边瞧去。”伊忍痛略翻了下身子,侧过些脸,有气无力地说:“却哪里有银钱?不,不吃饭了怎地。再说刘太医不也说过了么,积劳所致,休息便好。”栓子急的只挠头“休息也休息了一些时日了,怎不见消,反见长了?这不是事。”

    可巧人称及时雨刘二哥串到他家门外,上衣解着三个扣,敞着怀,也不打门,推门便阔步进来。“栓子说得对,这么耽下去不是事。还是到上边去找大夫看看稳妥。栓子,这是五百洋钱,你先拿着,回头咱们再算。”栓子知道他这是以钱生钱的生意,便想不接,一想又确实没有别的法,便硬着头皮接了。姥姥谢恩似地连说谢谢,谢谢。“不碍事,我这人最爱仗义疏财,谁有什么困难不都找到我,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不都知晓我,都称我为‘及时雨’呢。”说罢兀自哈哈笑起来。栓子接了这钱,却感到沉甸甸地,又觉得有些烫手,却只能拿着陪了笑脸,送二哥出去。二哥在钢丝上飘飘地去远了,头也不回,只背身挥挥手,道句莫送。

    栓子用块麻布把姥姥兜在后背,姥姥本来就瘦小的身躯更显得玲珑,宛如背着一只小猴。栓子从没到过上边,心里反复描画着别人嘴里上界的摸样,那高楼,那街道,还有称为公园的地界,他都无从想象,却又止不住幻想。他怀着到陌生地界的好奇与恐惧,开始了路程。他们无钱雇那轿子,只得凭了栓子一把蛮力,找一颗大树,借工具爬上去,这样爬了一天一宿,才终于到了上界。

    他踏上上界第一步,便是一阵眩晕,只见宽阔的街路上人人赶集似地疾走,却互相不打招呼,怀着心事似的。他只是依了下界的习惯,见人就点头,却得不到别人的回应,只得到一张张嫌恶的表情。他背着姥姥站在马路上,见穿制服摸样的胖人拎着一根棍子,站在那里指挥着什么。便问他吧,栓子心里想,硬着头皮走上去,点了头,问:“请问治病的地在哪?”穿制服的胖子没有理。栓子便是一惊,头上渗出了细汗,又挤出个笑脸,更加了些音量,问:“请问治病的地在哪?”胖子才注意到他“什么?”栓子汗透衣衫“治病的地?”穿制服的胖子拿起棍子便往栓子腿上打“滚你妈的,臭要饭的,没见大爷忙着呢!”栓子忙捂了受疼的腿,一瘸一拐地跑了,恍惚跑到了一个建筑物钱,白惨惨的,透着寒气。姥姥小声说:“这便是吧,你看他们往里抬人呢。”栓子背了姥姥往里走,却被个黑制服的人拦住了“哪去!”“瞧病。”那黑制服上下打量着他,仿佛不太信,终于往里一指“那儿!”他背着姥姥索瑟着走进去,见是个老大夫,戴着眼镜,挂着听诊器,翘着二郎腿,读着一份报纸,他身前桌上放着一缸子茶水,那烟气正婀娜地飘摇上去。

    栓子走过去,恭恭敬敬地说了姥姥的病情,老大夫把眼镜往眼下拉了拉,从镜框上面瞟视栓子,又让栓子扒开姥姥裤带,看了看这包。

    “骨头。”回转头去,拿了个方子,用笔在上面只是写“需要动个手术,用塑料管子把骨头换了。两千大洋,连同住院费保养费医师补贴费一共三千五百大洋。你到住院科办手续交钱吧。”言罢,撕下写好的诊断书,递给栓子,又拿起桌子上的茶水缸,喝起茶来。

    栓子愣了,三千五百大洋,他身上只有五百,手里的诊断书虽只是一张纸,却仿佛变成了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刀,割得身上的肉痛。他苦涩了脸孔,对大夫说:“我,我们没这许多钱。”大夫听得这话,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没钱!没钱填什么乱啊!滚你妈的蛋!”

    栓子背了姥姥从医院里出来,太阳正爬到正午,光线从枝叶里渗下来,像一根根针扎在栓子背上。他只感到一阵晕眩,仿佛脚底下踩得不是路,是滑滑腻腻的钱堆,却都不是他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就要跌倒在上面。姥姥有气无力地说:“咱们回吧,钱照还了就是,我老了,也不期望能再多活几年,你还要生活啊。”栓子铁了心了,想到久已不见的曹家五叔的孩子在税务局工作,那是打小便很要好的,便辗转问到了税务局的处所,这才寻到了曹五叔的孩子。

    “带姥姥来看病啊,孝啊!”先得的是夸奖,却不见得怎么亲近的语调。栓子嘴有些干,抿了抿嘴说:“咱俩那时候多要好,一转眼似的,境况便不同了,这回不得已才来求你,借些银钱。”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下去。曹家五叔的儿子穿着官衣,说道:“这世界还是公平的,一分努力一分收获,怎么可以不劳而获呢?如果我今天把钱借了你,不是要给你养成不劳而获的习惯了么?那与你奋进的志气不是消磨了么?”说罢,站起身,拍拍栓子肩膀“我还要去下边收税,税收是立国之本啊,没有税收,能有医疗么?能有这马路么?你看,你要是早向我,努力奋斗,不也不至于如此了么?上次李大人到咱们村视察,要不是我忙前跑后,能有我的现在么?你有的时候就是太懒,不肯动,不肯上进。”栓子还想说什么,却听得一声送客,便讪讪地背了姥姥出来。

    栓子回家后,姥姥便更加不行了,那包肿胀得跟一颗人头似地,一颗混沌未开的人头,七窍都没有开。栓子每天不住地帮姥姥擦身上,却还是不住地冒汗。

    闻了栓子回来的消息,刘二哥便似猫儿闻到了鱼腥味,一溜烟地来到栓子家,照例不敲门地进来,哈哈地说:“到城里瞧过了,定然是要转好了,老太太您福气啊。”当栓子表示了没看成的意思时,二哥却沉下了脸来“照例呢,是加四成的,咱两家交好,给你算三成,别说别的,多给我也不要!就这么定了,你现在拿不出也不要紧,到年根再说,是在不行看看你这屋里有什么可以典当的。”言罢,就四下里乱瞄。送走刘二哥这瘟神,姥姥长长地叹了口气。

    姥姥是年前下世的,栓子的钱本不够办丧事,刘二哥借的五百大洋又被他要了回去,便只能交由村长,村长叫了几个壮丁,用门板抬了姥姥便走,栓子就一气跟着。村长在一旁说:“你回去吧,没什么好看。”栓子却是不听,一直跟他们到了傍晚,村长却也烦了,见他只是跟着,便狠了狠心,说,就这里吧,那几个大汉便同时将姥姥从钢丝上扔下去,听得一声沉闷的噗通。

    栓子疯了似地,找最近的树便往下溜,村长忙追过来道:“你疯了!不要命了怎地!”却没有喝住。栓子像一条蛇似地往下溜,不一会到了底,四下里一片漆黑,这是最深的地面,打小便听说这里充满了毒气,掉下来便没命了。他从怀里掏出随身的柴火,擦着了,见四下里全是枯骨,那枯骨都积成了小山,这些树便是吸吮着这些尸骨的养分,才长成参天。他四下里寻姥姥的尸体,却怎么也寻不到,一时间,愤怒与悲痛混合成一体,在身体里冲撞,他见一个尸体手里攥着生了锈的斧头,便一把夺过,往那参天大树身上砍去,想砍断了这些树,大家都落到一起,公平。

    七婶先发觉了异样,见钢丝下面有光,隐约是栓子拿了斧头砍树,便大声呼救起来,二哥听了这呼救,忙从床上爬起来,愤愤地报了警,心想,狗日的!这不是断我日后发展的财路么!一队巡警便迅疾冲到了地面,夺过栓子手里的斧头,扭了栓子双臂,反剪在后背,栓子只是骂,不住口的骂。那巡警头头,便拿出个小本本,刷刷地翻,然后大声念:“苍木乃立国之本,国运之基,乾坤运转之灵气,日月轮转之太一,如有不法之徒胆敢妄损根基,乃反人类反社会之行径,实乃全民之公敌,唯当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言罢,扭着他胳膊的两个巡警便照他膝盖后面一踹,栓子便跪在了地上,执法人员取出一支长枪,上上子弹,照着栓子后脑便是一枪,这一枪打的栓子后脑开花,鲜血迸溅,却没有完全损毁他的神经,那躯体扑倒在地上,却还挣扎着抽搐,做出向前爬的样子。执法官取出一支马桶刷子,在他后脑的洞里只一搅,那余下的脑浆便稀烂了。随后便翻他的衣袋,见没什么油水,便踹了栓子尸身两脚,愤愤地去了。

    这事件过后,村里还算是平静,除了七婶碎碎叨叨跟谁都念叨家门不幸外,除了二哥痛悔那五百洋钱得利息打了水漂外,并没有什么。这世界依旧太平,唯有暗夜,那些苍天大树都发力吸吮新的尸骨的养分,在奋力往天上生长,发出骨头拔节嘎啦嘎啦的声响。